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敛骨/作者:PEPA』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阎罗开恩,一朝还魂。于是他得以重回人世,遇妖降妖,遇怪打怪,遇见故人……谈恋爱?……不是,他不是回来给自己敛骨的吗?#前世今生,因果恩怨#魑魅魍魉,玄幻荒唐...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一章   一片狭窄的混沌之中,天地翻覆,阴气弥漫。   景物扭曲的浮空中有山石嶙峋耸立,群群黑鸦围绕其上盘旋悲啼,墨色的羽翼凭空划出道道血痕,割得整片空间满目疮痍。峥嵘山石中,一道夹杂着满满纸灰的污糟泉水自虚空滚滚落下,溅起黄尘数丈,再蜿蜒淌入另一片虚空。   这场景本身十足吊诡,偏偏泉边的石尖上却有一个身形格外瘦削的青年正曲腿坐着,身边堆满了如山高的金纸元宝、冥币纸人、黄花供果,跟开了间丧葬铺子似的,好不热闹,生生把原本诡异的画面扭曲成了荒诞。   青年黑发高束,萦绕周身的怨煞之气黑雾雾地掩了他的脸,让人看不太清他的五官,只能透过黑雾隐约看见他眼眶中积着两汪饱满的血泪。   那血泪猩红泛光,摇摇欲坠,仿佛只稍轻轻一触就会哗哗淌下来。   远没外表看上去的那样苦大仇深,青年一脸轻松地闲闲晃着膝盖,一副没骨头的懒散模样,随手扔开了手里崭新的话本,嗤道:“……嘁,又是才子佳人情定三生的故事,怪没意思的。”   说着,他缓缓伸了个懒腰,从手旁的祭品堆里抽了一沓金纸出来,伸手在上面轻轻一捻,便报出了这叠金纸的去处,“北邺城郊,余家娘子,初五生辰,阴寿十八——”   懒懒拖长的尾音落下,他啧了一声,像是不满又像是感慨地道:“余家娘子,又是她!这既不是清明也不是中元的,天天烧夜夜烧,一烧就是两年半……她家相公还真是个痴情儿郎。”   立在他身旁的鬼差默不作声地取过那金纸,拿枯瘦的手指在上面一点,看着一道幽幽蓝火乍然升起,将金纸片片舔尽,这才开口冷嘲了一声,“眼红。”   “哎,你别说,还真是挺眼红的。”青年痛快认了,往石壁上一靠,拣了颗供果拿在手里抛着玩,“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就没人给我送点东西来呢。”   这里是阳世之末,黄泉源头,阴阳两界的交界之地,但凡人间生人烧了什么金纸冥钱、纸衣纸人下来,都必定会流经此处。他在这里一坐就是数十年,无眠无休,日复一日地帮着鬼差分拣祭品,送到阴魂手上的东西没有千万也有百万,却没有一样是给他的,着实惹人委屈,心内憋闷。   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他道:“哎,你说,我生前该不会是个招摇撞骗,遭人唾弃惹人厌的老道吧?”   他把手中供果高高上抛,手指一勾一转,丝丝黑气便如涓涓细流般自指尖涌出,将那供果定在了空中,“还是施术害人,千夫所指乞人憎的那种?”   生前种种记忆早在落入这交界地时就消散了个干净,只空留了一脑子眨眼间即可信手拈来的咒诀术法,一招一式都熟悉得仿佛镌刻进了骨头里——不是个话本里常写的天师道士,还能是什么?   “……该是害人的那种了。”他故作惆怅地一叹,眼睛望着那被黑气支在空中的供果,话音幽幽,“不然怎么会成了怨煞之身,还连个祭东西给我的人都没有。”   类似的故事他在生人烧来的话本里看得多了,天师老道仗法害人,遭怨煞反噬,不得善终。   鬼差面色青白,瞧不出是个什么情绪,开口时语气亦毫无起伏:“往好里想,凡人寿短,指不定是因为故人都已经死了呢。”   “……”青年生硬地哇了一声,难掩赞叹,“你可真会安慰人。”   鬼差没有接话,自顾抽了捧纸花过来,一板一眼地将它们点送至阴魂手上。   没得到回应,青年自讨无趣地耸耸肩,转而抬眼望向了泉水源头处的虚空,“不过也是。这都四五十年了吧……”   鬼差头也不抬地纠正他,“六十七年。”   六十七年前,这人挟着一身足以吞噬天地的浓重怨煞邪气滚落进了这阴阳交界处,惊得阴司震荡,只当千万年前美猴王大闹地府的悲剧又要重演。于是阎罗主压阵,调齐十万阴兵齐守黄泉路口,只待这人一攻进来就杀他个魂飞魄散,却一连苦等了三日也不见他人影,等遣了个胆大耿直的小鬼去探,才发现他居然正老老实实地坐在这收送祭品的泉水边上,手侧分门别类地堆好了送来的东西,噙着滚烫血泪的眼中一片白白茫然。   见有小鬼来了,他不惊也不惧,反倒长舒了口气,道:“终于来人了,你们这办事效率也忒差了点……都帮你们分好了,快些送去吧,别叫人等急了。”   此后至今,未见他踏出这交界地半步。 第2章第二章   听那小鬼明说了自己所托生的是具将死未死的怨尸,青年已经料到了这怨尸的状况不会太好,却没想到竟然会糟到如此地步。   转生后的第一口热气还没呼出鼻间,就被足以逼得人一心求死的痛感给生生压了回去。   顶着一身痛感,青年缓了又缓,咬牙吐出了重生后的第一句话,“……阎罗老儿我日/你先人!”   ……这是特意送他回来,好让他再死一回吗?!   抬手,抬不起来,筋络已经被尽数挑断;挪腿,动弹不得,膝盖骨已经被剜了出来。周身皮肤还黏黏腻腻的,像是覆了一层热蜡,上面沾着不少碎叶枯枝,白白污了一身料子上好的锦衣。   睁眼——好在双眼尚在,能够看见朽蚀了大半、结着厚厚蛛网的朱红房梁,一尊落了厚灰的金身塑像咧嘴怒目,一手持长绫,一手持长剑,立于大殿正中。本该挂在梁上的名匾跌在他身侧,被人用脚踏过,足印之下依稀可见“九凌天尊”四个大字。   九凌天尊?   这称谓耳生得很,是哪个新晋仙班的小神么……这境遇倒是惨得跟如今的他不相上下。   青年动弹不得地趴在一个蒲团上,在心里狠狠把阎罗老儿骂了一遍又一遍,想他定是记恨自己当年在十万阴兵面前落了他面子的仇,才给自己找来了这样一具“完美”的怨尸!   动都动不了,谈何解怨,怎么敛骨?!   ——但骂归骂,办法还是要想的。   手边没有任何用得上的东西,即使有,他也够不着;动不了手指,不说画符了,连法诀也掐不出来;想靠言灵施咒,又找不出适用的咒法……青年两眼一抹黑,如今的他除了一身魂体里仍带着的怨煞之气,真真是什么都没——   怨煞之气!   青年脑内灵光一动,忍痛屏住呼吸,以意念调动起周身如影相伴的煞气,试着让其沁入这具肉身的筋络。   如同手指捻动琴弦,原本僵硬的筋络怦地一跳,果然有效!   意随心动,怨煞之气猛烈流转,沿着心脉游至肢端,结出关节,撑起血肉,让他得以掌握回了四肢的控制权。   稍过了一盏热茶转凉的时间,青年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颤颤地扶地起身,将身体撑在供桌前,皱眉骂道:“……疼死我了……”   供桌上的长明灯七倒八歪地散着,剥落了颜色,瓶中的供花和盘中的供果也早已干腐得辨不出形状。一面灰蒙蒙的八卦镜挂在桌边,被他摘了下来,搁在脸前一照。   镜中映出的面容乍一看有些骇人,上面红的是血,黑的是灰,绿色的是草汁,黄色的是蜡渍,被他拿手掌粗鲁地一擦,才终于露出了血污下原本清秀的长相来。   “奇了怪……”   青年将乱发拨到耳后,对镜左右转了转脸。   这张脸瞧来不过双十年纪,天庭饱满,唇珠圆润,耳垂丰且厚,怎么看都是张长寿有财的福相,也不知怎么会落得个横死荒郊的下场。   放下八卦镜,他眼睛一转,瞧见了倒在桌上的功德名录。   “……观世宗仙尊秦念久,仙骨灵躯,天生地养,眼断阴阳,持长剑惊天,修无情大道,百年间伏恶鬼百万……”   念到此处,他就歇了再往后看的心思,心道也没几句是真的。   修道之人皆知,斩鬼降妖之举最易沾染煞气,一念差错自身既成恶鬼不说,‘百万’这数还是一个咒坎,屠百万鬼者,剑落成魔。若这秦念久当真斩足了恶鬼百万,该早被那咒坎所噬,成为魔君了,怎地还能飞升成神,受人供养?   该是世人无知,只想着凑个好听数目,方便给他记功德吧。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秦念久,秦念久……”青年念了两遍名录上漆了金的大名,伸手抹去了上面的浮尘,“嘿,这名儿还怪好听的。”   他扶正了一盏倒着的长明灯,指尖捻着灯芯一剔,拿“无中生有”点起了一豆烛火,口中叨叨道:“小生初次登殿,两手空空,也没带什么供品,就给天尊点盏灯吧。望天尊保佑在下顺利敛回骨来,投身轮回,届时结算因果,也能给天尊添上一笔功德账……”   客套话说尽了,他一弯嘴角,往前凑了凑,又半文不白地得寸进尺道:“在下记不得自己的名姓,日后行走江湖怕是多有不便,这不,正巧与天尊有缘,不如就借天尊名讳一用……若是天尊不情愿,可降下天火让我知晓——”   说着,他便顿住了话音,偏头等了片刻,殿外一片死寂。   他转回头来,欣慰地拍了拍塑像的脚尖,“天尊大量,那就这么定了。”   如此自说自话的无赖行径,若是鬼差在此,定要啐他一脸。   一连解决了两个大问题,再排个轻重缓急,是时候想想该怎么替这具肉身的原主人解怨了。 第3章第三章   地上画了一半的“土木九遁”残阵尚在,谈风月瞥见了,却没说什么,只凉凉扫了秦念久一眼,便撇下了他,先行一步出了大殿——是要去处理那被定在殿外的罗刹私。   “哎哎——”   秦念久叫他不住,一边奇怪于他居然就这么放过了自己,一边又怕他手起刀落就把自己的债主给斩了,连带着教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赶忙提伞跟了上去。   大殿之外,罗刹私花了一脸艳妆,披着一身清朗月华,肢体扭曲且僵硬地立在门口,被缕缕薄雾一掩,好似月下弄云起舞的舞姬,无端显出几分诡异的凄美来。   无心去欣赏这份凄美,更无心做多拖延,谈风月从袖中抖出一柄银光四溢的折扇,啪地一展,扬手就要劈下,却蓦地被一柄黑伞格住了手腕,听那拿伞的人连喊了两声“且慢!”   “咳咳——”   见他当真停下了动作,转头望向自己,秦念久略显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找了个相对挑不出错处的说辞,比划着道:“仙家你看啊,诛邪伏魔若是就这么干屠,自身容易沾染上怨煞之气,实在得不偿失……不如想想办法化解其执怨,替其了却因果,不必受怨气反噬不说,还能更赚上行了善举的功德一笔,可谓是两全其美?”   他都想好了,这谈风月大可用一句“我修为足够精进,不畏怨煞反噬”来驳了他的话,可谈风月却定睛看他片刻,便像被说服了般,将扇子一收,点了点头,“的确。天尊思虑周全,是我鲁莽了。”   又道:“只是这罗刹私神智已损,若是就这么干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不知依天尊所见,该要如何去寻其执怨的根源呢?”   明知他报上的是假名却又不说破,秦念久被他一口一个平淡中暗含讽刺的“天尊”叫得头皮阵阵发麻,不甘示弱地拿伞尖指向拖了一地的油蜡湿迹,礼尚往来地把讽刺抛了回去,“我看这痕迹蹊跷,怕是与罗刹私有关,不如老祖与我一道沿路去探探?”   谈风月动作不露痕迹地一僵,显然也被他这声“老祖”恶心得不轻,再开口时就妥协地换了个称呼,“那就走吧,秦仙君。”   夜深月明,露雾湿重。   一人持黑伞,一人执折扇,两人并肩同行,身后跟着一个步履蹒跚的罗刹私。罗刹私腕上系着条束魂绫,另一端松松握在谈风月手中。   秦念久适才睁眼时已看出了这神殿破落,等走出了几步,才发现这殿何止是破落,就连殿前的小路都长满了数寸长的杂草,该是许久无人来过。   都不用细心去追那蜡渍,眼前的杂草明晃晃地伏倒向两边,分出了一道与肩同宽的小径,一路指向远处不见人烟的村庄。虽然现下已是深夜,静谧些也是正常,但那村庄显现出的却是股异样的死寂,寻不见一丝活物的气息,还在雾下隐隐地透着一抹红光——分外扎眼。   蕴在夜色中的白雾浓得化不开,难见前路,步步踏近,愈能探到丝丝阴气由淡转浓。   秦念久握着黑伞的手指一紧,转头想提醒谈风月一句,却见他已经展开了手中银扇,闲适地搁在胸前扇着。   方才忙着拦他,没看仔细,现下凑得近了,才发现这扇子竟是由一整块页银打制而成的,且被锻打得极薄,几可透光,通体浮着层淡淡华彩,随着他扇动的动作化成了道道罡风,劈得四围满溢的稠密阴气全然无法近身。   ……此般修为,着实霸道。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秦念久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外一歪,走得离他远了些,生怕让他瞧出自己的真身来,要与自己战个天地晦暗、日月无光。   谈风月拿余光捕捉到了他的动态,仍目不斜视地走自己的路,只是扇扇子的幅度稍大了些,扩大了罡风能护及到的范围,嘴上则话音淡漠地道:“夺人肉身回魂不过三刻,形神尚还不稳,最忌沐浴阴气,易受扰出窍。你若是想趁此机会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好求个痛快,我也不拦你。”   秦念久脚下一绊。   这“陈温瑜”的肉身上伤处颇多,足以教凡人丧命,那“土木九遁”也非寻常散修能够画得出来的,虽然是两处明明白白的破绽,却也不是不能解释过去……他猜到了这人能看出自己身上有问题,却没想到他居然看得这么透彻明白,不禁一时悚然,肃杀之气倏然灌满手中黑伞,“你……” 第4章第四章   秦念久看着谈风月怀中近百颗大小不均,泛着死气的眼珠子,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谈风月见他沉默,似有一丝疑惑,“怎么?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么?”   这地方哪哪都不对劲,但是都没您不对劲啊风月老祖宗!   这话秦念久当然不能直接说出来,所以他只是盯着那堆眼珠子,持续沉默,同时恍然怀疑起了究竟自己与他哪一个才是怨煞之身。   谈风月思索片刻,自觉猜出了他在沉默什么,便解释道:“我知道我动作有些慢了,但这眼珠上面有蜡,我不太情愿碰,就费了些工夫清——”   “……”秦念久以手背抵着前额,打断了他,“不,不是这个问题……查看就查看,你摘别人眼珠子做什么?”   谈风月微微蹙眉,“方便比对?”   秦念久深抽了一口凉气,“……大可不必。”   想他许是怕见这东西,谈风月把布拢起,不教他看到,又不解得真心实意,“这翳生得有纵深,不摘下来比对,如何能得出确切的结论?”   秦念久空张了张嘴,最后也只能道:“……有理。”   罢了罢了,尸体不过一具空壳,摘都摘了,再去纠结此举妥或不妥又有何用。秦念久站起身,伸手掀开他怀中的白布,扫眼看去,果然如他说的那般,每颗眼珠中的白翳都长得一模一样,不禁也皱起了眉,“你刚才说‘许是’咒术……怎么,你在这上面探不出咒术的痕迹来?”   谈风月颔首,“探不出。想着可能是什么我没接触过的咒术,所以想让你来探探看。”   以他的修为都探不出来,秦念久对自己更不抱信心,却还是依言伸手覆在了眼珠上,沉心凝神。半晌,他收回手,摇了摇头,“只有死气和怨气。”   谈风月并不意外,转身将怀里的眼珠又一个个物归原主地安了回去,边安边道:“这可就奇怪了。雁过也会留痕,世上哪有找不见痕迹的咒术?”   秦念久掐了个上清诀,洗净双手后顺带把周身也理了干净,才凑到了谈风月身边,“去村里找找吧,看有没有其他线索。”   这村庄不算太大,拢共也就三四十户人家,屋舍错落,肥沃的田地中作物葱葱郁郁,只是久未有人打理,间隙中已经生满了寸长的杂草。   盏盏人灯照得村内四方亮堂,犹如白昼,人蜡人脂燃烧起来的味道并不好闻,秦念久拿手掩着口鼻,踏进了一间空屋,谈风月紧随其后。   屋内是再寻常不过的农家景象,簸箕与箩筐摞在一处,屋角摆着坛坛酱缸,方桌上的碗筷都还没收起,吃剩的汤菜已经生了乌蝇,嗡嗡绕飞。数数碗筷的数量,该是个四口之家。   四口之家啊……   秦念久心里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撇开眼没再去看那方桌,走到了立在墙角的神龛边上。   漆红的神龛里供着一尊稷神像,香炉里插着线香,福寿碗中摆着腐烂了的瓜果。秦念久眼睛一垂,看见福寿碗下压着几张黄符,便伸手抽了出来。   他看着那符,还不等皱眉,去查看内室的谈风月就拨开门帘,端着个瓷碗走了出来,沉声道:“有问题。”   秦念久仍看着手里的黄符,头也不抬地应声,“怎么说?”   “屋内床边摆着个药碗,”谈风月将手里的空瓷碗递予他,“里面的药有问题。”   瓷碗底部残留着一层发粘的药渣,秦念久自然地拿手指沾了些,准备放在鼻间一嗅,又蓦地顿住了动作,有些尴尬地道:“我不精药理……”   他仅有入了交界地之后的记忆,虽然读过不少生人烧下来的医书,算是通晓药方,却无法将药物的味道与药材本身联系起来。   听他这么说,谈风月便将瓷碗收了回来,报出了这药方的组成,“密蒙花、川楝子、蝉衣、川穹、白菊花、羌活……”   这方子秦念久在书上读到过,歪头接道:“白蒺藜、当归身、地骨皮……可养血活血、退翳明目,没什么问题啊?”   “是,可是多了一味,”谈风月蹙起一双剑眉,略带嫌恶地将药碗搁到了一旁,“多了一味‘人的血肉’。”   秦念久闻言不禁失语,半晌后才骂了一句该死,“谁干的蠢事……”   以血肉入药已是上古时代的愚昧之举,千年前的药师先祖黄谷子就曾说过此法“阴毒无用”、“荒谬可笑”,警示世人勿要再行此种恶行。且修者皆知,此法事实上远不仅无用可笑,血肉一旦离了人体就成了阴物,吃了会沾染因果不说,连命数都会被改变,轻则霉运缠身,诸事不顺,重则厄星临门,横死当场都不无可能。   寻常百姓谁会想着要用血肉来入药?谈风月拿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掌心,“你呢,有什么发现没有?”   “嗯,你看这个。”秦念久将手上的黄符递了过去。 第5章第五章   村人于两个月前同时盲了眼睛,却探不出是什么咒术;半个多月前,有人给村人画了无用的破障符,开出了以血肉为引的药方;半个月前,无眼罗刹私屠了一村的人,将其制成了盏盏人灯;无眼罗刹私生前的相好身上出现了同样的黄符,却是新画的;而那罗刹私是怎么成为罗刹私的……   谈风月拿上清诀理净了衣袖,要笑不笑地看着有些颓然的秦念久,“说不定,你这原身就是罪魁祸首呢?”   “没可能,”秦念久丧气却坚定地摆了摆手,“罗刹私怨重,万不会对害她的人手下留情,何况那陈温瑜已经等同于死在了她手上,若他真是元凶,罗刹私的怨也就该散了,哪还能这般继续蹦跶。”   不过是回来敛趟骨,怎么还卷进了这么麻烦的事里……他仰头苍凉地一叹,“要是有什么办法,能探看此处究竟都发生过些什么就好了……”   “该是有的——”谈风月拿折扇抵着下巴,片刻后一敲掌心,“你可听说过,有种可以重现过往情形的阵法?”   通晓的阵法太多,秦念久在脑中艰难地检索过一轮,终于在记忆的犄角旮旯处翻出了一种适用的阵法,“……留影幻阵,你会?”   灵气无形,又无处不在,无声地“见证”着世间种种事,留影幻阵说白了就是一种聚灵阵,能招集调动起四周小范围的灵气,读取其所“见证”过的景象,重现数刻往昔。只是这阵法颇为复杂,他也仅知道个大概,却并不晓得这阵法具体该怎么画,因此压根就没往这上面去想。   谈风月自袖中取出从各家农户中搜来的黄符,淡淡道:“我不知道这阵叫什么名字……但应该是能布得出来的,只需以相关物件作为媒介即可。”   这人未免也太神了吧?!   秦念久精神一抖擞,尽扫方才的丧气模样,没过脑就把手伸了出去,重重一拍谈风月肩膀,“那还等什么!赶紧布阵吧!”   刚拍完,又记起自己与这人才相识不久,做这动作未免稍有些越矩了,手指半尴不尬地一蜷,迅速将手收了回去。   谈风月倒没觉得被唐突,只不咸不淡地瞥了这咋咋呼呼又自来熟的阴魂一眼,便转身走到了院中。   两人身份有别,一个是仙门中人,一个是怨煞之身,秦念久生怕惹得他不悦,等会儿一个反手收了自己,连忙肃起神情,端正姿态跟上了去,按他的指示帮着画起了大阵。   不大的院中,两人并肩而立,扇动、伞动,银色与黑色破开夜风,交织在一起。   谈风月所用的是极纯的灵力,秦念久催动的是至阴的煞气,两人携力招集而来的细细灵气凝结成咒令,半在地面,半在空中,泛着荧荧蓝光。原本极耗心神的大阵由两人齐画,各担一半,竟达成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汩汩黑气自伞尖泄出,秦念久愈画愈觉得奇怪,总觉得对这阵法有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待画到最后,竟是不用谈风月细说,自己便理所当然地补上了最后几笔。   ……这,难不成是自己上辈子学过?   不等他分心去想自己上辈子究竟是个怎样的天师老道,竟然还会用得上这样复杂的阵法,谈风月那厢抬手一翻,将手中黄符拍在了空中的阵心之上,又咬破左手无名指,将渗出来的血珠点了上去。   顷刻阵成。   空气中的景象仿佛虚晃了一下,一股浓白的雾气从阵心中汩汩冒出,覆盖住了整个村庄,原本死寂一片的村庄眨眼间“活”了过来。   浓雾中,先响起的是纷杂的脚步声,再是嘈杂的人声,而后浓雾转淡,道道人影凭空显现了出来。   秦念久听见院外传来的声响,瞬间又忘了什么越矩不越矩的,忙不迭拽着谈风月往外探头,后者垂眼看着那只拉在自己袖上的手,默了默,才淡淡提醒道:“幻境残影,不得惊,不可扰。”   秦念久点点头,看着半盲的村人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有人手拿木杖探着路,有人空抬着手摸索,往同一个方向走去。   他拉着谈风月避到了路旁,仔细地瞧着他们的脸,与方才见过的人烛一一对应起来。   那个被做成了游鱼人灯的中年汉子也在其中。他略显艰难地扛着袋米面,瞪着一双快被白翳占满了的眼睛,偏头与身边的瘦子说话,“真有这么神?!”   瘦子怀里也抱着袋粟米,一边小心地挪着脚步,一边连连用力点头,“神的!神的!我听小四说了,那仙人能呼风唤雨、空中取火,咱们去找他求符,一定有用!”   “上回找来的游医都说治不了……”中年汉子满面苦相地咂了咂嘴,“我家里的地都闲了一个多月没耕了……咱们村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   “游医跟仙人能比吗?!”瘦子有些急了,差点被凸起的石板绊了一跤,“走快点走快点,早点求到符,也能早点好啊!”   秦念久与谈风月对视一眼,混在人群中跟了上去。   老人、女人、孩子都被留在了家中,出来的尽是些壮年男子,吵吵嚷嚷地聚在小祠堂前,面上写满了激动,双双灰白的眼齐齐望着祠堂前站着的黄衣道人。   秦念久看见祠堂上“卢氏宗祠”的匾,拿手肘捅了捅谈风月的腰,“这村人姓卢啊?”   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谈风月终于稍显不虞地避开了他的手肘,“我不瞎。”   那黄衣道人身量颇高,五官生得不赖,合在一起却无端显出了份奸邪,就连穿着身稳重的赭黄道袍,也不显端方,反而有些不正不经。   他将拂尘卡在手弯处,正给众人演示着“空中取火”。   只见他右手平摊,左手并起两指一捻,往掌心一点,就在掌中燃起了一丛火光。   众人眼睛里长了白翳,却也没全盲,还能隐隐看见一团红色,脸色顿时便是一亮,像被燃起了心中希望。   “不过雕虫小技。”黄衣道人故作谦虚,又一扬右手,高呼了声:“听雷!” 第6章第六章   待谈风月从村人家中取了空药碗与药渣折返回来,便看见秦念久手中拿着那条缢死洛青雨的布单,已经站在了大阵旁。   他端着药碗,看了眼秦念久手里的东西,问道:“我先?”   秦念久点头,“你先。”   谈风月便踏进了阵中,手中银扇一动,划破了那张仍漂浮在空中的黄符。   只听“哧——”的一声,像是被什么鼓胀的东西被戳破了一般,大阵中涌动的浓白雾气颓然溃散。谈风月前进一步,手腕翻转,以银扇流泻而出的罡风封住了四溢的白雾,左手同时将盛着药渣的药碗送入了阵眼,口中冷声喝道:“结阵!”   白雾一颤,争先恐后地钻回了阵眼,又倏地重新喷发了出来,缓而慢地再次覆盖住了整个村庄。   同样地,于浓雾中先响起的是脚步声,却远比前一场幻阵景象中来得要更重更乱,嘈杂的人声也不仅仅是焦躁,而多了几分急迫与哀怨,等到浓雾散去,出现的幢幢人影也更多了。   方才只是男人,现在则是全村老少都出动了,在巷尾的一间小院外扎堆聚着。   之所以是小院“外”,是因为小院“里”早已挤满了人。人人肩头碰着肩头,正合围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子。   那女子退无可退,后背紧紧地抵在门板上,瑟瑟发着抖,一个绣着彩燕双飞的绣绷跌落在她脚边。   秦念久与谈风月坐在檐上,一个没表情,一个冷着脸,齐齐垂眼看着院中的混乱场景。   一个太婆哑着嗓子,颠三倒四地恳求,“囡囡,大仙说了,观世音菩萨也这么做过的呀……你帮帮我们,帮帮我们,你也能成菩萨的,女菩萨,女菩萨!我们养了你这么大,你也该报报恩的,你帮帮我们,啊?”   洛青雨看着面前双双灰白的眼,满脸凄惶,“不、不……”   又有一个农妇哀哀地开了腔,“我们没了眼睛,什么都做不了,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全村人饿死吗?青雨,你是个善心人,你没了眼睛,治好了大家,大家都会帮着你……不,不是,是供着你的!你是我们的大恩人——”   “我们都看不见了,就只有你的眼睛是好的,这难道不就是天意,让你来救我们的吗?”   “孩子还小啊,他们的眼睛瞎了,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要怎么活?”   “别忘了是谁凑钱把你从人牙子手里赎下来、把你拉扯到这么大的,是我们卢家村的人啊!你从小吃我们的,穿我们的,用我们的……要不是我们,你早被打断了手脚,在街上当乞儿,又或是被卖去野村里当媳妇了!”   有个孩子的胳膊被人痛拧了一把,当即高声哭叫了起来,“青雨姐姐,你帮帮我们呀,我不想瞎!我不想瞎!”   “囡囡啊——”   “一双眼睛,换全村人的命啊!”   ……   说话的多是些老人女人和孩子,男人们不发一言地站着,手里紧紧握着割猪草的小刀。   “啧。”秦念久看着男人们手里锈迹斑斑的小刀,拿黑伞轻轻敲了敲房檐,浓黑的怨煞之气沿着伞面缓缓流动,“可真够爷们儿的。”   其中一人说的挺对,结局的确是一双眼睛,换了全村人的命。   院中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没有一句是直截了当的逼迫,甚至能称得上软和,却犹如一柄柄软刃的长剑,剜得洛青雨血肉模糊。她只能惨白着脸,死死贴在门板上,不住地摇头,“……不、不……”   秦念久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眼睛环视了一周,连那黄衣道人的影子都没看见,不禁冷笑一声,“真是好算计,唬得村人来行凶,不用自己动手,还能少担一份直接的因果。”   窥得了一丝曙光的众人见洛青雨仍是不愿意,隐隐躁动了起来,却是谁都不想当那个动手的恶人,只将劝说恳求的声音越提越高。   突然,一个妇人挣开人群走了出来,在空中空抓了几下,握住了洛青雨的手,“……小雨。”   洛青雨像是抓见了一块浮木,脸上重现了几丝血色,一双清明的眼中终于滚滚落下泪来,“嫂子,我——”   那妇人也哭了,“小雨,你帮帮我们吧,我知道你对我们好,卢安他去的早,我还有三个孩子,我……”   洛青雨一怔,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刚爬上脸颊的血色急速褪去,“……嫂子?”   妇人的哭声一霎放开了,“小雨啊!”   院中的人群仍在哭着、叫着、求着,洛青雨却好像听不见了,身体僵得无法动作,五指死死扣在身后的门板上,被粗糙的木刺刮出了血来。   好像过了许久,又好像只过了一弹指的时间,她终于做出了妥协,苍白嘴唇嚅动几番,“至、至少……让我再见温——”   她没能把话说完,有等不下去的人在混乱中伸手拽了她一把,拉她跌在了人群之中。   涌上去的是更多的人。   谈风月一收折扇,将声音与画面一同定住,转头看向秦念久,“如何?”   秦念久伸了个懒腰,声线没什么起伏,“大开眼界。”   “药的来因看完了,喝完药之后呢,能看见吗?”他撑身站起,倚伞而立,“同是一碗药,应该可以吧?”   与追溯原因无关,只是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心理,他还挺想看看众人在喝了那药后发觉无用,对洛青雨愧疚难当、追悔莫及的场面的。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谈风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话,只将折扇凌空一展,操纵白雾转换了场景。   这回没有脚步声了,一道粗哑的嗓音径直划开浓雾,“大仙,大仙,为、为何我们还是看不见?”   又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不、不是说药到病除吗?” 第7章第七章   布单挂在梁上,被风吹得来回轻摆。   罗刹私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样出门大肆屠杀,而是转身回了房,从柜中取出了一兜蜡烛,又从旁摸出了块火石,动作机械且缓慢地点了起来。   她一根接着一根地点着蜡烛,口中翻来覆去地念着:“……太黑了……太黑了……”   或红或白的蜡烛一根根燃起来,地上、桌上、床上,满满当当地摆满了蜡烛,让人无处下脚,光亮充斥着整间屋子,滚滚火烟沿着窗缝门缝往外逸散,像把整间小院笼在了一片渺渺云雾里,仿若仙境。   只是这“仙境”里却无仙人,有的只是一个失了神智的无眼罗刹私。   有村人嗅见了火烟的气味,扶着墙循烟而来。   因缘果报,喝了以血肉为引的药,这村人印堂发黑,面上已然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死气,自身却无知无觉,骂骂咧咧地大力拍响了院门,“洛青雨!洛青雨!你在里面搞什么鬼!想要放火烧村吗?!啊?!”   罗刹私正点蜡烛的手一抖,咯地将头反折到了身后。   “……蜡烛太少了……不够亮……”她维持着脑袋反转的模样缓缓站起身,喃喃地笑。   院门猛地被从里面大力撞开,叫骂的村人瞬间瞪大了灰白的双目,却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青黑尖利的指尖掐破了喉咙。   鲜血喷溅而出,泼湿了地上的泥尘。   行凶者将头拧正,哑哑地发出了几声笑音,“……要、更多的蜡烛……”   ……   幻境倏然消散。   秦念久松开不自觉紧握的手,揉了揉被自己摁出红印的指节。他看着眼前满地的红白蜡烛,听见了自己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满村的人灯人烛,怎么就不见那道士呢?”   谈风月瞥他一眼,“换你做出了这事,还能安逸地继续待在原地,而不想着快逃?”   忍了又忍,秦念久终还是骂了句脏话。他仰头望着夜空中渐低的明月,努力把注意力转回到正事上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替罗刹私解怨,还得找到那道士……”   找人倒是不难,他们手上有那道士画出来的符,卜上一卦就是了,只是若那道士逃得远了,难不成他们还得一路带着这么大个罗刹私去寻他?   谈风月沉吟片刻,“其实从方才起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你不觉得,比起说‘怨’,这罗刹私所带着的,实则更像是一股‘执念’吗?”   他轻轻抚着扇骨,“她既没有像一般的罗刹私那样噬人血肉,也没有去其他地方作恶,而只是留在这村里——”   “执念?”秦念久陷入了思索,“若说是执念,那也只能想见陈温瑜一面了吧……”他一指自己,“可陈温瑜不是来了吗?”   还被她给杀了。   谈风月道:“她这不是没‘见’到么。”   秦念久一愣。   罗刹私不能视物,的确是没能‘见’到陈温瑜。   她的眼睛被村人分吃进了肚子里去,又失了神志,只执着地燃亮根根烛火,甚至将村人制成了盏盏花灯蜡烛,想着能驱散眼前的黑暗,一切却都只是徒劳无功,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暂时看见东西……”谈风月若有所思地拿扇子敲着掌心,在脑中一一滤过用得上的术法咒诀。   “眼睛……”两个字轻轻在舌尖滚了一圈,秦念久心中一动,果断转身踏出了院子,去寻那还被定在村口的罗刹私。   谈风月思绪一顿,跟了上去,“想出办法了?”   “不就是少了对眼睛么,”秦念久随意地将黑伞搭在肩上,语气漫不经心,“我把这对眼睛一挖,借给她就是了。”   谈风月闻言稍怔,似是有些不能理解,“……这是何必?”   那罗刹私虽然可怜,却也实打实地造下了屠戮村人的罪孽,若是实在想不出能用的术法,手起刀落将其斩了就是,以他的能耐,该是也不怕怨煞反噬的——又何必做到如此地步?   秦念久没想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答得简略,“权当积德嘛。”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但都成了怨煞之身,想必也不会是个什么好东西就是了,还是趁有机会多积点德,替下辈子的自己铺铺路吧。   也不求转世成人了,至少别当个苦命畜生……他见谈风月怪怪地看着自己,便耐心解释道:“又不是真就这么送她了,有借有还的——”   “……不是,”谈风月打断他,又露出了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移魂换魂的术法那么多,把她的残魂暂时转移到别的壳子里不就行了,为何要用这既蠢又莽的法子?” 第8章第八章   她说是一会,还当真是一会。   像是一霎将所有苦闷凄楚用力塞回了心底,她猛地站起身,胡乱地用力擦去脸上的眼泪,红着眼眶看向面前的人,“……我、我害了大家,该、要怎么赎罪?”   对着一张谈风月的脸,秦念久又惯不会哄女孩儿的,不自觉地用了上鬼差那般公事公办的语气,如实答道:“全村拢共两百七十四人,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婴儿,全都死在了你手上,本合该入裂分大红莲地狱,但念在是有奸人从中作祟,改了村人的命数……届时判下来,该是会入裂分红莲地狱了吧。”   说完,他又简单地讲了一下入这两重地狱的区别和所要受的苦难。   听着他的描述,洛青雨的脸一点点白了下来,咬得下唇都渗出了血丝,却没过多犹豫便点了头,“好,我、我去。”   “……”秦念久无言地看着她。   比起简单干脆的斩妖除魔,教妖魔直接魂飞魄散,渡化妖魔麻烦就麻烦在得要两相情愿。而通常的妖魔都宁愿拼个魂飞魄散,也不会甘心去地狱赎罪,以此来换一个轮回的机会……可她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言语有灵,她应了这话,便等同于这事儿已经成了一半,接下来只要画出一道返清渡化符,将她送入阴司待判就好了,可秦念久却半点也没觉着舒心,反倒有些不安地追问了一句,“你确定?”   ……该不会是他没把地狱之景描绘清楚吧?   洛青雨面上的神情仍是怯怯的,说出来的话却很坚定,“……我、我做错了事……合、该受罚的……”谈风月衣襟上的青色竹叶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片,又被她的手指攥得皱了,仿若雨中残竹,“……我、依稀记得,变成……呃,恶鬼时的一些事……我、我就想再见温瑜一面,可是又什么都看不见……就、一心想着要点蜡烛……”   她垂下红肿的眼,无力地笑了笑,“到、到底还是太自私了,明、知道他不乐意见我……还、害了那么多人……”   秦念久眉头一皱,抓了个重点,“不乐意见你?他怎么会不乐意见你?”   洛青雨被他噎了一下,把头垂得更低了,“温瑜他、他从小就嫌弃我……他、是红岭城人,我、我却只是个村里的孤女……胆子小,又怯懦,连、连话也说不清楚……”   “我、我爱粘着他……他、最嫌我烦了……”她抬眼看着秦念久,勾了勾嘴角,想笑得释然些,却只显出了苦涩,“他、从来没有……叫过我青雨……”   秦念久愣住了,又听她道:“其、其实,就算你没有叫我青雨,我、也认得出来的……”   她默默喜欢了那么久的人,怎么会认不出来呢,她绣了那幅彩燕双飞,是想送给他的,她想他看到了,就该能知晓她的心意了,可是她没能绣完……那个人也收不到了。   一个死了,一个死过一回了,没能送出的心意,没能说出口的心情,她带笑看着眼前的“陈温瑜”,都倾吐了出来,“放、在心上的人,不管变成了什么模样,都、都是能认得出来的……”   “……”   一刻钟的时间很短,秦念久嘴笨,也不顾眼前这是谈风月的壳子了,一把紧抓住了她的手,“你听我说,他心里有你!”   最恨话本里那些临了了还说话只说一半的角色,他语速飞快,字字清晰,“我借了他的躯壳,原本能直接劈得你魂飞魄散,是他的残念几次三番地拦下了我的手。他不怪你。”   “他受了重伤,没往大路上逃,而是拼着一口气爬去了九凌天尊殿,趴在蒲团上,是想求天尊显灵。他想救你。”   “他分得清楚,罗刹私不是你。”   洛青雨听得呆了,话音喃喃,“……九、九凌天尊殿?”   秦念久松开她,捋起了锦袖,露出腕上系着的小木牌,“这是你跟他一起求的是不是?他拿红绳穿好,系在腕上了——红绳补了几次新线,最旧的那根磨细了,褪了色,该有小十年了是不是?”   “……”洛青雨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他腕上的木牌,像是怕把那木牌碰碎了,好不容易才把它捧进手心,又哭又笑。   十年前的九凌天尊殿还不似现今这般破落,寥寥落落还有村人去进些香火,还有庙祝打理着大殿,三不五时会刻些木符来回赠香客。陈温瑜那时还小,跟着家中大人来村里收佃租,自己贪玩地溜去神殿闲晃,就在殿外偶然遇见了路过的她。   她记得小小的陈温瑜是怎么靠一张甜嘴哄得庙祝白赠了他一枚木符,也记得她是怎么想学着他的样子跟庙祝说话,张口却只能吐出磕磕绊绊的句子,最后哭丧着脸走出了大殿。更记得小陈温瑜是怎样面带不屑地嫌弃了她一通,又转头折回去,给她多骗了一枚回来,扬手抛给她。   灰褐色的小木牌飞在空中,像一只小燕,她慌乱地接住了,接在了手中,往后就再也没松开。   明明跟她说扔掉了,明明跟她说早忘了……   明明就系在腕上,可是他总是站得离她老远,可是她总是垂眼不敢看他——竟就一直没看见,竟就一直没发现。   洛青雨手里捧着那枚木牌,眼泪像断了线,却咧嘴笑得开怀;咧嘴笑得开怀,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我、我……” 第9章第九章   “……”   秦念久连忙后撤一步,万分尴尬地从谈风月身上抽开,嘴上却不肯吃亏,“……老祖您倒是早点出声啊?”   谈风月的眼睛被洛青雨哭成了两个桃子,鼻尖通红,嘴唇也被咬破了,看上去好不凄惨。他顶着这幅惨样,面色阴沉地整理起了被洛青雨揉皱的衣服,半晌没吭声。直到一身青衣都净洁如新了,他才抬眼看向秦念久,“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话的语气十分平淡,手上却快而狠地一展折扇,抬手将薄且锋利的扇边直抵上了秦念久的喉头。   体内怨煞之气翻涌不息,秦念久的神魂仍有些不稳,没能躲过他猝然袭来的动作,喉结下意识地一滚,便被扇边切出了一道细窄的血痕。   ——才携手处理完罗刹私的事儿,怎么也该有几分交情在了吧?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脖子上被划开的细口阵阵刺痛,本该是有些危险的形势,可秦念久看着他那张浸着粉红哭意的脸,怎么都生不出紧张感来,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就不会好好说话么……”他拿伞身挥开谈风月的手腕,捂住了丝丝往外渗血的喉咙,“我是好人!”   谈风月本就没使几分力气,扇子被挥开之后也没再重新抵上去,只冷冷地盯着他,又问了一遍,“你究竟是什么人?”   秦念久打哈哈,“我说你这人好奇心怎么这么重……”   说到一半就被他冰锥似的眼神扎了一下,再一看他的手,竟是连裂魂诀都掐好了。秦念久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烦人”。   左右是逃也逃不了,打也打不过,他妥协地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脸,“以你的修为,开个天眼不难吧,能看得见我的本相吗?”   谈风月略一点头,答得直白,“嗯,不怎么好看。”   早先在神殿外被他拦下来时他就看过了,这人的魂体被一团浓厚的黑雾笼着,瞧不太清五官,只能隐约看见他眼眶中蓄着两汪血泪,极怨极煞,也不知是含着多大的冤屈而亡,才会变作这副模样,还要借尸还魂以报。   “……”秦念久恨恨地一磨牙,“……我让你看这个了吗?”   大概是又曲解了他的意思,谈风月仍掐着裂魂诀没松手,语气却平和地宽慰他,“容貌美丑非自己能够选择,无需过份在意。”   “……”   秦念久无语望天,忍了又忍,才看在那裂魂诀的面子上没与他翻脸,语气生硬地道:“简单来说,我从有记忆起就是这副模样了,你要硬问我是个什么人……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   说着,他扬了扬腕上“天尊护法”的木牌,进一步解释道:“所以真不是乱取名字诓你,我是不知道自己叫什么,这才现拣了个名字……”   谈风月面上瞧不出来是信了还是没信,仍冷冷地睨着他,“既然记不得前尘往事了,又为何要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之举有违天道,一个弄不好便要被劈得魂飞魄散,通常来讲,若非是有什么天大的诉求,没有哪个道者会轻易冒这不韪。   反正都把话说开了,秦念久自信这人不会真收了自己,便拿伞尖戳了戳地面,坦然道:“我是从这下面来的,交界地知道吗?……不知道也正常,反正就是个三不沾的地界。我在那儿待了六十多年,出不去也走不掉,只能帮阴司收收祭品什么的。阎罗老儿看我可怜,给了我个机会让我回来敛骨,等敛好骨后,就能入轮回了……”   这么说来,竟然还是天道让他还魂的?谈风月微微皱眉,半晌后缓缓将银扇挪开,收了起来。   秦念久瞧见他收扇子的动作,便知道他这是放过自己了,不禁长松一口气,又听他莫名其妙地凉凉冒出一句,“一声不吭地替人担去了少说二十年的怨债,你倒是心善。”   “……这不是看她可怜嘛。”   没想到这都被他看出来了,秦念久干笑了两声,“反正我这不是,都已经一身怨煞了,那俗话怎么说的……哦,债多不压身?”   谈风月扫他一眼,转身走开了。   “哎……”秦念久赶忙跟了上去,“别光我一人说呀,我这边老底都揭开了,老祖你呢?是个什么来历,哪里人氏,师从何宗何派啊?”   两人身份有别,实力有差,他也就是多嘴这么顺口一问,根本没指望谈风月会老实回答他,而谈风月也的确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他背对着秦念久,在那盏盏人灯旁站定了下来,稍嫌迟缓地把手伸了出去,又在即将碰到人灯时将手收了回来。   如此默了半晌,他转回头来看着秦念久,冲那盏盏人灯一挑扇子,“你把这些脏……咳,你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了,我就告诉你。”   秦念久:“……”   待将整村的人灯收敛安置妥当——也就是由秦念久做苦力,又是拖又是扛地将人灯们都聚拢在了一处,一把火烧尽了,再由谈风月组了个安魂大阵,将其超渡——黎明已然像柄利刃般划开了夜幕。   忙活了一整晚,无处不费神,两人的面色都不太好看,一个腰背挺直地靠着村口枯树稍作歇息,一个跟没骨头似的瘫坐在树旁。   秦念久想当然地是没骨头的那个,撑开的黑伞要掉不掉地卡在他颈间,替他遮去缕缕晨光。他如同一滩烂泥般缩在伞下,有气无力地道:“……现在可以说了吗,谈仙君?”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第10章第十章   过了足有三柱香的时间,秦念久也没再跟谈风月说话。   他闷头挪到了树干的另一侧坐着,手里捏着一沓从农户中找来的草纸,左手执着根沾饱了墨汁的狼毫,在上面奋笔疾书。   谈风月虽然模样像个君子,气质像个君子,实则本性却跟君子二字半点也不沾边,只呆站了一会儿,便大方地跟着挪了过去,垂下眼看他在写什么。   入眼的字是好字,铁画银钩,一撇一捺皆是筋骨,内容却有些不堪入目,开头便是八个大字:“死鬼卿卿,见字如晤。”   紧接着便是些什么句读不通半文半白的“惊心动魄的一夜过后,小爷我已顺利还阳,勿要挂念”、“综上所述,这两块木牌托你送予一个叫做陈温瑜的阴魂手上”、“怎么说也是做了转生以来的第一件好事,没什么东西作见证,就给你烧一抔人灯的骨灰罢”、“逗你玩儿的,一幅彩燕双飞随后就到”……   如此,洋洋洒洒地写了整整八页纸,除开用了两行字简述了一遍罗刹私的故事,剩下的尽是些废话。   倒是半个字也没提自己。   谈风月看得大方,秦念久写得也大方,半点没有要避着他的意思,落下了最后一笔。   写完了,他啪地一弹纸页,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将其铺在了一旁的木牌与绣绷上面,拇指与中指捻着一弹,拿“无中生有”点了团火,扔了过去。   又是纸又是木头,都是些易燃的东西,很快便被火舌舔成了片片黑灰。   谈风月看着点点黑灰被风卷起,突然没头没尾地道:“那个在阴司等了六十七年的人,是你?”   不知道他是怎么联想到这里的,秦念久奇怪地看他一眼,甩了甩写字写得有些发酸的手,“我说你就信啊?不过是编个说法出来,给她留个盼头罢了……”   边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了那黄衣老道画的道符,抽了三张放在地上,一字排开。   仍记恨着这人方才说他长着一副鬼样子,他语气凉凉地嘲他,“六十七年哎老祖大人,你以为是六年七年?阴司里阴气扰人,要是真等上那么久,估计最后连在等谁都忘了吧。”   树下碎石挺多,他随手拾了几粒,抛起来又接住,又听谈风月问道:“所以,你当真在阴司等了六十七年?”   哎不是,他不过是随口诓洛青雨的,这人怎么就咬死了是他呢?   “是是是!就是我!我在交界地里苦苦等了六十七年,等得连我在等人都忘了,当真是好凄惨,好无助啊!”秦念久将落下的石子捏在掌心,翻了个白眼,“——劳驾老祖您高挪贵足,让开一点,别挡着我卜卦。”   谈风月依言撤开了一步,看他扬手将石子撒在了符纸上,低头凝神解起了卦来。   不过几息工夫,秦念久抬头看他,“东南方,五十里外,半山抱谷……是什么地方?”   谈风月颇熟地理,略一思索便给出了答案,“应是红岭山城。”   “红岭城?我这壳子不就是红岭城人吗?”秦念久有些惊讶,转眼去看那符纸中较新的几张,“他俩遇上了?哪有这么巧的事?”   谈风月也看着那几张新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扇骨,“那道士做了恶事,合该逃得越远越好,怎么会留在离此处并不远的红岭城,陈温瑜又是怎么找上的他……”   甫一回魂就动了一夜的脑筋,秦念久脑子都钝了,有些转不过来,起身伸了个懒腰,“想那么多……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原以为处理了罗刹私,这事就算了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想管到底,谈风月似有几分意外地看着他,“你不是要去替自己敛骨?”   “送佛送到西嘛。至于敛骨——天下之大,也不知道要从哪儿开始找……”秦念久拍了拍后摆上的尘土,不在意地答道,“就从红岭开始好了。先找个地方落脚,再占一占卜一卜,总会有眉目的。”   天已大亮,他把黑伞撑好,严严实实地遮着自己,转身看向谈风月,客套地问了一嘴,“仙君一起么?” 第11章第十一章   红岭山城地处西南,是联结着几座大城的中转主城,昼夜都有车马商队进出落脚,十分繁华。   已近正午,倾城日光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烘得如织行人头顶发烫,道路两旁卖冰饮凉茶的铺子叫卖声不绝。拖车的马匹打着响鼻,踏起几缕细细烟尘,被天光烤得微微一闪,又飘飘然落回了地上。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幅热闹景象,却无端有几分焦灼的郁气暗涌。   城门边一间小食铺子前,有两人相对而坐。   一人穿着身青衣,正拿银扇为自己送着凉风,另一人颈间卡着一柄破旧的黑色纸伞,姿势极尽懒散地歪身坐着,活像被抽了骨头。   要说晴日里打黑伞,该是怕热得很,可他面前却摆了十数样点心小吃,全都丝丝冒着热气,光用看的都觉得烫眼睛。那人半点不觉似的,左手执筷右手拿勺,左右开弓,风卷残云般一刻不停地往嘴里送东西。   送餐的店小二打小就在店里帮忙,招待过的客人无数,也甚少见这阵仗,小心翼翼地把刚出锅的馄饨汤往桌上一放,“绉纱馄饨,您吃好!”   就赶紧撤到了一旁。   秦念久看了那小二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拿匙羹舀起一颗绉纱馄饨,呜嗷送入口中。   馄饨馅是拿猪肉虾仁伴着猪油捏的,清汤里撒了些胡椒,味道着实不赖。他尝不出猪肉虾仁胡椒,只觉得这东西早六十七年没吃成,实在可惜。   谈风月面前只摆着一盏热茶,头疼地看着他的吃相,心道这人莫不是饿死鬼托生,无奈道:“……吃慢些。”   才从人烛人灯罗刹私那儿过来,还能有这么好的胃口,实属奇才。   馄饨饱含汤汁,秦念久被烫得舌尖发麻,嘶着舌头道:“也太好吃了——”   他在交界地里待了六十七年,无需睡眠也无需进食,不知饥饿感为何物,更不知道咽下食物的饱足感竟是如此能令人心生愉悦。   “你是不知道,我在那鬼地方待了那么久,都没人给我祭点吃的下来,”他轻轻咬着舌尖,万分感慨,“别人的祭品我又动不得,只能干看着……”   说着,他满带感激地看着谈风月,“还是老祖你好,赏我饭吃。”   “……”   三两句话扣下来,怎么突然就变成他请客了?   谈风月看着秦念久,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用缩地成寸把他直接带进了城里,而没让他直接饿死在原地。   油亮的木桌上摆着几小罐调料,是让客人随意取用调味的。秦念久眼皮一掀,伸手将小罐全都拿了过来,往馄饨汤里加一样尝一样,又一扬手往里加了大半罐的辣椒盐,直到清汤变成了浊汤,也面不改色地喝下了大半碗。   此番作为,把一旁的小二看得胆战心惊,但怎么说都是客人,他也不敢多说什么,默默地缩到了墙角,垂头揉了揉眼睛。   秦念久对旁人的异样眼光毫无所觉,只觉得尝什么味道都新奇,跟从来没尝过似的,不由奇怪,“哎,你说我上辈子究竟是做什么的啊?”   要说是个天师老道,也不至于连饭都没吃过吧。   这人是把味觉丢在阴司了吗?谈风月拿银扇半掩着脸,将语气中的嫌弃掩饰得极好,“横竖不是个厨子。”   “……”   秦念久瞪他一眼,淡定地撇开了吃空的馄饨汤碗,又端了一碗杏仁糊到跟前,闲找些话来聊,“哎,你这扇子该是个灵器吧,有名字吗?”   谈风月稍稍一怔。   自他有意识起,这扇子就伴在身边了,他只觉得拿着还挺趁手,就把它当作了武器,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扇子,蓦地出了神,似有几帧朦胧的画面从眼前闪过。   画面中有只手伸过来,将一柄流彩四溢的银扇递给他,话音模糊,“……起个名字……”   秦念久看谈风月发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呢,你这扇子有名字吗?”   画面与现实重合了起来,谈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拆心。”   看不清的画面中,自己似是笑了起来,还挑了挑眉,“——那就叫拆心吧。”   现实中的他肃着脸皱着眉,看着手里不似画面中崭新的银扇,有些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这扇子叫拆心。”   秦念久没发现他的异常,客套地夸了一声“好名字”,心中则默默腹诽:这人怎么看起来冰清玉洁的,却给武器起了个这么不正不经的名字,是想拆哪个姑娘家的心?   又一转念,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拆心”应该是个狠戾的意味——可又跟他的行事风格对不上,哪有人一副翩翩君子姿,却持着柄银扇去表演猛虎掏心的……   他被自己绕了进去,冥思苦想,余光瞥见墙边的小二又抬手揉了揉眼睛,便蓦地压低了声音,“哎,你看那小二,是不是有点不对?”   原以为这人已经吃东西吃疯了,不想他居然还保留了几分清醒。谈风月回过神来,心里称奇,面上半点不动声色,“他眼睛里有东西。”   虽然很浅很小,也不明显,但能隐约瞧见一点,是白翳。   再细看街上的城人,不少也是如此。不过他们好像都还没察觉到自己身上异状,只不时会用力地眨眼揉眼。 第12章第十二章   光看陈温瑜穿着不俗,便不难推测出他生在富贵人家,待进了陈府,更是证实了先前的推测。   陈府内布置装潢得极精极妙,亭台重门,花圃水榭,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美,却不见一个活人,只空留了幅幅美景,和左一滩右一片的暗褐血迹。   秦念久不通布景巧妙的“美”,只觉得看起来还挺赏心悦目的,脑中尽是些“这花真多”、“这楼真高”、“这池水真清澈”一类毫无营养的感叹。他审了审各样布局所在的方位,由衷赞了句,“哎,这宅子的风水布得还挺好,背靠青山,贪狼木星入宅在坎巽,福泽悠久,天地富贵齐啊。”   谈风月看他一眼,淡淡提醒道:“他们被灭门了。”   “……”   秦念久正赞叹的心情一断,回以他一个白眼,走进了里院。   里院雕花的门窗具碎,沾着血的桌椅屏风、碗盘杯盏、花瓶摆件东一件西一件地散落在外,地上脚印纷杂,目光所及之处,处处都是暗红。曲折的游廊上抹满了道道血指印,有一小滩血迹溅到了廊柱上。秦念久走过去,拿手指在上面轻轻捻了捻,唔了一声:“还挺新鲜……该是昨夜留下的。”   算算时间,怕是陈温瑜前脚刚去了溪贝村,晚上家里就出事了。   ……想他侥幸逃过了这一劫,却没能躲过罗刹私,还真是没处说理去。   他收回手,转头想问问谈风月有什么发现,却蓦地嘶了一声,吃痛地拿手背盖住了双眼。一股不知由何而来的异样感斥满了他的眼球,涩涨滚烫,像是要生生爆裂开来似的。   “老谈老谈,”秦念久按着胀痛的眼睛,下意识地唤人,“我眼睛好疼……”   来的路上吃过他一次亏,闲立在一旁赏花的谈风月听他语气还挺正常,全然不像在忍痛,当他又是在作怪,冷冷睨他一眼,刚想嘲他一句,就发现他额际渗出了一层薄薄冷汗,显然已是痛极。   他忙撇下折在手里的花,快步走了过去,“手挪开,我看看。”   秦念久依言放下了手,一双眼略显空茫地望向他。   他用的是陈温瑜的壳子,比谈风月稍矮半头,谈风月要微微垂下些视线才能对上他的眼。   陈温瑜的眼睛偏圆,一对清澈的眼珠黑白分明,睫毛因痛感而微微颤着,谈风月专注而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又撑开他的眼皮检查过一圈,却没发现任何异状。   秦念久的眼睛被他撑着,模样有些滑稽,苦着脸道:“别是也中招了吧?我这运气也忒霉了点——”   眼睛本来就痛,睁得久了更是酸涩,他抬手揉了揉眼睛,“瞧不出问题就算了,不过是痛点,我还挺能忍——”   谈风月皱眉按住了他的脸,“别动。”   他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神倏而锐利了起来,淡褐的瞳仁浮着薄薄一层暖光,直直望穿了眼前人的魂体。   如同前两次开天眼所看见的,这人的本相是一团浓黑的气雾,眼眶处积着两汪鲜艳的血泪,整个人看起来黑红分明。   而不同的是,他眼中的血泪此刻像是沸腾了一般,正不断翻滚涌动着,像在眼眶中开出了两朵诡异的红花。   秦念久见他面色带上了点凝重,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了,就看他利落地咬破左手无名指,凌空画了张安煞昭魂箓。   他的脸还被按着,避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那符箓被盖在了自己额上,“唔!——”   他是由怨煞之气凝成的魂体,往好听了说叫做怨煞之身,实际上说白了就是个高级些的怨鬼,连受日光照射都会被灼得小痛,若是自己掐诀施法还好,所催动的是煞气而不是灵力,不会损伤自身,可被别人拿法诀来对付,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这具身体早先被那罗刹私挑了筋脉又剜了膝盖骨,全靠他体内的怨煞之气撑补起了行动力,如今被符箓一镇,他周身气力便失了大半,只能倚着身后的廊柱才勉强站直身体。他惨白了一张脸,瞪着谈风月道:“你、你做什么……”   难道他的本相就真的那么不堪入目,以至于这人反悔了要收他不成?!   早先不还请自己吃饭呢吗,不带这样的啊!   谈风月皱着眉没答话,仍开着天眼看他,直至看见他眼眶中翻涌的血泪慢慢镇静了下来,才恢复了惯常平静的表情,“是不是不痛了?”   秦念久原正心如死灰地瞪着他,闻言一愣,“哎?” 第13章第十三章   出了陈府,秦念久有意地将黑伞放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双眼睛藏在伞檐下,看谈风月几步迈出去,就近叫住了一个正买菜的姑娘,打听官衙所在的位置。   不得不说这风月老祖的面貌实属上等。被他叫住的姑娘年纪不大,眼睛都有些转不开了,红着脸给他指了个方向,又详细地为他讲明了具体该怎么走。   谈风月虽然仍挂着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声音却难得和善,又问了一句,“不知姑娘近日来可有见到什么面生的道人进城?”   那黄衣道人的行事风格旨在突出一个招摇撞骗,又有恃无恐,想必到了这红岭城中,也该阵仗不小才对。   “没、没有……”那姑娘先是这么答了,又像是不忍见问话的人失望,费劲地想了想,蓦地啊了一声,“半月多前似有个道士来过,在城南摆了个小摊算命来着,后来……哎,小四!”   她转头问一旁卖菜的小贩,“城南那王道士后来哪儿去了?”   小贩每天都听着来买菜的客人聊些有的没的,可谓消息灵通,边码着蔬果边答,“不是被陈家人请去了嘛!”   陈家?   留心听他们谈话的秦念久神情微变,谈风月立马追问道:“怎么说?”   “嗨,”小贩不屑地嗤了一声,摆摆手,“那劳什子王道士就是个危言耸听的货,张口就来,说什么咱们红岭要遭大难——放他娘的狗臭屁!陈家人也是的,病急乱投医,居然把他给请进了府里,成天好吃好喝地供着……”   谈风月皱眉,“病急乱投医?”   “对呀!”小贩道,“陈家后山的祖坟不是让雷给劈了嘛,嗨,也就早俩月的事儿。”   “嘿,早知道老爷们这么好骗,我也别卖菜了,去学点崂山道术多好!你说是不是?”谈论别人家的霉事总归不太好,他将手里布巾往肩上一搭,用玩笑把话头揭了过去,又冲谈风月一挤眼睛,“公子瞧瞧这梨呗,本地产的,可甜!”   谈风月见小贩一副不愿再多嚼口舌的模样,便谢过了他与那位姑娘,依言掏钱买了两个水梨,走回了秦念久身边。   正午刚过,日头火红,秦念久把黑伞一斜,将伞荫分了一半给身侧的谈风月,“这下对上了。”   不难猜,该是那道士刚从溪贝村出来,一到红岭便看见了城人眼里有翳,就将这事儿说了出来。别人不信邪,可跟溪贝村有往来的陈家人却是清楚这状况的,便信了他的说法,也信了他的能耐,就将他请进了府里,陈温瑜也得以从他那问来了那“能治眼翳”的黄符。   而陈家人之所以会遭此横祸,大概就是因为好死不死地被天雷给劈了祖坟,乱了命数——还真是没处说理去。   “嗯。”谈风月手里拿着两个水梨,全塞给了秦念久,“陈府被人灭了门,估计他也没能逃过去,实在是……”   “便宜了他?”秦念久拿袖子擦了擦那水梨,啃了一口,含糊地道:“我倒是觉得他还没死呢。”   谈风月轻轻挑眉,“怎么说,祸害遗千年?”   溪贝和红岭的土壤都似乎特别肥沃,村里的稻子长得好,这本地产的果子也十足味美多汁。秦念久嚼着满口清甜接他的话,“你忘了?我们是追着占卜结果找过来的,要是他跟陈家人一起被屠了,卜出来的结果就该指向阴司了。我看啊,他该是还在这红岭城里藏着……”   他扬了扬手里没咬过的那个梨,“这梨真挺甜的,你不尝一个?”   “不了。”谈风月慢悠悠地摇着银扇,“你不是说没人给你供过东西么,送你俩梨,聊表心意。”   “……” 第14章第十四章   精神紧绷了太久,秦念久权将调侃谈风月当成了放松的消遣,直至走回了大路上还在拿他打趣,“饿了就直说嘛,又没什么好丢脸的。瞧你,扛着捱着,腿都软了,连跨个门槛都困难——划得来吗?当然划不来啊!”   身边人苍蝇似的嗡嗡不停,谈风月只当他说的话是耳旁刮的风,目不斜视地走自己的路。   义庄位置偏僻,与之相连的大路上也没几个行人,街边零零散散地支着几个小摊,摊贩百无聊赖地守在摊前,都懒得出声招徕客人。   谈风月余光扫过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突然停下脚步,拽住了身侧喋喋不休的苍蝇,“等等。”   苍蝇秦念久被他拽得一踉跄,不满地甩开了他的手,“……不是,你这动不动就出手扒拉人的毛病究竟什么时候能改掉?有瘾啊?”   谈风月懒得理会他的废话,抛下一句“等在此处”,便径直走到了水粉摊前,问那摊主,“你这儿可有面纱卖?”   见有客人上门,摊主立刻来了精神,一扫先前那无精打采的模样,殷勤地答:“有的有的,公子想要件什么料子的?我这儿有云绢纱的、锦水绸的、霞烟缎的……或者有什么心仪的样式?喏,这儿有绣桃花的,绣云纹的……”   他将一筐叠好摞起的面纱搬上摊前,信手掂起了一块,“按我说,就挑这妃色的锦水绸,绣梅花的,哪家小娘子都欢喜!您是不知道,这款式可受欢迎了,连皇都的贵夫人都在用——”   刚甩开一个话多的,又遇上了一个话多的,谈风月有些头痛地按了按眉心,打断了他,“就拿那块素黑的云绢纱。”   “哎!公子识货!这云绢纱啊,轻薄透气,捏起来跟水似的,素黑也贵气,衬气色!”摊主又吹又捧,乐呵呵地把银子收了,“需不需要再搭两块胭脂?我这儿的胭脂——哎,公子慢走!若是你家娘子喜欢,下次再来跟我这……”   他兀地一噎,将未尽的话音囫囵吞回了喉咙里,看着那青衣的公子走出几步,把手里的面纱扔给了另一个打着黑伞的大男人。   秦念久满眼疑惑地捏着那渍上了胭脂水粉味的柔软面纱,似有些难以置信,“……给我的?”   “官府不一定能压住陈家人的异事,万一风声走漏出去,你又顶着张陈温瑜的脸,怕是会惹上麻烦。”谈风月难得耐心,解释出了一长串话,“看看洛青雨的下场,就知道普通人在遇见怪事时会有多不理智了。你也不想被城人当作异端逐出城去,或是被一把火烧死吧?”   秦念久反应了一会儿,更加难以置信了,“老祖这是,在关心我?”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谈风月没说他只是怕麻烦,不置可否地道:“赶紧戴上,天黑前还要找客栈落脚。”   见秦念久仍怔怔地捏着那面纱,半天也没动作,他不耐地一挑眉,“怎么,是要烧给你,你才能用上吗?”   听了这半点不客气的话,秦念久反而长舒了一口气,笑道:“这样才对嘛,我还以为你方才被人附身了呢。”   谈风月:“……”他给这人的印象究竟是有多不近人情?   调侃归调侃,被人关心的感觉还真挺不赖的。秦念久没嫌弃飘散开来的脂粉味——他也不知道什么是脂粉味,只觉得闻起来还挺香的——将黑伞卡在颈间,腾出双手来将面纱戴好,偏头问谈风月,“怎么样?”   近傍晚的日光柔和许多,映照在锦衣黑伞的人身上,柔化了他的轮廓。他身上的锦衣色调偏暗,素黑的薄面纱松松掩去了大半张脸,两缕碎发落在颊边,再衬上撑在脑后的黑伞……忽略掉他那稍显英气的锐利眉眼和高挺的鼻梁,活像个正服丧的娘子。   倒也不难看。   谈风月看着他的新扮相,心里不正不经地冒出了一句:男要俏,一身皂。古人诚不我欺。   ……等等,英气锐利的眉眼?他稍稍一怔,皱起了眉——这人的长相是不是变了?   先前在陈府时,他曾细看过“陈温瑜”的眉眼,明明是双偏圆的眼睛,只能用清秀来形容,与英气二字半点也不沾边。方才一直没注意,如今他被面纱遮了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差异便显露了出来——虽然变化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细微,却是实实在在地变了。   原来借尸还魂,“尸”的样貌是会随“魂”转变的吗?   秦念久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见他皱眉便以为是自己的扮相不堪入目,不解地伸手摸了摸面上的面纱,“很难看吗?不应该吧——”   “不是……”   谈风月正想否认,就被突然凑近的秦念久抬手捏住了下巴。   面纱上沾着的脂粉香气直直扑来,结结实实地笼住了他。   这人凑得也太近了。谈风月瞳孔微扩,“……你做什么。” 第15章第十五章   秦念久僵僵转回视线,悄声道:“该不会就是他们吧……说曹操曹操到?”   那几人腰间挂着的玉佩通透无暇,能看见内里正缓缓流动的灵气,只需打眼一看就知道并非凡物。谈风月微微颔首,“应该是了。”   “啧……”秦念久查起线索时还算五感敏锐,对自己情绪的感知却十分迟钝,刚才只听名字还好,眼下真见着了玉烟宗的人,才终于发现自己似乎莫名地不待见他们。   他仗着有面纱做掩护,无不失望地撇了撇嘴,“就这?长得还没你好看呢。”   被拿来跟他所以为的邪道门人作比较,谈风月半点没觉得被冒犯,还坦然地回了声“确实”。   “……”   相处了有段时间,秦念久对他这时不时显露出来的自傲性子已然见怪不怪了,也难免在心里骂了声臭不要脸。他白了谈风月一眼,又看着少年们挤在柜台前与店家交谈,有些好奇地问:“他们来红岭做什么?”   别人手里都拿着清铃罗盘了,还不够明显吗。谈风月看傻子似的睨他,“你来红岭做什么?”   “……”秦念久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除祟克乱。”   宗门的消息怎么都该比他俩灵通,应是已经找出了红岭异事的结症所在,才遣了宗徒来解决。   ——这么说,这事儿就轮不着他们来操心了?   那边的少年们已经定好了厢房,秦念久撑头看着他们分发木牌,留心算了算人数,“一来就来了七八个人,看来这问题还有些棘手啊……哎,别说,虽然他们修习的是邪道,打扮和行事却都还挺正派的嘛!”   都忘了这人还误会着呢。谈风月按了按眉心,先简单扼要地替玉烟宗正了名,才回应了他的前半句话,“问题应该不大。”   秦念久还沉浸在“一个名门正派居然叫做玉烟宗”的冲击中,慢了半拍才问:“……怎么说?”   桌上的汤煲尚热,谈风月给自己盛了一碗,不缓不急地道:“玉烟宗徒腰间所戴的玉佩是样灵器,能将自身灵气存储其中蕴养,也方便随时调用。这几人年纪尚轻,玉佩中的灵气也还稀薄,应该只是来入世历练的。”   说得客气,言下之意则是这群少年人不过一群虾兵蟹将,能让他们来解决的问题,断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他拿瓷勺点点将热汤摊凉,续道:“玉烟宗长老闭关的闭关,归隐的归隐,几位宗师也只专心传道授业,不轻易出山,还会入世除祟克乱的只有堑天长老的首徒傅断水。若真出了什么大事,该会由他出面解决才对。”   玉烟傅断水……秦念久暗暗咂摸了两遍,心道怎么听起来跟话本上写的那些烟花柳巷里的头牌似的。他瞥见其中一个少年手上拿了两块木牌,一块较为朴素,另一块则与他俩的一样,镶金镀银还镂着花,低低嘟囔了一声,“说不定呢……”   “哎,”他转头看着正喝汤的谈风月,“你不是说你不曾留意过宗门相关的消息么,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谈风月搁下汤碗,“玉烟宗盛名在外,常被说书人拿出来讲,我记性颇佳,听过几遍,就记下了。”   还真是时时不忘吹捧自己。秦念久翻了翻眼睛,看那群少年走了过来,在旁边寻了张较大的空桌坐下。   他们坐得不算远,即使刻意压低了声音,所谈的内容却还是无可避免地传到了谈风月与秦念久耳中。   一个手端罗盘的少年道:“当真是在这红岭城中么……怎么罗盘半点反应都没有?”   四象罗盘合该能指示出阴邪之物所在的方位,可他手上罗盘的指针却转也不转,只像被黏住了般定定地停在原位。   另一个少年道:“大师兄算出来的,绝不会有错。莫不是你这罗盘失灵了吧。”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年看起来年纪最小,探头探脑地左看右看,“那王破道真的有那么厉害么,居然还能引得大——”   坐在他身侧的少年有些无奈地纠正他,“僵尸王破道,僵尸王,破道。”   娃娃脸有些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好嘛……那僵尸王真的很厉害么,究竟是个什么来历啊?”   僵尸王?这都哪跟哪啊?秦念久一头雾水地看向谈风月,谈风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先继续听下去。   方才纠正他的那个少年道:“朽尸死魂不散,含怨复生是为‘僵’。僵尸身带毒瘴,可控——”   “可控行尸嘛,我知道,书上写过。”娃娃脸抢着打断他,“我是问他的来历!”   与他说话的少年似乎脾气很软,被打断了也不急不恼,耐心地道:“大师兄写来的信里说,这破道于六十多年前横空出世,为祸一方,被堑天长老用‘无定妖幡’击成重伤后不知所踪……至于它的来历,应是无人知晓了。”   娃娃脸轻呼一声,瞪圆了眼睛,“连堑天长老都只是击伤了它,那我们过去岂不是送死?!”   “慎言!”软脾气的少年终于加重了些语气,“大师兄已经占出了结果——况且已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想也知道当时堑天长老受伤未愈……唉,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总而言之,有大师兄在,只要我们听令行事,便断不会有问题!”   “啊,那……”   娃娃脸还想再问,却有人出声制止了他们的讨论,“嘘,别说了。人前不语异事,等会大师兄到了,要责罚我们的。”   几人便霎时熄了声音,闷头喝起了茶。 第16章第十六章   玉烟宗弟子极重礼教,乍听一个路人出言冒犯了自家大师兄,即使心觉不快也没贸然出手,只纷纷对秦念久怒目而视,唯有那个娃娃脸少年半点沉不住气,气冲冲地仰头嚷道:“你是何人,轮得到你说话吗?”   要说这事的确是他多嘴,告声得罪,转身上楼回房也就没事了,可秦念久却一挑眉,驳了回去,“嘴巴长在我脸上,怎么说不得?”   “你!——”   见这人居然还敢出声回呛,娃娃脸气不过地按住了剑柄,正要上前一步,就被身旁那软脾气的少年拦了下来,“尽逐,不得无礼。”   客栈里人来人往,他们这儿的气氛剑拔弩张,惹得不少客人都停下动作看了过来,跑堂的几个小二也有些慌张,不知该不该上来劝和。厅中众人一时神态各异,几人好奇、几人气愤,几人紧张,唯有傅断水神情不变,只目光冷凝地抬眼盯着秦念久。   秦念久亦无所畏惧地回视着他,“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方才还说不要招惹宗门的人呢,他看他才是忘了自己是个邪煞吧!?谈风月心觉他大有要继续挑衅下去的意思,不动声色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淡声提醒道:“酒要凉了。”   其实秦念久只是心里烦躁,又看玉烟宗的人不顺眼,自己也闹不清楚自己何以会冒失至此,被谈风月一拽,才意识到自己这挑衅宗门的举动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拿手背磕了磕前额,让脑子稍稍冷静了些,冲楼下生硬地道了句“是我冒昧了,抱歉”。   见这阴魂终于认了怂,歇了呛声的心思,谈风月稍松一口气,正欲拉他转身离开,却听傅断水的话音冷冷响起,“留步。”   尾音落下的同时,傅断水持剑踏空而起,越过栏杆直冲二楼而去。   傅断水的动作迅捷且利落,整个人近乎幻化成了一道月白的残影,倏而落在了二人身侧,手掌中暗蕴起一团灵气,扬手便要往秦念久肩上拍去。   不好!   一是借尸还魂,二是怨煞之身,不管哪一样被他探出来自己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秦念久后撤一步,电光石火间自行封住了体内运行流转的怨煞之气,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谈风月抬手半揽住了他的腰,手中银扇一展,狠狠击开了傅断水的手。   秦念久被他搂得一僵,可体内撑着关节、连接经络的怨煞之气不再运转,他也没了动作的气力,只能被迫半倚在谈风月身上,而下一秒,一股至纯的灵力就自他腰际的手掌传进了他的体内,沿着奇经八脉徐徐铺开,包裹覆盖住了他的整具身体。   他被那灵气灼得遍体剧痛,五脏六腑像移了位似的,连魂体都快出窍了,面上却没显异色,听谈风月冷声质问傅断水:“仙君这是要做什么?”   傅断水只是直觉地感觉那黑纱蒙面的人有些不对劲,像当谈风月不存在似的,眼睛如鹰追兔般只盯着怀抱酒坛的秦念久,一言不发地伸手又想去探他的手臂。   这回秦念久没躲,被他结结实实地抓住了肩膀,谈风月也没于第一时间拦开他的手,而是顿了半秒,让他探了个真切,才稍显不悦地拿扇子抵开了他,“久闻傅仙君品行端方,肃正识礼,今日得见……实教我开了眼界。”   玉烟宗弟子迟了一步才纷纷从楼下赶了上来。叫尽逐的那个娃娃脸走在最前面,一听见他这阴阳怪气的话便来了火气,当即就要拔剑上前,却又被软脾气的那个及时拖了回来。   那少年脾气虽软,手劲却挺大,娃娃脸挣不开扯着自己的手,怒道:“叶云停你放手!”   叶云停满眼无奈地看着他,还没说话,傅断水先凉凉地开了口,“叶尽逐。”   娃娃脸被点了大名,挣扎的动作一顿,忿忿地退到了一旁,还往叶云停身后藏了藏。   余下的玉烟宗弟子大气都不敢出,倒留出了几刻清净。傅断水眉头轻蹙地看着贴在一起的谈风月与秦念久,轻轻摩挲了一下指腹。这蒙面人身上并无异常,还泛着一层淡淡的灵气,该同是仙门中人……是他多心了?   见他沉默,谈风月语气中带上了点不耐,“傅仙君?”   是自己判断有误,冒犯了他人,傅断水道歉倒也干脆,持剑拱手道:“原是两位仙友,得罪了。”   本就是那贼人先挑衅的,怎么自己师兄还道起歉来了?!叶尽逐按捺不住心头的暗火,顿时又想往前冲,却听那先挑衅的贼人软软地开了口,“我方才……”   “……”   秦念久也没想到虚弱状态下的他说起话来竟是如此……娇柔,不禁被自己恶心得顿了顿,勉强清了清嗓子,才低低道:“……我方才出言不逊,给仙君赔不是了。”   两边各退一步,相安无事。谈风月没再说什么,淡淡扫了一眼傅断水,半拖半拽地带秦念久上了楼。   叶尽逐自幼生在宗门,满打满算也才十七个年头,性子又不似叶云停那般沉稳,一见那两人相依相偎的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尽头,便无不唾弃地骂了一句,“死断袖!”   叶云停抬了手,却还是没来得及捂住他的嘴巴,只能无可奈何地道:“……慎言。”   “说的不对吗?!”叶尽逐早气他动不动就拽住自己了,瞪着他道:“戴着个面纱故弄玄虚,一身脂粉味都快把人呛死了,说句话要掐着嗓子说,走个路还要贴着走,是自己没骨头不成?!我看他们定是两个邪修——” 第17章第十七章   天字号厢房的装饰摆设、床品熏香,处处细节无不担得起一个“天”字。   身边没了那总是摆着张死人脸的谈风月,秦念久可谓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将鞋袜一蹬,捧着酒坛便赤脚攀上了窗沿。   红岭城有宵禁的规矩,此时才入夜,外面就已没了人声,窗外树荫婆娑,月明星也稠,静谧至极。   同是两轮烁着明光的圆盘,月亮不似太阳般刺目不可直视,他姿势可以称得上不雅地倚坐在窗沿,一条腿挂在外面晃荡着,将心思全放在了观星赏月上,低低叹道:“交界地里可见不着这个……”   扒着坛沿灌下一口酒液,初入喉是发烫的热/辣,再回味是熨帖着喉舌的暖香,饶是味觉奇异如他也尝出了这是坛佳酿,没想着要拿调味料来糟践这酒。   他饮着酒,低声嚼了嚼这酒名,“……春秋尽。”   书上写“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之正也。不可干而逆之,逆之者,虽成必败。”,诗里写“百岁光阴,浑如一梦,不觉过春秋”,想来若是换个寻常人来品此酒,定能琢磨出些天理大道或是伤春悲秋的意味来,只可惜他久居交界地,不见春与秋,翻来覆去也只能品出一个单薄的“好”字来。   ——话又说回来了,这酒好虽好,怎么就是不醉人呢?   明月缓缓移位,手中的酒坛都快空了大半,秦念久阖着眼,神智却仍是清醒的,甚至能清楚地捕捉到客栈走廊上零零散散的脚步声、关门声、人语声,还有院中渐响的虫鸣阵阵。   罢了,不能借醉意安眠,勉强借酒香来安眠也是可以的。   毕竟现在用着的是具凡人的壳子,不比还是一团魂体时无眠无梦,兴许是真的有些累了,他任酒香浸着自己,竟维持着歪斜的姿势,抱着酒坛在窗沿上沉沉睡了过去。   ……   滴答——   什么声音?   滴答。   什么气味?   这是……血腥味!   秦念久猛地睁开双眼,先是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颈侧,痛意才随后姗姗而来。   淋漓的湿滑鲜血捂也捂不住,接连不断地自指缝中漏下,染红了他身上素白的外袍。   眼前所视的景物模糊又扭曲,像是被双无形的大手给揉在了一块,只能隐约看见不远处立着幢幢人影,一重叠着一重,声势浩大地围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他表现出惊诧,颈间割裂的疼痛蓦然淡去,随即袭来的是一种足以将他三魂七魄都撕得粉碎的剧痛,一股全然陌生的负面情绪紧接着自心底呼啸着席卷而来,过于浓烈的不甘、愤怒、失望、暴戾杂糅在一起,几乎吞没腐蚀了他的心智,让他眼睛看着的,鼻间嗅着的,脑中充斥着的都只剩下了一片嗜血的猩红。   他根本无法承受这种痛楚,双眼目眦欲裂,艰难地想要看清那幢幢人影究竟是何模样,却只依稀看出了几块消融成团的色彩——靛青、黛蓝、秋香、月白……   月白?!   他死死地盯着不远处身着月白的道道人影,徒劳地想要看清他们的装束,可身上的疼痛迭迭加剧,终于攀过了临界点,击溃了他的意识。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刻,他听见了“玎珰”一声,清脆缥缈。 第18章第十八章   夜静无人,唯有两道暗影轻盈地踏过屋檐树尖,匆匆向陈府掠去。   《怪志》中记载,世有大邪之人练煞,需苦心四处去寻含着大怨大恨的怨灵,于阴时将其聚在一处,怨魂自会融合相聚,是为煞。煞喜噬人生魂,被其所吞噬的人,会受抽筋剥皮、碎骨裂肉之痛不说,还会被断去轮回,堕入无间,永世受苦,不得超生。   ……就说陈家人的生魂怎么不见了,怕是在这天时的作用下融到了一块儿去,成了大煞,不知蛰伏在何处——   黑纱遮面的秦念久紧紧握着手中黑伞,足尖连点过路旁棵棵繁茂的梧桐树,恨恨地埋怨谈风月,“就这么方寸点大的地方,先是罗刹私,后是僵尸王,现在又来一个大煞……还说世道太平呢!”   这陈府上下少说也有百八十人无端含冤惨死,不止心有怨恨,还有亲缘,简直至煞不过!   谈风月隔了半步的距离缀在他身后,仍是那副万事不急的表情,轻飘飘地道了句,“不都是你兄弟吗?”   “……”   都是些鬼啊怪的,可不是他的兄弟嘛。秦念久被怼得气息一断,不小心踏断了足下的一小截枯枝,又听他道:“怪不得那四象罗盘没起作用。”   原先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同为邪祟的秦念久就坐在他们旁边,那玉烟宗弟子的罗盘就算没探见僵尸王,也合该指向他的方位才对,可却只定定地没转动。缘是因这城里还有一个与他相对的邪祟存在,两厢相抵,才教那指针不知该指向何方。   “祸兮福兮,”他摇着扇子道,“待等会找见了大煞,别忘了道声谢。”   “…………”   不过是埋怨他一句,他都能这样夹枪带棒地还回来,秦念久全无回嘴之力,黑着脸瞪他一眼,踏上了陈府的飞檐。   月上中天,被一片薄云掩住了华彩,只余满地阴寒。   一入陈府,还不等秦念久眼睛泛起那股莫名的痛意,谈风月便一抬手,抢先帮他点住了印堂穴,又问:“从何找起?”   大煞一出,届时连屠城都是轻的,可他们手上没有罗盘,也没有能作占卜的媒介……秦念久揉着略有些发麻的眼眶,沉吟道:“大煞自身并无灵智,又才生出来不久,应该还未成型,跑不开多远——”   他头疼地拿手背磕了磕前额,试着厘清这一切的开端,“一切诸果,皆有因起……煞、灭门、眼翳病、道士……少说两个月前,两个月前……”   两个月前……他喃喃地念了两遍,突然眼睛一亮,抓起黑伞向陈家后山跃去。   谈风月总能跟上他的思绪与动作,无需多言便追上了他的脚步。   陈家背靠青山,山岭绵延,像一头在浓黑夜色下潜伏着的巨兽,茂密的树林是它刺起的毛发,其间一道宽阔平整的石阶则是它舔出的长舌。两人踩着石阶逐级而上,不多时便站在了位处山腰的陈氏祖墓前。   红岭陈家一看便是百年大户,座座雕工精美的石坟上刻着各类栩栩如生的异兽,被夜色一浸,竟仿佛有了生息般,张牙舞爪地瞪视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狂且乱的山风拨乱了秦念久束起的长发,他也无心去理,只拿视线在几座石坟上梭巡过一周,便抬手抚上了其中一座石兽,而后紧紧锁起了眉头。   依照他的猜想,那陈府里连一小片栽花的水塘都是压着好风水来设的,祖坟处就更该布着风水大阵了,而两个月前的那道天雷许是正好劈坏了哪处阵脚,导致吉凶倒逆,吉阵成了邪阵,乱了他们家人的命数不说,还连带着教红岭与溪贝两处地方也遭了殃。那道士招摇撞骗到了红岭,又被陈家人请进了府里,自是信了他的本事,要他去补阵的——虽然仍有破绽,也属实牵强了些,却是他眼下所能找出最说得通的解释了。   大煞本性喜邪,若事实真是如此,自然会被吸引到这“邪阵”处藏匿起来……   他所抚着的那头石兽位置靠左,所守着的是座旧坟,却半点不显风蚀斑驳,该是最近才新修的,再细看一眼,还能在一旁长高了的草尖上寻见几道焦痕,想来就是当时被天雷所劈中的位置,可与他所设想的不同,就别说风水大阵了,这片坟地撑死了也只能夸一声位置选得不错,除了在夜里看起来阴森了些,任何异常都找不着。   秦念久观察着眼前的石兽,负手站在一旁的谈风月则微微偏着头,正凝神听风。狂且猛的山风呼呼斥满双耳,似有几道细微的异响夹杂其中,像是哭音,可再静听,就发现那不过是树叶摩挲过山石而发出的噪音罢了。   “没有大阵……”掌下石兽凉得刺骨,秦念久不解地捏着它竖起的尖耳,像在问它似的,“……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异事都是一环扣着一环的,究竟是哪一环猜错了?   秦念久百思不得其解,不语地盯着一派宁静的坟地,又蓦地记起了谈风月炸银矿的那茬,便转头问他,“寻龙点穴你擅长,可有看出什么问题来?”   事情牵扯到大煞,谈风月也慎重了几分,仔细确认过两回才摇了摇头,“没有问题。”   说着,他瞧见秦念久脸上显出了点失望,便多解释了几句,“位置是个好位置,压龙背衔龙骨,祥气顺流……非要挑刺的话,只能说没正正坐在最好的方位上。这座山是盘龙脉,尾接西河,龙额落在山背——”   读到了秦念久眼中过于外露的茫然,他将话头一收,简单扼要道:“山背处位置更好。”   “直说不就好了……”谈风月难得耐心,秦念久却半点都不领情,一拍掌心,“走,过去看看。”   这山颇高,只有一条铺平了的石阶指向他们所站着的坟地,遍山老树棵棵参天,地上低矮的灌木生得几乎没有间隙。也得亏他们能踏着树巅而行,不然光靠用双腿在地上走的,怕是得走到天光大亮。 第19章第十九章   说是这么说,两个人却都谨慎地没贸然往洞里跳。谈风月看着那丝丝缕缕往外冒黑气的破洞,随手捡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在手中抛了两下,预备扔进去探探路。   秦念久却哎了一声,“这阵阵鬼哭狼嚎的,扔颗石头能听见什么?”   谈风月扔石头的动作一顿,“那我把你扔下去?”   “……”   秦念久微微一默,让到了一旁。谈风月在心里暗送这阴魂一个白眼,将手里的石头抛了下去,凝神蔽去了满耳嘈杂鬼哭,静静细听。   片刻,石头落地的清脆声响从洞中传来,荡出了阵阵回声。   “是个石室。”谈风月侧耳听着,下了判断,“规模不小。”   “石室?”秦念久咋舌,“你该不会把人家祖墓炸了吧?”   刨人祖坟,可是要遭天谴的啊。   谈风月神色不变,“是‘我们’把人家祖墓炸了。”   “……”   得,要死一起死。秦念久按了按有些许发胀的眉心,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与他一前一后跳进了洞中。   下面的确是个石室。黑黢黢的不见前路,只有一方月光从顶上的破洞中洒下,勉强替他们送上了几寸光亮。借着这光,可以看见上下四周砌得平整的石壁上附满了焦黑的黑雾,既浓又稠,正徐徐流动起伏。   大概是感知到了有人闯入,满室鬼哭一霎止息,片刻后又以更汹涌地势头重新袭来,一声高过一声,一句尖过一句,无不是在哭“我的儿——”、“娘啊——”、“痛啊!——”,又有无数细小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夹在这声高呼里,无不是在嘶声尖叫痛嚎,活像是有人把炼狱敲开了一个破口,从中传出的百鬼齐哭,直叫唤得人脑仁刺痛。   “这也太暗了……”秦念久一手堵着耳朵,一手趁着光小心地在石壁上探了探,果不其然地寻见了一排油灯座,便一勾手指,拿“无中生有”点着了最近的一盏,又拿指尖一挑那火苗,让一颗火星连排蹿了出去,将一整排的油灯尽数燃亮。   石道顿时明亮开阔了起来。   谈风月一向看不上眼这类把戏式的小术法,却也不得不承认这阴魂将这类术法运用得极为巧妙,也不知他生前究竟是做什么的——许是个街头卖艺的吧。   秦念久全然不知自己在谈风月眼中被定位成了个什么角色,只看着那满墙似有生机的黑雾避开了他的接近,向着同一个拐角涌去。   看来大煞就在那儿了。   火光暖黄,谈风月也瞧见了黑雾的动态,偏头问他,“可有什么计划?”   这倒是把秦念久问住了。   一意识到可能会有大煞出现,他几乎是想当然地便追了过来,一路上甚至都没考虑过光靠他们二人是否就对付得了大煞,更罔提有什么计划了——   “有的。”他道。   他按按眼眶,深深吸了口气,一把将谈风月拽到了身前,推着他向那拐角走去。   被强推着往前走的谈风月:“……”   合着计划就是拿他当人肉盾牌在前头挡着呗?   “没事没事,我跟下面的人熟,万一你出了什么事,也能替你走动走动,说道说道,保你投个好胎——”谈风月所穿的外袍料子极薄,秦念久一手按在他后背上,能摸到他坚实的线条、肩胛骨的起伏,竖直的脊骨……   胡诌间,谈风月已经被他推着走过了拐角。 第20章第二十章   由点成絮,由絮成团,团团黑雾蛰伏在地上,悄然无声地“拾”起张张人面,重组出了形体。那唯一带笑的人面嘴角扬得愈高,又一瞬收了笑,换上了一副愁容,任黑雾缓缓将它包覆其中。   跃动的火光穿透了逐渐成型的大煞,没投下半点阴影。它似是学乖了般,虽然身上的人面依旧大张着嘴,表情依旧狰狞,却没再发出嚎哭,只沉默地伏在地上,蠕动着略过了倒在地上的道士,慢慢靠近站在角落处的谈久二人。   “你看嘛,井、鬼、柳、星……阵眼正压星日马,镇凶星——”   石室中过重的煞气挥之不去,掩盖住了大煞的声息。秦念久仍一无所觉地瞧着那残阵,一个阵心一个阵心地推算过去,“原本是个镇恶克凶的吉阵,结果阵一破,可不就‘凶多吉少有横灾,家门灾祸起重重’了么。”   他瞧着阵眼处一个明显的空洞,阴恻恻地啧了一声,“可真能耐。人家请他来补阵,他倒好,把阵眼都给挖出来了。”   谈风月听他说着,也没置可否,只将银扇一展,一一点过他所念到的阵心,在脑中又反推了一遍以作验证。   两人视线不及之处,大煞身上数百双目眦欲裂的眼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猛地支起了高大的身躯——   余光捕见黑影倏而一晃,抬起的银扇上乍然映出了张张鬼脸,谈风月呼吸一滞,电光石火间左侧过身,反手横过银扇,结结实实地挡下了大煞的全力一击。   执扇的手虎口顿时剧痛,竟是被震得裂了。   “怎么会!”   方才明明已经将它打散了!秦念久难以置信地看着死灰复燃的大煞,动作却丝毫没拖沓,瞬时跟上,以伞尖作笔,在空中割出一道五尺见方的镇邪解煞符。   那符泛着荧荧蓝光,被他拿劲风一送,印到了谈风月身侧的大煞身上。只听“哧——”的一声,像是通红的烙铁落在了冰水中,大煞嘶嚎一声,怒急一般将黑雾幻化成了根根利刺,朝秦念久俯冲而去。   秦念久拿伞尖将自己向旁一撑,险险避开了几根直刺要害的黑雾,却被随后而来的数道尖刺穿透了手臂。   “……”   穿入手臂的尖刺顷刻间化回了黑雾,泥牛入海般地融进了他体内的煞气之中,蚀骨之痛顿生,鲜血自裂开的伤口处淅沥涌出,染得身上锦衣一片艳红,他却不觉痛地似一甩手,有样学样地将自身的煞气化作了百柄长剑,全无死角地向大煞挥去,谈风月则抓住空隙,一沾虎口处淌出来的鲜血,连点四个方位,着手布起了驱邪法阵。   可不知怎地,刚才行动还稍显迟缓的大煞像突然开了灵智,竟自行分解成了无数团黑雾,借此躲过了秦念久的柄柄长剑、污了谈风月刚以血设成的两处阵脚,又毫发无损地一瞬聚合回了一体。似是顿了一顿,原将注意力放在秦念久身上的大煞突然调转了目标,直直袭向正布阵的谈风月。   这大煞怎会成长得如此之快?!   谈风月面上稍露讶然,大煞却丝毫没留给他细想的空隙,遍身人面一齐桀桀笑了起来,散射出的每一寸黑雾都淬着杀机,暴雨般泼头向他淋去。   手上布出的法阵本该能聚起灵气以撑作屏障,可招聚而来的蓝光不知为何,几次三番地块块碎裂,流沙般散去,根本无法成型——   千钧一发之际,秦念久一个撤步回身,撑起黑伞闪到了他跟前,勉力替他将大部分黑雾挡了回去。   谈风月向来单打独斗惯的,头一回被人这么护在身后,还没等心里觉出点奇异的滋味来,就身前阴魂站不稳似的微微颤了一下,忙伸手抓住了他,“你……”   伞面能遮挡的范围到底有限,秦念久半边身子都被那黑雾给划开了,浸饱了血的衣裳湿涅地贴在身上,血珠滴滴顺着衣角往下淌,点点渗进了石缝中。   痛,虽然并不钻心,但他难免还是倒抽了几口冷气,面色也白了三分。   这可不是念几句素心诀就能治好的伤。谈风月脸色冰得比那大煞还瘆人,一把将秦念久扯到了身后,劈手夺过了他手上的黑伞,冷声道:“歇着。”   “哎——”   倒也不必把他唯一的武器也给卸了吧!秦念久刚想叫住他,就见他将黑伞一束,换进了原本执着银扇的右手,再出手时便是剑光蔽天。   那原本平平无奇的黑伞先是被煞气灌注了一遍,如今又附上了一层灵气,蓝与黑两缕流光相绕相缠,好似一柄被开了光的灵剑般握在他手中,点、刺、劈、撩,每一击都带着千钧之势,之快、之准、之利,竟叫人分不出是“剑”随心动,还是心随“剑”动。   伞上墨黑的煞气以毒攻毒地将大煞的肢体拆得七零八落,荧蓝的灵气又主“驱”与“镇”,将被斩碎的黑雾烧成了缕缕蓝烟,瞬时消散无形。   被斩落一块便少了一块,大煞无法再重聚黑雾,只能以不断分裂来躲避谈风月狂乱袭来的剑意,却终究快不过他扫来的剑风,不出半刻,原本庞大的身躯就被削没了大半。   密集的剑气凌空织出张张密网,封住了黑雾游散的动向,给秦念久留出了一个安全的角落。他捂着伤口,目瞪口呆地看着空中乍现乍灭的蓝黑两色,心道自己方才也不知是哪根筋抽了,要在神仙面前逞英雄。   可还不等他生出点懈怠的心思,就见原本已落入颓势的大煞蓦地像回光返照了一般,弥散在四围的黑雾齐齐一缩,又迅速膨大了起来,不过短短几息的时间,竟就恢复成了原来的大小,甚至大有还要继续生长下去的架势。 第21章第二十一章   “控住它!别让它往城里去了!”   四象罗盘上的指针正失了控般疯狂旋转着,手持罗盘的少年人面色发青,齿缝中渗满鲜血,口齿不清地大喊。   “不行,根本拦它不住!”   另一个少年唇色都泛成了暗紫,仍拼着仅存的气力催动着手中的清铃,“清铃不起作用!”   话音落下,他猛地呛出一口发黑的鲜血,在早已被血迹染得斑驳的月白衣裳上又添了一抹新红,人也失力地跪坐在了地上。   快被身前浓得化不开的紫绿毒瘴遮蔽住了视线,叫叶云停的少年艰难地咽下了喉间的腥甜,不甚熟练地掐起了灵明心决,勉强替自己和身旁的伙伴控制住了体内毒素的蔓延,又伸手穿过毒瘴,一把扶住了刚赶来的娃娃脸,“后面怎么样了?”   叶尽逐平日里废话多且密,紧要关头还是分得清轻重的。他狼狈地喘着粗气,一甩长剑上沾着的碎骨肉,简单扼要地道:“被召出的行尸都除净了。他们分赶去了各个墓地设置安灵法阵,以防破道再召尸控尸。”   又急急地问,“破道呢,如何了?!”   语毕,便见叶云停眼带忧色地望向了前方的山林。   一道枯瘦的黑影正在前方密林中急速穿梭着,遍身生了蛆的腐烂碎肉要掉不掉地挂在森森白骨上,喉中发出嗬嗬低吼,所过之处百草枯黑,飞鸟齐坠,生生在天地间撕出了一道衰败死寂的裂痕。   它不过一具腐尸,早已看不出生前模样,没了眼皮也没了眼珠的眼眶空空地直视着前方,喉头处破了一个大洞,呼呼灌风,却仍有气音从那掉了嘴唇的口中低低呼出来。若是仔细辨认,便可依稀听出它正颠来倒去地念着的是两个字:“……破、破道……”   顶着这样一副快要散架了的身躯,它的动作却异常迅速,即使傅断水就紧追在它身侧,如冰的剑气似漫天飞雪般泼洒而下,也无法将它的脚步拖慢半分。   过分厚密的紫绿毒瘴成片成片地自它周身蔓延开来,形成了一层状似绵软、实则坚实的壁垒,轻而易举地便拦下了袭来的剑雨,还消融了剑身上所蕴着的灵气。   无论如何催动灵剑,只要剑刃一触到那瘴气,力道就被拆卸了个干净,根本近不了破道的身,灵诀也因自身心念被那毒瘴所扰,无法发挥出全部的效用……身边充斥满了如此强劲且难以驱散的剧毒瘴气,傅断水微微蹙着眉,虽然没露异色,手上的动作却难以抑制地渐慢了下来。   拖缠了小半夜,追击而来的弟子们已是强弩之末,却都没能伤及这破道分毫,再这样下去,怕是——   不,不对,来时已经占出了结果,此战必胜无疑,甚至能将其斩草除根……定有什么办法能寻出击败它的关隘——   可……   不等他再细想下去,破道便敏锐地窥见了他的失神,一个急停闪身,枯如干柴的五根骨指如鹰爪般勾起,破空直击他心口。   不好!   傅断水一霎收回被毒瘴扰乱的心神,横剑格挡,却因被瘴气消解了力气,只来得及险险拦下了它袭来的枯爪,便教相斥的冲劲给远远掀了出去,被浓瘴淹没了身形。   相携追来的玉烟少年们才刚勉力拨开毒瘴,便看见了这惊险的一幕,当即纷纷焦急地失声喊了起来,“大师兄!”   “师兄!” 第22章第二十二章   “大师兄!”   ……   叶云停在近处寻了棵被瘴气蚀断的老树,将两个已陷入昏迷的同伴安置在树墩旁,又急着回身去拉自己那个半点不省心的哥哥,“别闹了,快去调息!”   “大师兄!大师兄!”叶尽逐那张娃娃脸上此刻写满了盛怒,正拿脚猛踹面前纹丝不动的金钟,“放我们进去!”   他一把甩开叶云停,越踹越用力,终因体力不支而气息紊乱地跌跪在了地上,却仍恨恨地拿拳头猛锤钟面,“傅断水你大爷的!放我们进去啊……”   金钟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回应,只严丝合缝地卡在地上,沉默地矗立在山巅,尽职尽责地隔绝住了钟内的一切声响与气息。   “……别闹了,”叶云停低低一叹,上前把他拉到了一旁,“我们留在里面也是添乱,大师兄还得分心护着我们……”   叶尽逐何尝不知道是如此,但他就是气不过。遇见邪煞难道不就应该上去战斗、去拼杀么?一遇险境就将他们抛出来算什么?!   还有那在危急关头护了自己一把的废物邪修——他那么废物,万一就这么死了,他的人情要怎么去还?!盼着逢年过节给他烧纸吗?!还是晚上等着他托梦啊?!   “相信大师兄的决断吧。”叶云停仗着手劲大,硬按他在树墩旁坐下,半哄骗半认真地道:“我看那两个邪——咳,那两位仙君也不似等闲之辈,有他们二人相助,定能顺利将破道降服。我看啊,说不定此刻已经在收尾了呢……”   叶尽逐死盯着那沉默的金钟,不安分地挣扎了几番,又终是拧不过弟弟的手劲,只能气闷无比地冷哼一声,将腿扳起来一盘,闭上眼调起了内息。   ……   只可惜事与愿违,金钟之内的情况别说是收尾了——说是破道快将他们三人给收尾了还差不多。   修仙道者,所用的无非是些术法咒诀与剑招,而破道所操纵的毒瘴却正好将其克得死死的。术法无用,剑招被拆,剩下的不就只是一个个人肉沙包了么。   鲜血似汗水一般自额际落下来,滑过眼角,浸湿了面上的黑纱,仿佛那噙着血泪的魂体现了本相。秦念久左手软软地垂着,右手艰难地持伞挡下了直击面门的爪刺,整个人被迫往后退了数寸,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深深辄痕,又蓄力反将破道一推,试图让它撞上谈风月袭来的剑尖,却见破道下盘倏然用力,腰身侧拧,避开了身后偷袭的长剑。   不仅如此,它顺势一垂手,紧扣住了谈风月的手腕,便借力打力地将那剑往斜一送,格开了傅断水挥来的一记劈砍,自己则在这乱招之中急流勇退到了一旁,张嘴一吐又是千万能化怨气的活蛆。   “……”秦念久已经无力再表现出吃惊了,“……会破阵,会拆招,会攻防,这到底是具僵尸还是位仙友啊?!”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问这个,谈风月的唇色原本就淡,此刻又中了瘴毒,两片像抹着一层淡青口脂的薄唇一碰,吐出的话语更显风凉,“不如你上去拜个师?”   打了多久就听他们二人吵了多久,好在傅断水在宗门时也常听那对叶姓双生师弟吵闹,见怪不怪地权把这两人的拌嘴当作耳旁风,只专心地缠着破道出招拆招,却听戴黑纱的那人突然点了自己的名,“姓傅的——傅断水!”   “难道你身上就没带着什么宗门秘宝吗,拿出来使使啊!”秦念久边扯着嗓子喊他,边胡乱地劈开股股新生的怨气,“你们那劳什子长老使的那劳什子‘无定妖幡’,不是曾将破道打成重伤么,幡呢?!”   傅断水斩落一道袭至跟前的怨气,没看身侧那聒噪的蒙面人,只微微蹙起了眉。   此行下山之前,为求稳妥,他曾拿出百样能克邪镇煞的灵器问天作卜,其中也包括那顶无定妖幡——结果无一不是大凶必败。唯有舍去那种种灵器,再卜再算,得出的结果才是一个铁板钉钉、不容置啄的“通”。   他并没有将此事解释予这陌路仙友听的心思,只沉默地又一次持剑袭向了破道。   秦念久见他不作声,还道是那杀千刀的玉烟宗为了“考验”弟子,什么灵器都没给就将他们派来对付破道了,当即气结,心中暗骂什么狗屁宗门,莫不是瞧这群宗徒不顺眼,才遣他来送死的吧?!   再度躲开了破道袭来的利爪,他心里一边骂着,将黑伞往臂间一夹,口中怒喝一声“裂雷君临”,便故技重施地又唤来了天火。   转生一遭,连个踏实觉都没能睡成,这能召天火的法诀倒是短短一夜间便用了三次,还越用越熟练,其威力也貌似增强了不少。   金钟外的两个少年眼睁睁地看着天火雷爆燃亮了大半个天际,呼啸着径直劈下,钻入了金钟之内,不禁面面相觑。   金钟之内的傅断水亦略略有些讶然,第一次侧目看向了那召来天火的黑纱蒙面人。天火雷爆?这不是一道无效的伪诀么?   分不清耳畔炸响的是雷声还是龙吟,分裂开来的数道天火犹如火龙般张开了巨口,直冲破道而去——   却犹如泥牛入江海,尽数没进了它的身体里,没能掀起半点涟漪,唯有四围溢满的毒瘴被烧开了道道裂隙。   “……” 第23章第二十三章   ……   睁眼,手边沉烟香雾缕缕流落,转头,窗外遍山皑皑白雪盖苍翠。   被窗棂分割成块的明朗晴空映入眼帘,有朗朗诵读声、剑气破空之声自外面远远传来,隐隐夹着几句单薄轻软的笑语,却又瞧不清人影。   ……这是哪里?   谈风月稳了稳被那股引力拽乱的心神,终于看清了自己正站在一间由青竹搭成的小屋中。屋中没有旁人,只有那莽莽撞撞、做事不计后果的秦姓阴魂背对着他,正两手撑着窗沿,探头探脑地朝窗外看。   一忆起他方才是怎么想也不想地就拿了那眼珠往破道身上撞,谈风月心间便燃起了股暗火,跨步上前,一把揪住了那阴魂的后领,“你难道就不怕——”   “哎别扯别扯!”秦念久忙喊,一边心急火燎地回过了头,“来错地方了,快——”   两人声音同时一顿,都被对方的模样吓了一跳。   谈风月倒还好,秦念久却是连声音都变了调,“你的脸怎么了?!——不是,你的脸呢?!”   “……”怎么不先问问自己的脸呢。谈风月无言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侧,果然只摸见了一片絮状云雾。   秦念久看他都快把自己的头给挥散了,赶忙按住他的手,“别摸了别摸了!……咳,原来这不是你的梦啊?”   他不过搏命一试,想着兴许能用“执”来魇住破道,而那对能魇人的眼珠子兴许是贪生畏死,怕了他的威胁,居然还当真照着他的心意将他们传入了幻梦之境,而非凶险的魇境。   幻梦幻梦,说白了不过是借由人的记忆空造出来的一场梦。梦中远景模糊,手软无力,除了梦主本身之外,余下旁人皆只会以模糊的面貌出现——他方才先一步进入幻境,抬手便摸见了自己虚无如云的脸,又瞧见了这番明丽得怎么都与破道那僵尸王扯不上干系的景象,还道是错入了谈风月的梦镜,可现在一瞧……这老祖的脸怎么也是雾的?   ……所以这里到底是谁的梦境?   看明白了情况,谈风月心间暗火烧得愈旺,拿银扇狠狠往他肩上的伤口一敲,“一点把握都没有,你就敢拿着一个魇怪往另一个魇怪身上撞?”   “哪能全无把握!”   梦中并无痛感,但秦念久还是捂着肩膀表演了一出龇牙咧嘴,又底气不足地放小了声音,“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   “……”谈风月气得想笑,冷冷呵了一声,“……硬还是你硬。”   “哎!”秦念久大惊失色,“非礼勿言啊!”   谈风月又拿扇子狠狠敲了他一记,“我说的是你的命!”   不等这阴魂再放些什么厥词出口,他将手一伸,嫌弃地拿银扇把他往后抵开了几寸,“四下找找线索,看这儿究竟是哪里。”   “总不能是所属于那眼珠子主人的幻境吧?”秦念久在竹屋内四处乱晃,东摸西瞧,“还是陈温瑜的?更没可能了——这是在山上吧?像是个宗门?……该不会是傅断水的吧?!”   说着,他从博古架上拿起了一个做成小鸟形状的彩色陶笛,放在手里瞧了瞧,又看了看其他格子里摆着的拨浪鼓、美人扇、风葫芦、琉璃小花……“呃,应该不是了。”   说来奇怪,这间竹屋里没什么多余的摆设,除了眼前的博古架,不过一张由整木制成的长桌、一盏兽形的香炉、一块竹编的软垫、一面素白的屏风、一张木床而已,此外甚至连个瓷制的花瓶都没有,实在简单朴素得紧,唯有这竹制的博古架上堆满了各式玩意儿,活像个杂货摊子,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   ——也说不定那竹屋的主人就好这个呢。   他在这边摆弄着博古架上的小物件,谈风月则走到了长桌旁,垂头翻看起了搁在桌上的字帖。   入眼的字是好字,笔锋苍劲,铁画银钩,一撇一捺皆是筋骨——他捏着纸页的指尖微微一紧,心道这字怎么……有些眼熟?   帖子末尾没盖名章,谈风月张张翻过那摞成一叠的熟宣,思索着自己究竟是在哪儿见过这字,却像是被梦境拖慢了他的神思,教他一直抓不住那丝异样的感觉。   久没听他出声,秦念久好奇地凑了过去,捏着陶笛对他耳朵吹了一声,“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等他瞧清帖子上的字,窗外那朗朗的诵读声陡然一断,接上了一句似带着些欣喜的“师尊!”   师尊?   两人警惕地相视一眼,齐齐朝窗外看去。   像是被这乍然的一声唤给惊动了,整座幻境都动摇了一刹,远远地,似笼着一层云雾的边界中现出了两道模糊的身影,逐近清晰,一前一后地步步向竹屋走来。   竹屋本就不大,里头的摆设又少,几乎无处可以藏身。秦念久慌忙地想要掐出一个遁术以掩盖他与谈风月的身形,又被谈风月一把按住了手,听他悄声道:“他们应该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按理说,这里是幻梦之境,只应出现梦主认知为合理的东西,他们二人非梦主记忆中人,理应不被看见才是。 第24章第二十四章   属于破道的幻梦陡然消散,谈秦二人尚未来得及细细琢磨一番方才看见景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挟着满腔的不解疑惑落入了一片刺目的幻白。   说是幻白,眼前却又好似能看得见道道人影,耳边似有马鸣,似有人声……仿佛刚从一场深眠美梦中脱身出来,半梦半醒,将醒未醒,脑仁像被紧紧攥着,来回拉扯,才刚摸着清醒的边缘,就又陷入了梦中去。   ——就又陷入了梦中去。   ……   秦念久猛然睁眼,发觉自己竟正手持长剑,踏空急跃。   擦过耳畔的呼啸风声刺骨生凉,犹如声声鬼哭,钻得人心里发慌。   这是怎么一回事?   谈风月呢?   他想转头四下看看,可身体却全然不听他使唤,只自顾自地、一刻不停地朝前直冲,直至追上了前方一个也正急奔着的模糊人形。   是谈风月?   他张口欲呼,嘴唇却像被死死钉上了一般,任凭他如何使力都无法启开分毫。   风声依旧劲寒,余光能看见远天际处一轮圆月。圆月圆月,明明该是个圆满团圆的意象,不知为何却只显得阴恻恻的,边缘甚至泛出了些诡异的红,将他左手中轻薄锐利的长剑镀上了一层血光——还是这剑上本来就带着血光?   由不得他分心去辨,他的身体自顾追着前方那人,右手一翻,竟是自腕中幻化出了一柄短剑。许是使了个什么咒诀——他既没见这具身体念咒,也没见他掐诀,却有无数蓝色流光聚起,凝在那短剑上急急一停,旋即如浪潮般狠狠铺开,不由分说地冲前方人影急速袭去。   “别!”   秦念久很想这么大喊出声,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方的人影于眨眼间被流光分割成了数块。汩汩浓黑的血液爆裂开来,溅落一地,惊得他霎时连思维都定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他的身体却没作出任何惊异的反应,只持着手中长短双剑,轻巧地自空中落到了地上。   这……这是……   秦念久僵僵地看着他眼中所见,听着他耳中所闻,只见得漫地尸山尸海,听得漫天嘶声哀鸣尖哭。具具尸首堆在脚旁,皆是面目模糊,肢块碎裂得早已辨不出个完整的人形——   等等。   这是在梦中,旁的尽是面目模糊,那这梦主……该是他自己?   骇然的感觉刚在脑中怦然炸开,便似有人遥遥地唤了他一声。   ——“啪”。   似又有人弹了指,那片刺目的幻白再度席卷而来,这不知是他不是他的梦,同样散了。   ……   ……   “仙君醒醒,醒醒——”   “喂,你这贼人,总不能就这么交待了吧?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么——”   有人不轻不重地拿脚踹了自己腰窝一记,秦念久倏然睁眼,一个鲤鱼打挺站起了身,下意识地将黑伞横在胸前,“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呢!那破道哪儿去了?!我们大师兄呢?!”叶尽逐气势汹汹地上前问罪,鼻尖都快怼到秦念久身上了。   方才他们等足了一刻钟也不见任何人影,在即将掐碎命符的前一秒,就见半空裂开了一道灵光荧荧的缝隙,从中滚落出了这来路不明的贼人。   出了幻梦之境,身上沾了泥沙的伤口哪哪都疼,脑子更是被刚刚的梦境扰得都快涨裂了,体内神魂更是像被大火煮了似的滚沸不停,满眼血泪淅沥而下。秦念久气息不稳,眼白泛红,连将叶尽逐推开的气力都聚不起来,只能半死不活地冲他翻了个白眼,“如无意外,那僵尸王的怨该是解了……我用——”?!   他话音一顿,瞪眼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右手掌心——娘的,先前握着手中的眼珠子哪儿去了?!   叶尽逐见他话未说完就突然呆怔了,登时急了眼,“你用什么了?!莫不是使了什么妖法?!”   这破道的事儿才刚了结,可别又生出什么别的乱子来才好——秦念久自顾忙着拍打自己的衣襟袖口找眼珠子,没好气地道:“离我远些,就不怕我施妖法将你也变没了么!”   “你!”   叶尽逐正欲发作,突见半空又先后现出了三道缝隙,将余下的两人一僵分别从中吐了出来。   傅断水与谈风月明显比秦念久的状况要好上一些,出来的时候便都是清醒的,只是不知他们在自己的幻梦中看见了什么,脸色皆称不上好看。 第25章第二十五章   别说所用的到底是具凡人身躯了,这连打带折腾地前后忙了一宿一日又一宿,哪怕是大罗金仙亲临估计也得累趴下。   半死不活地挪回了客栈,秦念久连外衣都没解,死尸般直直往床上一倒,几乎顷刻间便陷入了深眠。   所幸那噩梦识趣,没再来袭,让他得以结结实实地无梦好眠了一场。再睁眼时,天已初亮,能隔窗看见外面熹微的日光……竟是睡足了一日一夜。   他揉了揉眼睛,又沉心感受了片刻,心啧一声,暗道怎么跟话本里写的不同?他收了那眼珠子,既没感受到功力大增,亦没感受到灵力涨进,就连视力都没怎么变化——呵,还说什么以形补形呢。   看那眼前的桌椅边几,该是什么样便还是什么样,没生出什么花儿来,就连那以手托腮,正坐在桌旁品茶的谈风月也是一样,仍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没有任何区别。   ……   “……不是,”秦念久倦意顿消,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老祖您……怎么还没走呢?”   他原以为按谈风月的脾性,红岭异事一了,他便合该迫不及待地甩开自己这个麻烦,早早遁远了。   谁成想居然还好整以暇地坐在他屋里?!   要走要留,谈风月心中自有计较,不慌不忙地道:“同行一场,怎么说也有几分情谊在。玉烟宗人尚在客栈中,你又是个惯爱显原形的,我不在这守着防着,难道还等他们来捡现成的功德不成?”   “……”这风月老祖,什么时候开始念起情谊来了?秦念久只觉得哪哪都怪,却又说不出个理来,只能支支吾吾地含蓄道:“呃,多谢了。只是……你能替我防得了一时,还能防上一路不成?日后我自会小心的……这不,老话说的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   谈风月诚恳地道:“我付的房钱。”   秦念久:“……”   谈风月又补充,“定了五日。”   秦念久:“……”   谈风月再道:“天字号厢房。”   ……不是,原不是他说的“日后各自”么,怎生突然改主意了?左也说不过他,右也拿人手软,秦念久嘴角直抽,“那……老祖不如回自己房内歇歇?”   待他一离开,自己便能迅速画阵遁走,远走高飞——   “二位仙君,可是醒了?”房外蓦地有人唤,“若是醒了,便下来用顿早饭吧。”   像是怕他们不答应似的,门外的叶云停言辞十分恳切,“前日幸有二位仙君相助,宗人此次简装出行,身上没带有良品灵物,难以为报,只能请店家备了些淡茶薄菜,万望二位不嫌弃,赏光同席。”   言罢,他在门前一杵,不走了,大有他们不出来,他便要在此等到地老天荒之势。   “……”   来的可真是时候!秦念久无言以对地看了看杵在门旁的隐约人影,又看了看坐在桌边的谈风月,心道这可真是前有狼旁有虎,两员大将把他镇在原地,是插翅也难飞。   还能怎么办?吃呗!   秦念久挟着股火气,气呼呼地闷声应了门外的人,翻身起来便是一通乒呤乓啷的洗漱,像在往物件上撒火似的。   谈风月在旁看着,心觉好笑。这阴魂可真是向来藏不住心思,什么想法都直直白白地写在脸上。他当然看出了这阴魂是想与自己分道扬镳,原因不外乎是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诚然,这阴魂的事与他无关,他一改心思,偏是要留的原因不过是为了自己。不为别的,他漫无目的地在世上游荡了五十来年,也不曾唤起一星半点的前尘往事,而自打认识了这阴魂,异事一桩接着一桩,似是唤起了几幕画面不说,还借光入了幻境——若是继续与这阴魂同行,借一借他这天煞孤星的势,说不定还能找出更多线索。   “砰”!   那阴魂洗漱完了,将杯盏往手边重重一搁,冲自己皱了皱鼻子,边戴上了面纱,“请吧老祖,用膳!” 第26章第二十六章   不是他夸张,那桌子下面,桌布后头,足塞着七八号人物。个个模样都是青面窄颊,瘦骨嶙峋的,正垂涎欲滴地盯着他夹掉的那棵菜心。   试问哪位英雄汉好端端地乍看见这幕,还能面不改色的?   谈风月听秦念久连比带划地把那场面描述完了,微微蹙起了眉,“你这莫不是……”   他抬起手来,拿银扇在他眼前晃了晃,“有了阴阳眼?”   银扇折光,属实晃眼,秦念久一傻,“啥?”   “若我没猜错,你看见的应是一类饿鬼,于人无害,只受困流连于餐桌之下,徒等着人用餐时漏下那么一两口饭菜来。”说着,他道了声有趣,“我还道这是寻常人家编造出来,哄小孩拿稳筷子的鬼话呢,不想原是真的。”   “……”合着那眼珠子的功效是补在这儿了啊?!秦念久脑子转过了弯来,又见这人一副并不意外的样子,突记起了他在席间怪怪看自己的那眼,“……所以,我早前看见街上游人熙攘……”   谈风月颔首,“我眼中所见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话音刚落就被秦念久恨恨地捶了一记肩头,“那你怎么不说呢!”   谈风月微微一耸肩,“我还当你是被饭菜噎慌了,看晃了眼。”   秦念久:“……”   罢了。不知这眼珠原为何人所有,竟还有这异能,也不怪得会被人拿去设封阵了——左右是件于己无害的事,他白了谈风月一眼,没再找话,只兀自琢磨起了该怎么甩开这人。   只是……   只是这几日来,他吃他的,住他的,还将他置入了险境,临了却想着要将他甩开,属实有些说不过去……   不过一个神情的细微变化,谈风月便猜出了他正想什么,不露声色地站得离他近了些,“红岭事已了,是时候——”   准备拆伙了?正愁不知该怎么开口的秦念久大喜过望地猛一抬头,却听他道:“——去置办件新衣了。”   “……?”秦念久表情凝滞,喉头一噎,“为何?不是,我看没有这个必要吧——”   他身上衣服已用咒诀洗过补过,虽然显旧了些,却也还是能穿的。   谈风月循循善诱,“你看,你现所穿的,是谁的衣服?”   秦念久不明所以,“……陈温瑜的?”   谈风月道:“那陈温瑜现哪儿去了?”   秦念久道:“……死了?”   谈风月道:“那死人穿的,是件什么衣服?” 第27章第二十七章   王二屋子尚在红岭城内,位处南方,略有些偏僻。一路上秦念久留心看过,没见什么异象,谈风月亦有留心,也不见风水有何异常。   他一个小小捕快,月银六十文而已,屋子是家里老人留下来的一间小瓦屋,多少带个了前后小院。红岭土质肥沃,他娘子游氏未孕前将小院料理得极好,种了不少种类的叶子菜还有瓜果,让他顿顿能饱口福。他娘子孕后病如山倒,院子也疏了。他与他娘子是自幼相识,青梅竹马。他脑筋笨,读不进书,徒有些力气,是有一回陈家太爷的轿子打巧经他旁边过,有个轿夫腿软绊了一跤,他险险冲上去扶了一把,才没让轿子翻倒,陈家太爷见他老实热心,便着人给他谋了个捕快的差事。他脑筋直,捕快本应是个肥差,能赚不少陋规,他却不懂得该如何运作,没能让他娘子过得再踏实些……   不过短短一程路,都快把他的生平给详述完了,秦念久听得耳朵起茧、眼冒金星,嘴里唯剩“嗯嗯”两个音可发,谈风月倒是两耳一闭自在清净,拿一双写满“叫你好心多事”的眼无声嘲他。   好在终于,一见着了那小院的院门,王二便怕吵着了屋内的媳妇,连忙住了嘴,小声道:“就是这儿了。”   踏进院门,如他方才说的一般,院子里种的瓜果菜蔬都有些疏了,却还没荒,盆桶铲锄皆整整齐齐地放在墙根,可见他时常还有在料理这小院,只是性子粗,不得要领罢了。   往里走几步,能看见檐下放着一小药炉,没等秦念久再使眼色,“仙家”谈风月便自觉地走了过去,细查那炉里的残渣。   王二只当“仙家”是画符收鬼看风水的,不知他还通药理,见他动作便以为是那药炉有什么问题,紧张得连拍脑门,自责不已,“可是这药炉位置放得不对?唉,真怪我蠢笨,我只想厨房在屋内,怕药味熏着了她,才——”   “不是不是,”秦念久忙道,刚想与他解释一二,又记起了自己陈温瑜的身份,只得憋屈地道:“仙家是通药理的,还是看仙家怎么说吧。”   谈风月见这阴魂吃瘪便觉好笑,面上却没显出笑意来,从容正色道:“药没问题,确是副安胎养身的方子。还是进屋看看吧。”   “进屋,进屋。”王二忙点头,躬身将他们迎入了屋内。   屋子本身不大,一眼便能望尽,没什么值钱的物件。没了女主人操持,屋内却半点没显杂乱,窗明几净,地面无尘,一张不大的小桌上分门别类地摞着各样药单黄符、出账进账——谈风月眉毛一挑,眼尖地从那摞黄符中拣了几张出来,又嫌脏似的扔给了一旁的秦念久。   秦念久垂眼一瞧,嗬,这不是巧了吗,又是那恶道人的鬼画符。   王二又紧张了,“可是这符……?”   没秦念久说话的份,谈风月嘴巴可不饶人,“不是这符的问题,但这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霉得很。日后将眼睛擦亮些,切记哪怕病急也勿要乱投医,不然恐要招至灾祸,唬得你要寻别人活的婴胎作药引,来治你家娘子的病——”   他不过拿那洛青雨的事来吓这王二一吓,却见王二突然白了脸,喃喃道:“仙、仙家!果真神了!半月前有一道人进了城,我、我便请了他来看,他、他就是这么说——”   秦念久闻言脸色猛变,谈风月则是直接黑了脸,连声音都冷肃了几分,“你照他说的做了?!”   王二急急摆手,一颗大脑袋都快要摇掉了,声如洪钟地道:“这怎么可能呢!?我娘子若是……若是去了,我便后脚也随她去了,黄泉路上追见她,下辈子还是两个人……怎会去做这等下地狱挨千刀的恶事!”   幸好幸好,这王二只是心眼实,还不是个傻的。秦念久松了口气,又听他道:“说来也怪,那日那道士来,方说完这番话,突就抽了一下,转身快步走了,连符的钱也没拿,我还当他是见我不买账,给气跑的……现听仙家说了,当真是……老天开眼老天开眼,祖宗庇佑祖宗庇佑——”   王二在那谢天谢地拜祖宗的,秦念久却微微皱了眉:那恶道哪是好打发的?   便提议道:“先去看看嫂子吧,别说话耽搁了。”   道士一事被点了出来,王二已经确信谈风月是个有本领的了,眼中都快要涌出了泪,憋足劲才忍了下来,忙不迭地把二人往里间带,“这边,这边。”   屋子不大,里间亦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小凳,三个木柜而已。其中一个木柜被充作了桌子的用途,上面搁着药碗,还有几样逗趣的小玩意儿。   谈风月被引着去看那昏昏侧躺在床上,身形瘦削、唯有腹部高高隆起的游氏了,秦念久虽然有具陈温瑜的壳子罩着,但内里总归是抹阴魂,怕冲撞了孕母,不好跟上,只得尴尬地站在门边,眼睛往屋内仅有的几件物件上瞧,又越瞧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箱子上搁着的逗趣玩意儿他见过,是在破道的幻境里——也不知它梦里那冷如冰、寒如雪的白衣人会要这些玩意儿来作甚。   王二一见自己娘子便忍不住要落泪,又不敢惊扰仙家查病,只好强作笑颜地转头去与陈公子讲话,“公子可是在看这些玩意儿?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买来逗婆娘开心的,日后小的出生了,也能沾光玩玩……” 第28章第二十八章   抓见了祸因,谈风月看这小鬼身上多少还是带着些怨气,便把手一抬——   “别!”   “仙家留手!”   却是两道话音同时响起。秦念久这惯爱替鬼解怨的也就不提了,怎么那苦主王二居然也有意拦他?   只听那王二道:“仙、仙家,我看这……孩子,也才八九岁年纪,怎么就……他方也说了不是存心——怕是有什么冤屈,咱们还是……先听一听?”   谈风月原也没打算直接诛灭了这小鬼,是怕那阴魂事后要念叨,不想这王二生得五大三粗的,竟然心善如此,不由得多看了王二一眼,才将手落下,拍了张暂以镇邪的小符在小鬼身上。   灵符落下,都还没做其他动作,那原昏躺在床上气喘不止的游氏便平缓了气息,紧皱的眉头也舒开了。   王二见状,忙跑到床边执起她的手,表情又是要哭又是想笑的,一对厚嘴唇嗫嚅了几番,吐出的字音也只是“好了,好了,好了”。   再看那小鬼,他身上带着的怨气本就不深,面容也只略有些发青,现下怨气被灵符暂镇了下去,那股青色便也全消了,一张有些偏瘦的小脸还透出了点粉/嫩来,全然不像只被捉的小鬼,倒像是邻家来串门的稚童。   王二见他这样,于心更是不忍,虽还有些惧怕他的身份,却还是壮着胆子问道:“你、你是怎么……”   “死掉的?”那小鬼是个伶俐的,一双圆眼滴溜溜地转,先看面前那一人一鬼并没有要除了自己的意思,便松了口气,再看看床上的游氏,见她像没事了,便又松了口气,而后两手一撑,支起身子一屁股坐到了那木箱上,晃着腿满不在乎地道:“还能怎么死的,老爷刚也说了,这箱子闭得紧实,半点不透风——给闷死的呗!”   王二闻言倒抽了口冷气,谈风月则目色一沉。秦念久虽才入世,早在交界地时也读过不少闲篇,心知他这大概与那洛青雨一样,是个被拐来的孩子,便问:“你是自哪儿被拐来的?可还记得拐你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小鬼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哐哐拿脚跟撞着木箱,又怕吵着游氏似的停了,表情仍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拐?我哪有那么蠢笨,会为了颗糖就跟人走了,我娘也疼我得紧,眼睛一刻都不离我的!是那拐子骗我娘,说要把我卖给大户人家做仆役,能跟着少爷小姐识字读书、算术认账,还能领些月钱,若是我会来事儿些,将来说不定还能当大管家!我娘信了,才把我送出去的!我娘也不蠢笨,她是疼我——”   说着,他一侧身子,勾手敲了敲木箱的侧壁,“真正蠢笨的是那拐子,把我往箱子里一塞,居然忘了在这儿打好气孔,才叫我一命呜呼了——好在他们怕我觉察出不对,先给我灌了药,才把我塞进来的……我不过是迷瞪瞪地睡了一觉,睁眼就见他们正埋我,而后我就到这儿啦。”   这孩子……王二嘴笨不会说话,只面露难过,粗声粗气地道:“你、你叫什么名,可记得埋在哪儿了?我、我去替你敛回骨来,给你立个坟吧?”   小鬼听他这么说,眼里的笑意亮莹莹的,“亏老爷问了,再过段时日,我怕是要忘记啦——做鬼就是这点不好,啥都记不住!”   他道:“我应是叫三九,数字三,数字九,埋我在城外,捡箱子处往出走个十来米,有棵小杨柳!”又掰着指头算了算,“一、二……三,都三年了,现也有可能是棵大杨柳了!”   到底是个小孩,坐不住,没说几句话便又晃起了腿。三九转头看向那一人一鬼,虽骨子里还是有些怕的,却仍强装无畏,自辩道:“我不是存心害夫人的,是这箱子在此,我切实走不掉……我、我还替老爷夫人挡过不少灾劫呢!老爷做捕快,有来寻事报复的,夫人种菜蔬,有隔着院墙偷窥的,统统都被我拦下了,连疯狗我都轰过几只!哦对,还有不久前来的那个道士,画些什么草纸不如的破符就想骗老爷,我还自己撞上去试了,屁用没有!还想诓老爷去弄什么婴胎来给夫人入药,我便在他耳边鬼叫了一阵,他抬起屁股就滚了!也不知这鬼东西后面跑哪儿去骗人了,怕是要遭天谴的!”   谈秦二人听得一时无言,“……”   王二本就不忍将三九给诛灭了,听了这话更是着急起来,再见谈风月沉默,一下便有些慌神,又不敢教仙家做事,一张黝黑的面庞都要涨紫了,“仙家,这、这……”   却是那陈公子开了口,“仙家先前不是说,虽然我家中异事已经了结,但恐我命格被毁,难免还是会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近身么,我看这小鬼还挺明事理,也是个聪明的,亦无害人之心,不如想个法子将他收了,送予我身边做个鬼侍童子,于他是功德,于我更有益,我还能给他供点香火……”   王二听了,心说这个办法好,不住在旁点头,谈风月则看着边信口胡诌边疯狂冲自己挤眉弄眼的秦念久,十分想告诉他用不着这么费表情,一个眼神他也能会了他的意。 第29章第二十九章   谈风月走了,秦念久也松开了手,小鬼的尖脸啪声回弹,忿忿地揉着脸蛋,看这鬼君展袖一招,不知从哪变来了笔墨纸砚,又将身一扭,以一个极其懒散怪异的姿势癞在了亭凳上,提笔挥毫。   三九识不得几个字,却还是探头探脑地凑近了去看,还问:“你在写些什么?写信?”   笔墨纸砚哪来的,当然是从陈府里运出来的。秦念久嗯啊地应了,又道:“写给我鬼差弟兄的,可怜他独自待在一个鬼地方,原还有我陪他谈天解闷,现我走了,怕他寂寥,所以就给他写点东西下去,好让他挂念挂念还有我这么个人。”   三九听了,心说这鬼君果然不一般,居然能与鬼差称兄道弟的,又好奇他都写了什么,便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怎么读。   交界地里六十七年待过来,秦念久别的没有,唯有话最多,也不嫌烦地逐字教他认。三九又是个聪明的,记字型也快,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一大一小两鬼便边写边念边教边学地用完了十几张信纸。   信写完了,三九等于是听完了一篇志怪故事,心内正惊奇赞叹,就见秦念久从怀中掏出了个小匣,弹指点火,与那信纸一并烧了下去。   三九忙瞪眼问:“这就是那封镇着那眼珠子的灵匣吗?”   “是啊,可别跟你仙君说,我是偷从他那拿的。”秦念久说道,又从袖子里变了个水灵灵的梨子出来,拿在手上抛着,似是在斟酌要不要往火堆里扔。   毕竟本是同类,现还建立了些你教我学的情谊,又有一重鬼侍童子的身份在,三九于公于私都自然是不会出卖他的,只小声嘟囔,“……你从仙君那儿拿,仙君还能不知道嘛。”   又问:“那这水梨呢?又是个什么物件?”   秦念久留着这个梨原便是想要分与鬼差尝鲜的,临到了烧的时候却又有些舍不得了——毕竟这可是头一遭有人给他供东西。他答三九:“宝物件。”   要不,分一半留一半?分梨似又有些不吉利……秦念久正纠结,就见谈风月臂弯中搭着几件衣裳,从辆马车上跳了下来,便赶忙将那梨收回了袖中,端起了仪态坐好。   谈风月踏入亭中,瞧见地上要熄不熄的火堆,知道这阴魂又是在给那“死鬼卿卿”记流水账了,也没说什么,只将手臂上挂着的衣裳拎起来甩给了这阴魂,“换上试试。”   “啊?”秦念久捧着衣裳发呆,“直接换?”   谈风月拿手虚虚一按,挥灭了地上的火堆,微微一挑眉,又是那句:“怎么,难不成还得烧给你,你才能穿上吗?”   这新衣,料子是好,颜色也美,就是这送衣服的人属实招恨了些……秦念久带着点委屈地撇了撇嘴,略使了个障眼小法,就将衣裳换上了,又点起一丛小火,把换下来的锦衣烧还予了陈温瑜。   人靠衣装这话着实不假,这阴魂鼻梁高挺,眉眼锐利,素黑面纱挂在颊侧——谈风月已确信这阴魂的容貌是会逐渐随“魂”转变的了,至今看,与那陈温瑜的容貌已有了两三分不同——被烟红的布色一衬,别有番风流意味。   三九眼睛都看直了,却不单是因为这鬼君生得好看,而更是为他身上的衣裳。他忍不住踮起脚来,伸手摸了摸秦念久的衣袖,像痴了一般,又躲去旁边闷头想了一会,许久都没出声。   谈秦二人并没注意到他的异状,只自顾地说着话。   十分难得地,是谈风月先起的话头。他道:“你不是要为自己敛骨的么,将要去哪,可有些头绪了?”   见他这是打定主意要跟着自己了,秦念久只得老实道:“实不相瞒,这些天里我一得空便会卜上一卦,问我骨在何处,可不知为何,换了数样卜法,用了各类方式,得出来的结果都只有一个字——”   暗道了声天道好轮回,谈风月挑眉,“该不会也是‘无’吧?”   秦念久摇头,“是个世间的‘世’字。”   “我问我骨在何处,天答我骨在世间——”他仰头长嚎一声,“我也知道我骨就在这世间啊!不然阎罗主放我回来做什么,拿我寻开心的?”   嚎完,他把腿一盘,又坐回了亭凳上歪着,掷地有声地下了批语:“吾命休矣。”   可怜他转生一遭,敛了那溪贝一村人,托人敛了陈府一家,连小鬼三九都有王二要替他敛骨立坟,而他却连自己的骸骨在何方都不知道。   谈风月耸肩,知道是在这世间,总归比他那无处寻的“无”要好,“总而言之,先离开红岭,边走边议吧。我已买了辆马车,就停在亭外。”   ……他说那马车怎么停着半天也没走呢。秦念久拿看银矿的眼神紧盯谈风月,“现在就走?”   谈风月不咸不淡地道:“左右你命休矣,要是想留在红岭送死也行,那玉烟长老们皆已经到了,可以让他们拣个现成的。”   “……”秦念久一个激灵站起了身,“不是明天才到吗?”   “许是那帮老骨头个个骨散人不散,脚程还挺快吧。”谈风月一贯风凉的,“方才我回城内取衣服,已见那客栈中人头攒动,有好几个鹤发佩玉的了。” 第30章第三十章   骏马飞驰,将马车上的人载入了第二天的黄昏。   落日好似一枚灿亮的鹅蛋黄,映暖了山河万物,又让渐凉的晚风将温度给拖了下来。   谈风月驾了一夜一昼的车,此刻正靠在车厢的框沿上,闭目睡了。   早从他口中问过了方位,因而也不怕走错,秦念久扯了扯缰绳,让马儿稍缓了速度,好叫谈风月睡踏实些,又从马车内拽了件他给自己买的外衣出来给他盖上,借机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了他来。   别说,相识到现在,他还没见过这老祖的睡相呢——别是会伸手蹬腿,张嘴流口水的那种。   只可惜令他失望了,谈风月睡得安稳,一张俊脸上除了眼睛闭着,表情与他醒时别无二致,仍是那番冷的淡的,薄唇紧抿,仿佛像是个死人……一直没注意过,现他睡了,头微微偏着,才能看见似有条红绳被压在领下,不知是贴身戴了个什么物件——左不过是块玉吧。   秦念久略有些好奇,心下琢磨几番,正准备大着胆子伸手将那绳子勾出来瞧瞧,就听见三九叫他,忙做贼般地收回了手。   “鬼君鬼君!”三九闹着他讲了一路故事,什么陈温瑜罗刹私、大煞破道眼珠子,刚安静了不过半刻,就又闲不住了,从车厢中探出了头来,“再把那破道的故事给我讲一遍吧?”   “咳,”秦念久做坏事差点被撞见,有那么点心虚在,顺着他道:“……要听哪段?”   三九歪头想了想,“从头?”   “……”秦念久张了张嘴,无奈扶额,“都讲十几遍了……”   已混得熟了,三九往他怀里一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仰起小脸看他,“那就捡它的梦境再说说?”   秦念久无法,只得又给他简述了一遍。   “这么说,破道原也是宗门弟子啰?”三九咂嘴回味了一会儿,“是哪个宗门呀?”   这谁知道?打完就打完了,谁还有那个闲心去追根溯源,秦念久敷衍他,“许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吧。”   三九点头,“也是,不然它师尊也不会住在间小破竹屋里了。”   又问:“末尾它师尊说的,那个‘他’又是谁啊?”   这是破道的幻梦,又不是他的,秦念久真不知该如何解答,只能继续敷衍,“许是它师尊的哪位友人吧。”   “友人?”三九眨巴眼,“你不是说它师尊冷冰冰的,连话都不愿多说几句的么,谁会跟他做朋友呀?”   “……”秦念久被问住了,想了想才道:“……你仙君不也冷冰冰的么,还不是有我与他做朋友?”   ……都已是过命的交情了,应该也勉强称得上朋友吧?   这回答颇有几分道理,三九被说服了,见谈风月睡着了没看这边,才偷偷对秦念久点了点头,不问了。   不过只片刻,他便又来了精神,兴奋地扯了扯鬼君的衣袖,嚷道:“我晓得了,我晓得了!”   秦念久怕他吵着谈风月,忙捂他的嘴,“晓得什么了?”   三九嘴巴被捂着,在他掌心下呜呜地叫:“那眼珠子,该是破道的!”   “……?”秦念久把他松开了,“怎么说?”   三九稍压低了些声音,神神秘秘地道:“鬼君你看啊,说那破道沉寂了六十来年都一直没出现,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呢?肯定是有原因的……再说你们刚除去了大煞,拿到了眼珠子,它就奔你们来了——可不就是寻他的眼珠子来了嘛!”   细细一想,那破道的眼眶确实是空的……秦念久打了个冷颤,刚想找些话来否定他的说法,以求个心安,就听谈风月淡淡的话音响起,“是又如何,不过大鱼吃小鱼罢了。我看你最好还是离他远些,别叫他把你也给吞了进补。”   三九一听,忙从秦念久怀里挣了出来,躲到那车厢里面去了——还没忘给秦念久抛了个“待仙君睡了我再回来”的眼色。   ……这心机小鬼。秦念久看得好笑,摇了摇头,又问谈风月:“你怎么醒了,不多睡会?”   他们在这叽叽呱呱的,就算是聋子都醒了。谈风月凉凉睨他一眼,没嫌他吵闹,只说:“那边有个挑担的行贩,我去问问路。”   就拉停了马,将盖在身上的衣服一掀,翻身下去了。   被吵了一路,闹了一路,耳边乍清净下来,秦念久竟反而觉得有些不习惯。那股初入交界地时的寂寥萧索之感点滴袭来,迫使他伸手去撩布帘,想问三九讲几句话来听听,却见三九已经躺在那几件衣裳上面,恍惚阖起了眼。   好在谈风月没去很久,很快便走了回来,还捧回了一兜蜜桃。他坐回车架上,探身将桃子放进车厢,又扔了一个给那阴魂,道:“是有沁园这么个地方,就在青江源头往下七十里。”   秦念久拿手比划了一通,示意三九睡了,让他小声些,又问:“咱们走的方向对么?”   方才自己睡时怎么就没这待遇呢?谈风月又冷扫了他一眼,才答:“就在前面不远,再一夜便到。”   秦念久点了点头,想着再让这老祖多睡会,便自觉地执了缰绳赶马,也没再同他讲话。   谈风月却是有些睡不着了,自旁拣了个蜜桃出来,拿诀洗了三遍,又斯斯文文地撕去了皮,才将就送入口中,又斜斜看了眼一旁的阴魂,“刚刚话多得,现在怎又不说了?”   ……啥叫里外不是人啊。老祖开腔,秦念久自然是不敢不搭的,怪里怪气地拱了拱手,“老祖想聊些什么?总不能也想听我讲故事吧?”   不想谈风月却咬着桃子点了点头,“就听《阴魂还阳夜梦惊》这一折吧。”   合着是来打听自己的幻境了啊。 第31章第三十一章   ……   ……是梦?   是梦。   常言道一回生二回熟,何况这都是第三次了。当再度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混沌模糊之中,身体又由不得自己动作时,秦念久已不会再感到惊讶了,甚至还有那么点兴致盎然——不知这回又要梦见些什么,好叫他想起些什么?   幸哉,这回的梦境看起来十分平静,身上没有痛感,眼前也没见着些什么惨烈的画面,唯能看见些零星晕开的白色光点自上缓缓飘落下来,在足下融成一片朦胧宁和的白。   ——是雪?   应该是了。他能感觉到肩头湿湿凉凉的,该是积上了层薄雪。   遥遥地,似是在梦境的边缘处,有一高一矮两道模糊得难辨的人影,正用同样模糊得难辨的话音交谈着。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那边是什么人?又在叨叨些什么呢?   明明是自己的梦,行动却由不得自己,他好奇得不行,想上前,想靠近,可身体却始终只定定地站在原地。   蓦地,一句陡然清晰的话音穿破雪幕,传入了他的耳中:“——哪怕你死了,他都不会为你落一滴泪!”   这话听在耳中,没头没尾也就罢了,也辨不清说的到底是个“她”还是“他”,秦念久正欲再辨辨清楚那说话的人是男是女,突然有人自身后拍上了他的肩膀,替他扫去了肩上积着的薄雪,问他:“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   骤然梦散,秦念久猛地睁眼,原来是谈风月拍了他的肩膀。   “梦什么呢,这么入神。”谈风月看他乍醒的模样,心觉有些滑稽,“沁园到了。”   沁园镇虽然称得上富贵兴旺,却还是个小镇,远比不上红岭繁华,临街多是丝坊、布坊、染坊、绣坊,铺子里也卖的是些纱线、系带,可谓从街头走到街尾,一件衣裳就做出来了。   制坊大都低矮,也就卖货的门面稍高,站在街上一瞧,唯有间飞檐斗拱的神殿无比打眼,就在两条街后。   省去了问路打听的工夫,谈秦一行人便脚步徐徐缓缓地往那边去了。   谈风月走得慢,是因他原就是副万事不急的心性,秦念久走得慢,是因他仍在琢磨方才那梦是个什么意味,而三九走得慢,则是因他东张西望的,瞧什么都新鲜,在每间小铺前都要驻足片刻,流连忘返,恨不能当即住下。   仗着别人看不见自己,他看见什么了都要上手去戳一戳、碰一碰,仿佛不是来寻根,而是来赶集似的,若是谈风月看他,他才会紧忙收手,快走两步跟上。   连事主都是这番不上心的模样,要是催他,反倒成皇上不急太监急了。秦念久与谈风月谁也不想当太监,便也就依着三九沿街乱窜,自己二人聊了起来。   “尸骨一点着落都无,成日净做些怪梦……”秦念久琢磨不出个头绪来,不忿地道,“总要寻个空儿,回去找阎罗老儿打听打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回去?”谈风月挑眉,“你打算怎么回?”   他拿折扇一打秦念久手臂上未愈的伤,“伤也不管,我看你是想直接死回去,一了百了。”   “哎!”忍痛忍成习惯了,竟还真忘了身上有伤,秦念久捂着手臂嘶牙,“我这不是……走得急嘛,哪有时间闲下来疗伤,等它自己愈合不就……哎?”   他后知后觉地一摸手臂,“怎么包扎上了?”   “原来还知道疼?”见这阴魂全不顾自己正走在大街上,一脸讶异且疑惑地掀起袖子就看,谈风月啪地又拿银扇敲了他一记,制住了他的动作,“回到客栈时就替你重新包扎过了,马车上你睡熟了,就替你换了药。”   可不是他善心大发,而是这阴魂身上伤口无数,除开被破道所伤的,最严重的还是替自己挡下大煞袭击的那处……一想起这伤是怎么来的,谈风月心间就泛上了层薄怒,硬邦邦地道:“下回再打起来,烦请天尊量力而行,别再拿命去替人消灾。”   “都打起来了,哪还能顾得上这么多,”秦念久全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满不在乎地道,又嬉皮笑脸地一拽他衣袖,语气夸张地感慨,“不得了不得了,老祖居然都晓得疼人了!”   他仰头左右看了看天,“太阳呢,啊,没打西边出来啊?” 第32章第三十二章   早先远看这神殿外头檐高斗宽、兽首高昂的,碧色琉璃瓦上折映着满满辉光,便知这殿修得阔气,待踏进殿门,还没走出两步,更是快要被过旺的香火烟气熏眯了眼睛。   不似溪贝村外的那间一殿只供着一神的破殿,这间神殿内室无比开阔,正中有一高台,四面挨肩放置着千余座半人高的神像,足叠了有五层,或慈眼或怒目地自高处俯视着来往香客,可谓气势恢宏。   本是来替三九寻线索的,可三九自从钻回了符里便没了声响,任秦念久怎么逗弄都不作回应,再问谈风月,收获的也仅有一枚冷眼,还附赠一声“多事”。   分明是好心想替鬼解怨,怎搞得像是自己做错了事般?秦念久先还有点耐心追着那老祖问,几次三番得不到回答,心里火气便也上来了,将袖中符纸抽出来往谈风月身上一扔,“装模作样,扮什么高深呢!不找便不找了!留个怨鬼让你来诛!”   说罢,自己气呼呼地转身过了拐角,看另一面供着的神像去了。   只是不看也就罢了,一看,心里便更来火。千余神像,座座下面皆供满了繁花供果、长明莲灯,唯那刻有“九凌天尊”牌的一座,面前供品寥寥零落,蒲团也旧,像是供奉完了他神,捎带手才施舍供他几样似的。   可不就是不灵验嘛!   怜他一个上辈子做了恶的野鬼,无人祭他也就罢了,怎这被那说书人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还借了自己大名来用的天尊也境遇如此不堪……   “不灵归不灵……”秦念久颇感惺惺相惜地凑到那座神像跟前,指头一捻,拿“无中生有”将供他的莲灯拨亮了些,口中碎碎念道:“二次登殿,手头上还是没什么能供予天尊的,就再给天尊点盏灯吧,总要有点香火,别让其他天尊看矮了去——若是天尊有感,就庇我一庇,保佑我能早日寻回骨来……”   刚叨叨一半,就听数丈外也有拨香客在求,“……保佑我们能早日寻回女儿来……”   转眼看去,跪在蒲团上的是一对中年夫妇,身后站着一双儿女。其中父亲求着神,母亲抹着泪,儿子低着头,唯有做女儿的正分心左右张望着,杏眼一转,巧巧就与秦念久对上了视线。   出了红岭,秦念久不用担心再被人认出来,因而没戴面纱,那三分俊朗、七分清秀的容貌落在姑娘家眼中,着实引人面红。   偏偏秦念久心觉这姑娘模样生得有些面熟,也没想旁的,单纯多打量了她几眼,又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便对她笑了一笑。   姑娘被他笑得耳朵噌地一红,还没等含羞低头,就见一个青衣公子冷着脸大步走了过来,眼也不斜地擦过了自己,径直将满满一把燃香塞进了那红衣公子怀里。   看这二位公子面生,该不是镇上的人,她还欲再细看看红衣的那位,却听母亲抬手唤她,“走了,青荷。”   “哦,哦,”她忙收了心,将母亲从蒲团上搀起来,“母亲小心,别又被蒲草划了衣裳。”   “衣裳划破了再做便是……”母亲垂着一双微红的眼,叹道:“你姐姐却不知何时才能……唉……”   说到此处便哽咽了起来,家人们忙劝的劝,哄得哄,扶着她走了。   望着那家人逐步出了殿,秦念久才迟迟收回了视线,扭头与谈风月道:“哎,我怎么看那位姑娘有些眼熟……”   方才见这阴魂负气走了,谈风月难能可贵地生出了些许不知所措来,奈何他万不会讲好话哄人的,更别说哄鬼了,只好去买了些燃香,想着让这阴魂拿去供供神,求些庇佑,谁知过来便瞧见这阴魂跟没事人似的,还晓得对着漂亮姑娘笑,倒显得自己多余了。   眼下又听他讲姑娘,谈风月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冷冷看他一眼,“多看两眼也就罢了,我可没银两给你备彩礼。”   “不是,我就看看,也没说要娶人家呀……”秦念久满眼迷惑地接了话头,又蓦地反应了过来,“不是,怎么是你给我备彩礼——合着我把你当好友,你却想当我爹?”   谁稀罕似的。谈风月睨他,冷哼一声,把话题拽回了正事上,“不是要寻那拐子么,找见什么线索没有?”   秦念久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早忘了跟他赌气说不找了的那茬,听他提起便一指香案上的盏盏莲灯,邀功似地问:“你瞧,这制式可是跟三九描述的一样?”   金色的九重莲花,莲瓣尖上缀着粒粒小珠,确实一致。   这老祖买回的燃香不少,秦念久三支三支地抽出来点燃了,私心全供给了九凌天尊,“该是这灯没错,可有谁会把供灯放自家床头呢……”   三九虽钻回了符里,但五感仍是在的,谈风月垂眼看着一旁上了两道大锁的功德箱,稍压低了些声音,“……许是偷回去的呢。”   话音落下,便听殿外人声嘈嘈杂杂的,似是有人争吵了起来。   挪步去看,只见殿中管事的手里拿着柄笤帚,正用笤帚杆挥赶着一个妇人,“我说李常家的,这么多年了,你拿殿里的东西,咱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连这香灰里的锡你都要偷,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第33章第三十三章   “馄饨开锅啰!”——   馄饨铺小,里外只有店主一人操持,设在铺外的火炉上架着口以篦子隔开的铁锅,一边鸡汤正沸,一边馄饨沉浮,店主边吆喝,边从小屉中抽出张张面皮,左手往里添入一小勺馅料,右手手指拢起一攥,既成只只精巧如小燕般的馄饨。馄饨一一下入锅中,熟后捞起,碗中加鸡汤酱油醋,撒上葱花,便由谈风月接过,端在了手中。   正午刚过,店里食客不少。碍于三九这旁人不可见的存在,他们寻了个靠里的角落入座,秦念久称得上偷偷摸摸地迅速立了双筷子于碗上,合掌唤三遍了小鬼的名“三九”,才把碗向三九面前一推,“快吃快吃。”   “我……”三九仍是有些不情愿,心心念念着的还是去找人算账的那茬,可刚开了个口,就被谈风月一个眼神给制了回去,只能老老实实地捧起了馄饨碗——   “哎?!”他惊叫,“我能捧起碗了?!”   秦念久翻白眼给他看,“不然我方做那套动作是在耍猴?”   能重新尝见五味了,三九连话都顾不及搭,仰头便连馄饨带汤地呼噜了一半下去,满足得直眯眼,嘴角也扬了起来。   一直留心瞧着,见他嘴角终于弯了,秦念久便默默地松了口气——是他做主,非要带这小鬼回沁园解怨的,若是怨没解成,反添心伤,那他罪过可就大了。   不想他一直留心着三九,三九实则一直也留心着他,见他神情放松了下来,便知道是自己招鬼君担心了。他轻咬了咬嘴唇,笑了起来,有些夸张地道:“真好吃!太久没尝过馄饨了,连是个什么滋味都忘了……做鬼真是——好又不好,什么滋味都不记得啦!”   倒不是他强作笑颜地在哄鬼君,事实的确如此。重回故里,重见旧景,他不过模糊想起了丁点生前事——当真是丁点:仅记起母亲并不似他“记忆”中的那样罢了。   没有什么“娘亲爱我”,没有什么“眼睛一刻也离不了自己”,事实上他似乎连母亲的面都很少见到,以至于母亲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再去想时,脑中浮现的只有游氏。种种皆是生前事,再记起已如隔世,因而说伤心、说难过……似乎有,但也没那么真切,只好像心里莫名空了一块,又不知该拿什么来填。   “……”   秦念久与谈风月皆是丢了记忆的,虽然一个人事不通,一个感情淡薄,却意外地能与这小鬼共情——若他们有朝一日能寻回旧事,又当作何感何想呢。思及至此,不禁一时失语。   三九可不管他们失语不失语的,举碗仰头,咕咚咕咚地将剩下的半碗馄饨也一口闷了,又一抹嘴巴,眨着眼道:“你们怎么不吃呀?”   就把话头揭了过去。   谈风月本就不爱这类小食,淡淡说了声不饿,秦念久则仍有些恍惚,迟了半拍才答,“……不太想吃。”   碗碗刚出锅的鸡汤馄饨可谓鲜香十里,他不是不馋,只是……一想到桌下有堆饿鬼正等着的,就倒足了胃口。   “饿鬼?是什么样的?”三九听他简单解释了两句,好奇心顿起,立马弯身下去掀了桌布瞧,“哪儿呀?我怎么没见着?”   秦念久万不情愿看那饿鬼堆叠的场面,也没低头去验证,随口道:“许是你道行太浅。”   三九权当他是嫌自己吃相不雅,故意唬自己吃饭要拿稳碗筷的,哼了一声便没再追问,转头埋怨起了天色,“这天黑得也忒慢了!若是那帮狗贼跑了可如何是好!”   “确实……”秦念久联想起溪贝村那做了恶事后跑得比狗都快的道士,暗道了声有理,“不如我们先去外围踩踩点,确定下位置,也防着他们溜走?”   人家的店面就在沁园镇上,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么。谈风月白了他俩一眼,却也没说不好,只冷嘲秦念久,“你这旁的可懂得不少,还晓得‘踩点’。”   明明都是在话本里看到的……秦念久冲他嘶了嘶牙,扮了个鬼脸,“怎么,我生前大奸大恶的,老祖您又不是不知道!”   他起了身,半点不客气地拿伞尖一捅谈风月的后背,做了个胁迫他的恶人姿态,“找店家问路去!”   “……”谈风月稍回头,看傻子似的望了他一眼,没跟傻子多计较,依言去了。   三九看着他们打闹,心底最后那丝若有似无的伤感也被压了下去,换作笑意浮了上来,咧嘴笑得开怀。   按店家的说法,那“运通”铺子设有好几间库房,因而位置不在镇上中心,较为偏僻,不熟路的话要先寻着了附近的“常满绣坊”,再往西去才好找。   三九似是将母亲的事给抛在了脑后,一路上都兴致勃勃的,只讲待会儿要如何好好折腾那拐子一番,拍着胸/脯道:“按我说,就不用仙君鬼君出面了!吓唬人我可是专业的,保管将他们骇得叫苦连天、屁滚尿流!”   他一抹脸,拟出了个索命鬼般的苦相,拖着尖锐的长音道:“哪里逃——”   又将表情一收,眉飞色舞地问:“这样如何?还是‘还我命来——’更有威慑力些?”   那拐子再恶,终归也是凡人,谈秦二人原就没打算出手,听他怎么说便怎么应声,“行,行,都好……常满绣坊到了。”   “两个外乡人同去有些扎眼,”谈风月将拔腿就欲往西边冲的三九后领一提,把他拎到了秦念久身边,“你们在此处候着,我去探过就来。”   说罢,抬腿就走。 第34章第三十四章   “运通”的库房足有八间,在门店后头整齐地并了两排,那两人却偏走向了最远最末的一座。   库房四面墙建得方正厚实,不透风不透水,仅在顶上开了一扇天窗。秦念久仗着夜色渐浓,轻轻一跃便上了房顶,伏坐在天窗旁往里看。   只见库房内点着盏盏烛灯,成堆的厚重木箱堆在墙角,有三两工人拿着柄粗铁锥子,正在给其中几个打孔,还有一个则在一旁晾着药汁。   谈风月耳廓上红潮未褪,说什么也不愿靠近秦念久了,宁愿自己顶着片“一叶障目”的枯叶站在门边侧身探看,见那张为善快步走向了一个木箱,掀开给姓李的看,问他:“如何?”   姓李的伸脖子一瞧,连连叫好,“不错,不错,这模样的,都能卖进莺香阁了!价钱一定好看!”   张为善轻啧一声,笑道:“模样生得好,命便好。不像上月搜罗来的那批,只能折了手脚卖给乞头子——”   话音未落,盏盏烛灯倏地跃动闪烁了起来。   丝毫没给库房内众人留出反应的时间,明明灭灭的光线中,一张眼神空洞、面色惨白的尖脸呼啸着贴面猛袭而来。   ……   “发生什么事了?”   “怎么了怎么了,大晚上的鬼吼鬼叫些什么呢?”   “好像是‘运通’那边传来的!”   这才刚入夜,周遭制坊中需要赶晚工的工人不少,纷纷打着灯笼出来瞧,左右打听着是怎么一回事。   “出事了!出事了!”有离得较近的工人看明白了情况,往后传话给渐聚集起来的人群,“‘运通’闹鬼了!那张家的胆子都被骇破了,屎尿流了一裤裆,正跪在门外猛磕头呢!”   “闹鬼?”有人接话,“咱们沁园可从没出过这事儿啊!”   “别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嘘嘘,”又有人道,“他好像在说些什么……啊?他都做了什么?!”   “报衙门呀!巡捕的做什么去了,快来捉人啊!”   “那边有人要跑了!”   “哎?那二人又是做什么的,哎哎!那人从屋顶上飘下来了!”   “哇!——”   绣坊外吵吵嚷嚷的,人群越聚越多,洛青荷也打了灯笼出来看,问旁边一个正探头探脑的,“这是在吵些什么呢?”   刚看了场好戏,被问的那人只顾着无比激动地嚷,“神仙显灵了!神仙显灵了!”   “什么神仙显灵,是仙家过路!”一旁有人掺了进来,“那张为善家的没做好事,各地拐孩子卖钱呢!这伤天害理的,可不遭鬼报复上门了嘛!喏,正巧有仙家过路,都给制住了,现还在等官衙的人来——来了来了!押住了!嘿!”   “好事好事,他娘的,咱们镇上怎么出了个这种东西!平日里见他乐善好施的……咳!其实也能看出些不对来,不怪得他家怎么富得那么快呢,依我看啊——”   洛青荷听着,踮起脚远远望了过去,也想看看那二位仙家是个什么模样,却意外地瞧见了那白日里见过两面的红衣公子。   她忙揪过身旁还在絮絮点评的那人,“……红衣的那位,就是仙家?”   “可不!”那人道,“哦,还有一旁那青衣的——”   没等他说完,洛青荷便将灯笼一横,奋力推开人群,艰难地向那两人挤去了。   “都散了都散了,没看这正办差呢嘛!”该捆的都捆走了,救出来的几个娃儿也由人带去安置了,余下一个差役凶神恶煞地哄着久不愿离去的人群,“再不走就一起抓了啊!”   看热闹把自己搭进去了可不值当,人群纷纷作鸟兽散了,那差役便换了副神情,略带恭敬地问仍站在原地的二位仙家,“咳,犯人们都押进去了,二位仙家是跟着去听审呢,还是……”   谈风月最会端架子的,将银扇一合,简略道:“不必。”   “人赃并获,该招的方才也都招得差不多了,”秦念久不正不经地往谈风月肩上一搭,轻飘飘地道:“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相信官府会给大家一个交待的吧?”   沁园镇兴旺,府衙下管十里八乡,这张为善能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将这门生意做得长久,若说没上下打点过关系,他可是不信的。   他话说得轻飘,却暗藏着股重若千钧的压迫感,差役额上的汗都快渗出来了,忙点头应道:“一定,一定。” 第35章第三十五章   厅内众人哭的哭,劝的劝,一阵兵荒马乱。秦念久全然无措地看着这人仰马翻的场面,“这是怎么……”   那洛夫人含下参片,才刚缓过了口气来,便挣扎着起了身,作势要给二位仙家下跪,“仙家!救救小女啊!”   “别别别!”秦念久哪能受得起这礼,几乎是蹦起了身,急急去搀洛夫人,又与同样急着来扶母亲的洛青荷撞到了一块儿去。   自己不过是随便指了个方向,怎会造成如此大的震动?谈风月也还懵着,又看这混乱无比的场面似是没完了一般,不禁更觉头疼,便拿银扇敲了敲手侧的小案,“……停一停。”   只是他没拿捏好力道,只听“砰!”的一声,那红木造的小案竟是被敲得碎成了小块,噼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   众人都被这声响惊了一惊,连哭都忘了,茫然地朝他看了过去。   “……”谈风月默了默,收起了银扇,轻咳一声,“莫急,莫慌。先说那流离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仿佛找见了主心骨一般,洛家人皆慌乱地坐回了原位,洛夫人也低头抹着眼泪不出声了,听那洛老爷长长叹了一声,缓缓道:“仙家有所不知,说起来也是上一代的事了……咱们这镇子,原只是座小城附属的园子,而后——”   这事儿在来时就已听那道上的行贩说过了,秦念久急着追问,“而后?”   “而后不知为何,城主归来后突然散尽了家产予城人,将他们尽数遣了出来……没了人,那城就空了,渐渐地成了座鬼城——”   “……鬼城?”秦念久不觉皱眉,先前那老祖不是说这世间太平宁和得很么,怎平白无故地还出了座鬼城来?   洛老爷点了点头,“是,鬼城!那城原还算得上富庶,曾有几波山匪想着进去搜刮些余下的金银,揪结齐了人马想往里面闯,没一个活着回来的……也曾有几个好事的、胆大的去那边探过,再回来时便都已疯癫了,或是木木地仿佛失了魂,嘴里只念‘没有哭、没有笑、没有了’,或是面上又笑又哭的,嘴里只晓得嚷‘流离’二字,且均没过几天就悸得暴毙而亡……”   ……听起来倒当真古怪。谈风月忖了忖,问道:“那可曾有鬼祟入镇作乱?”   洛老爷被他问得一讷,“……这倒是不曾。”   这就奇了,哪有鬼怪聚集做窝,却不出来害人的道理?谈风月又问:“可曾上报过官府?”   “这当然是有的!”洛老爷忙道,“只是……许是官家也不敢管吧,这事儿年年都在往上报,却一直没有消息回来……”   鬼城凶险如此,青雨又早已走失多年,若当真在那处,怕是已凶多吉少了……余下的洛家人只是叹气,唯有洛夫人哭啼抽噎着道:“那地方,是酬以重金也无人敢去的,官家又不管……望仙家救救小女吧!”   这……虽然那洛青雨真没在那鬼城里,但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放着座鬼城不管吧……秦念久转头看谈风月,“那就……去看看?”   毕竟是自己乱指出的方向,谈风月将银扇一收,终是点了点头,“嗯。”   听仙家应了,洛夫人顿时大喜过望,泪水涟涟地颤着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还是洛青荷开了口。   姐姐走失时她还未出世,因而是洛家人中最为冷静的一个,细声地在旁道:“现都已过了丑时,趁夜去怕是不妥,二位仙家还是先回房休整过,待朝早再去吧。”   若是青雨当真在那流离城中,多几个时辰少几个时辰怕是也无甚差别了……洛老爷不禁悲从中来,又是长长一叹,“是,是……”   ……   据洛家人的说法,那流离城就在沁园镇向西五六十里外,背靠青山,边临江源。   虽然两地相离得不算太远,但通向那城的大路都已被封起废弃,仅剩下些路窄难行的山道,连野兽从中穿过都得被剐伤几块皮毛,更罔提让马车通行了。 第36章第三十六章   三九联想能力一贯强的,邀功似地将那块大匾拖给了两人看,“青远!可是破道提过一嘴的那个青远?”   “它不是说过么,”来时路上听过不下数十遍,他已将破道的故事记得滚瓜烂熟了,摇头晃脑地复述道:“‘青远城又送了帖子来,可小师伯不愿接’——说的就是这个青远吧?!”   在那遍遍重复的幻梦中听这句话听得耳朵起茧,秦念久当然记得这个“青远”,可这不过是破道随口说予它师尊听的琐事,联系不出什么,只得敷衍地答了个大概也许有可能,便将疑惑暂时搁置了起来,继续研究那谶去了。   自己的发现没得到重视,三九瘪了瘪嘴,一脚踢开了那匾,闷头蹲在一旁拾树枝戳起了泥巴。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再念百遍也琢磨不出个花儿来,秦念久想得直挠头,开始胡言乱语起来,“……该不会这设阵人的大名就叫这个?”   谈风月无言以对地看了这天马行空的阴魂一眼,“……”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嘛!”秦念久脑子钝得都快转不动了,自暴自弃地往下一蹲,跟三九一同戳起了泥巴,“早知就不该揽这破差事……原听洛老爷把这城描述得那般蹊跷古怪,我还当他是夸张呢——”   洛老爷的描述?谈风月一怔,在脑中将那洛老爷的话重新过了一遍,蓦地意识了什么,便拽起了秦念久问,“你刚细查了那堆尸体,死的是不是只有山匪?”   “是啊……”秦念久老实地被他拽着后领,有些迷惑地答,“看装束应该都是些匪徒没错,还是连着兵器一起被扔出来的……”猛地,他也发现了哪里不对,“哎?那洛老爷说的是——山贼山匪皆没一个活着回去的,而好事的、胆大的寻常人家探完回去,却只是疯了,再因心悸而亡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这限制该不会是限了善恶,做过恶事的人进城即亡吧?!”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他一捶掌心,“你看啊,洛老爷说那回去的人尽是疯疯癫癫的,嘴里只晓得嚷“流离”二字——我们在这看了许久,哪有跟“流离”沾边的?只怕他们是进过城再出来的!……真是奇了怪,不说这是鬼城一座么,为何会设下这样的限制?”   “管他为何呢!”三九自觉被忽视了许久,早闲得不耐烦了,将戳泥巴的树枝一扔,蹦了过来,“穿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眼前的城门说是城“门”,木制的大门却早已蚀烂了,只剩下一个黑黢黢的深邃门洞,望不见里面的景象。虽看不见仙君鬼君口中所说的结阵,却也能大致猜出是有层障碍如同倒扣簸箕似的罩着整座小城,他自认是从没做过坏事的,都还没等秦念久反应,便壮起胆子莽了过去。   “哎!!!”   究竟是不是这个限法都还没理清呢!!秦念久拦他不及,吓得差点呼吸停摆,却见三九安然无恙地穿过了那层结阵。   三九好端端地站在门洞中,先胡乱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通,确认过手脚俱在,又晃了晃脑袋,确认过脑子也没出问题,才转过身来冲秦念久谈风月猛招手,“真的可以进!快来呀!”   秦念久深怕他出事,下意识地迈出了一步,又即刻收了回来——若这阵真是以善恶为限的,那他这个上辈子恶贯满盈的,岂不得被那层裂魂的结界劈得四分五裂?   ……但又转念一想,一世事一世了,上辈子的他被宗门人围杀至死,该就已是遭果报了,这世的他自落入交界地后可谓安守本分得很,再还了阳,也尽顾着做好事攒功德——应该算不上恶吧?   迟迟拿不定主意,偏偏三九还在那头催,“快来呀快来呀!真的可以过!”   谈风月知道他在踟躇什么,宽慰了一句,“过吧,大不了我在旁看着,若是你被劈裂了魂魄,也能及时替你将其收拢回来,予你个善终。”   “……”秦念久干干笑了一声,难掩赞叹,“老祖说话可真令人心安。”   罢,总不能在这儿干耗下去吧。左右有这老祖在旁护持着……他深深换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伸出根指头,视死如归地戳上了那层结阵——   无事发生。   “……没事?”秦念久顿了顿,眼睛一闭心一横,便跨步穿过了封阵。   果真无事!   学着三九那样胡乱在身上摸过一通,手脚俱全、心魂尚稳,秦念久喜不自胜地拍起了手,“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设阵人诚不欺我!”   又转身招呼仍站在结阵之外的谈风月,“来呀老谈,别浪费时间了!”   “……嗯。”不知为何,谈风月稍迟疑了片刻,才依言跨了进来。   秦念久原满以为他能同样顺利通过的——就连他这上辈子大奸大恶的都过来了,罔提这谪仙一般的风月老祖?可出乎意料地,只见在谈风月穿过结阵的瞬间,数道咒痕微微一闪,如电光齐聚般径直打了他身上,直教他闷哼了一声。   “怎么会?!”秦念久大惊失色,忙上去扶他,“我们猜错了?”   该是没错……谈风月稳了稳身形,道了声无碍。   “哪可能无碍?!”那结界可有一层是附着裂魂诀的,秦念久深怕他被劈出了个好歹来,强扳着他的脸上下审视,“为何不劈三九,不劈我,却单单劈你?难道这限制所限的是活人与鬼魂?那也说不通啊——”   “不过是被轻弹了一下罢了,寻常人都受得住。我这不是好好的么。”谈风月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不耐地从他手中挣了出来,“既已过来了,便尽速进城去探吧。”   说罢,也不管秦念久“哎哎哎”的叫唤,抬腿便往门洞深处去了。   拱形的门洞极黑极深,像是望不见尽头似的。三九替自己寻了个最为安全稳妥的位置——前拽着仙君的袖口,后拉着鬼君的手,自己则卡在正中小心地挪着步,又惧又兴奋地问:“为何会这么黑呀?还要走多久呀?这门洞究竟有没有头呀?”   他一遭接一遭地提着问题,奈何仙君鬼君皆如临大敌地屏着息,只顾警惕地望着前方,没一个答他的……但也没叫他闭嘴。没人拦他,他便说得更来劲儿了,“里面当真有妖怪吗?我已是鬼了,就算它们吃小孩儿应该也不会想着要吃我吧?我这么瘦,味道应该也不怎么——” 第37章第三十七章   啧,某人心心念念着红衣梦中人,这就来了个红衣的。   不比旁的那些鬼魅游魂,这红衣女子凤眸明湛,面颊红润,胸腹亦随节奏起伏着,显然是个活人。美人如花当前,谈风月无甚赏花的心思,只有满心防备,秦念久却盯着她微微起伏的胸/脯,发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不等这新进城的二人报上名姓,自称宫不妄的红衣女子美目一扫,瞧见了谈风月手中的清铃,眼神便倏然锐利了起来,如股红焰一晃,乍而闪近了谈风月身侧,将手中的长杆烟管横在了他颈间,挟着股杀意冷声问道:“宗门人?”   见她并没直接使出杀招,而是留予了自己反答的余地,谈风月便也不慌,只用银扇格开了架在自己颈上的烟杆,“非也。不过两个过路散修,误入了宝地。”   银扇与银质烟杆短暂相接,一声清鸣。   若真是宗门修者,该一见众鬼便大开杀戒了。宫不妄眼中敌意稍敛,没再出手,只问:“要走要留?”   这话问得好生奇怪,怎还能让他们自己选择的?秦念久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听谈风月反问道:“走待如何?”   这二人不似寻常人家,能进得城来,出去时也已吓得疯癫了,若是简单放他们出去了,保不齐日后会带人回来作乱……宫不妄红唇微扬,美得好似寒梅初绽,话音却十足阴狠,“若走,便留下舌头,以喉间血作契起誓不得带人复返。”   能设出那般复杂结阵,这女子的道行怕是不好估量,若真拼杀起来,也不知他们二人联手能不能敌得过……谈风月仍是不慌,又问:“留待如何?”   听他这么问了,宫不妄嘴角的幅度略扩大了些,眉尾微挑,“若留,便是我青远城民。我自当尽心护你们三人周全,保你们日日有饱饭,夜夜得好眠——”   听她说“三人”,竟是将三九也算作活人一视同仁了。再看一旁众鬼,上到老者,下至孩童,皆是穿着妥帖,丝毫不比城主所穿的衣料差,连本属饿鬼的那类都被养得体态微丰、精神奕奕,且还有不少面貌稍异于常人的孩童,也都面颊饱满、鬓发齐整,该真是在这结阵的作用下如常人般生活着的,可见她所言不虚。人说鬼城,不都是魑魅魍魉聚齐聚,要为祸一方的么,哪来这样一座教众鬼丰衣足食的“鬼城”?秦念久兀自迷惑,听谈风月再问:“可什么有条件?”   “条件么,自然是有的。”宫不妄端着烟杆,却没要抽的意思,只轻抬起了下巴,“既是我青远城民,理当遵我城规,守我城律。卯时上工,戌时放工,正中有一个时辰的歇息时间。月休四日——”   “……等等,”秦念久原听到城规城律处还当她会提什么阴毒的要求,可越听越不对劲,“……什么工?”   无需宫不妄细答,自有一旁的亡魂干干地接了话,“制琉璃为主。捎带有制衣、烹饪、耕种、畜牧……”这般一连列了十数样工种出来,又道:“但择一样。”   语毕,且还望了三九一眼:“若是孩童无力,闲除杂草亦可作数。”   秦念久先听它说了一串,还以为是雨露均沾地样样都得做,后听只需选择一样,不禁长舒了口气——而后又迅速把那口气抽了回去,不是,他也没准备要留啊!   宫不妄见他神色古怪,冷冷笑道:“天下岂有不劳而获的道理?若二位不愿,便留下舌头,歃血起誓吧。”   “不是……”   秦念久正欲与她好好说道说道,力证他们二人中一个同属鬼怪,一个万事不挂心,是万不会带人复返的,却听谈风月不慌不忙道:“我们二人手艺不精,亦不识耕种畜牧之道,但看这城上设有结阵——偌大一个结阵,要护及全城,光以城主一人的灵力支撑怕是劳心费力,不知可否让我们二人借力相助,以抵工时?”   秦念久:“……?”不是,这意思是要留?   他正挤眉弄眼地对谈风月使着迷惑疑问的眼色,那宫不妄却略略思索了片刻,竟应了下来,“借力倒是不必,我一人尚有余力。你们能进我城来,却没受我结阵所制,该是有些道行。便负责巡查结阵是否有裂漏之处,或找法子增强结阵吧。不过……”她弯了弯唇角,“既没受我结阵所制,便难保你们有没有异心,为防你们二人毁坏结阵——”   不必借力,说明她真是独靠自己撑起结阵的……没等她说完,谈风月便点了点头,主动竖起三指指天,正正经经地立了个誓,“若因我故,祸及青远,便叫我谈风月生生世世不得为人。”   不是,怎么就发起誓来了,还立了个这么毒的“生生世世”?秦念久全然跟不上趟,哑然地看着谈风月,又蓦地反应了过来——虽说言语有灵,立誓便不可违,可这老祖“谈风月”的大名是假拟的,就算真应了誓,该也应不到他身上去不说,以他的修为,假以时日,得道飞升也不无可能。成仙了,可不就“不得为人”了嘛!   真他娘的狡猾!   正腹诽着,就见那狡猾的老祖扫了自己一眼,他干干一哽,只好也跟着竖指立誓,“……若因我故,祸及青远,便叫我秦念久——不得好死。”   这老祖有机会升仙,他敛完骨可还是要投胎的……总归他“秦念久”的大名也是借来的,若真应了誓,该是也应不到他身上吧?   再看宫不妄,她虽之前口口声声说要他们“歃血起誓”,但见他们单立下了誓言,却也没异议,只冷笑一声,“最好如此。”   说罢,她收起笑容,恢复成了那副冷傲的表情,翻身坐回了轿上,对围聚着的众鬼拍了拍手,“散去,归位。”又拿长杆烟管凌空一划,指了指那个缺眼亡魂,“你。带他们三人去寻个空余的住处,再给那个小孩派个事做。暂且让他们休整一天,明日上工。”   缺眼亡魂木头似点点头,并没低头称“是”,而是说“行”。 第38章第三十八章   谈风月看着周身怨气大盛、双眼透红的秦念久,略有些愕然。   同行至今,他也不是第一次见秦念久露出这般模样,一次是在红岭客栈中,这阴魂被噩梦所魇,怨煞之气外露;二次是找见了那黄衣恶道,这阴魂为洛青雨所不忿;再次是共敌破道时,这阴魂不能出手,被激得情急——无一不是瞳孔泛红,遍身黑雾弥漫。可现今他才发现这阴魂怒急时,身上所溢出的怨煞黑气竟隐隐显露出了些微不可查的魔意!   只是等他再细看时,那丝若有似无的魔气又遍寻不着了,仿佛是他一时看花了眼睛,生出了错觉。   魔与精怪鬼类全然并非一个量级可拟的,但有凶残成魔者,必将祸世以致生灵涂炭,纵有千万修者亦是难敌。谈风月略略将心提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捏紧了银扇,却听那阴魂气道:“哪有这样做城主的,我这就她找说理去!”   说着便一把拽起了自己的手,像是要拉他撑腰似的,“咱们走!”   “……”哪有魔能以如此凶狠的语气说出如此之怂的话来,谈风月心道果然是自己看晃了眼,轻咳一声抽回了手,凉凉道:“连对方的虚实深浅都还尚且不知,是去说理还是去肉包子打狗?”   肉包子秦念久被他兜头泼了抔凉水,怒意稍减,身上黑雾也不自觉敛了回去,“……那你说待如何?”   谈风月将木头人似的三九往他面前一推,“你说他魂上被下了禁制,是个怎样的禁制?”   “禁制可是烙在魂上的,还能有什么好的么!——”秦念久嘴上恼他多余一问,手上却还是老实地抚住了三九的头,重探了一番,“……哎?”   像有些不确定似的,他又反复探过两遍,才喃喃道:“……怎么是个于魂体无害的禁制?”   谈风月拿扇尾抵着下巴,“嗯,我猜也是。那城主虽然言语冷厉,待城中众鬼倒是极好,将它们以人相待,该是不会伤它们神魂……”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三九,稍思索片刻,手中银扇猛地翻转出去,吓了他一吓,却见他仍是眼也不眨地静静站着,连躲都没躲,心中便有了猜测,“……这禁制,莫不是禁了七情?”   喜、怒、哀、乐、惊、恐、思是之谓七情,方见城中众鬼对着城主也无半点恭敬之意,只依言行事,若是皆因被禁了七情,便都说得通了。   秦念久稍想了想,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他虽原是个不通人情的,但自还阳以来遇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多少也从中识得了些“真情”,懂得了“情”这一字于心的重要性,忍不住骂了句脏的,道:“我还当她真心善如此,收留众鬼于城中安稳享乐呢……这七情都被禁绝了,六欲自然也难生,那还留在这世间做什么,就图跟个木偶人似的‘活’着,给她做苦力供她吃喝么!”   这禁制烙在神魂之上,只怕就算他们寻见办法出了城去,三九也难以恢复原样……现在好了!他们不但得想办法出城,还得想办法替三九解掉这禁制——他宁愿被这话多的小鬼吵炸天灵盖,也不想看他成了个呆子模样。思及至此,便忍不住又骂了那宫不妄一句,“呸,毒妇!”   话虽是这么说……谈风月站起了身,“至少有一点好。”   这还好?秦念久百般不解地“啊?”了一声,听那老祖命三九回房先歇着,而后悠然道:“这城中众鬼均被禁了七情,自是知无不言,有问必答,有什么古怪的地方,直接去问它们不就好了?”   这会儿午时已过,城中众鬼正各司其职地忙着工作,偌大的宽阔街道上唯有他们两个获准“暂休一日,明早上工”的闲杂人等正打着伞沿街乱晃,逐间屋舍探看过去。   能看得出来,这城主要还是以制琉璃为主业。间间制坊连排看过,有制屋瓦窗框的,有制琉璃彩画的,有制花鸟鱼虫作摆件的……众鬼专心致志,雕模的雕模、铸蜡的铸蜡、烧炉的烧炉,件件琉璃制品火里来水里去,流光溢彩,各不相同。   “这要从何问起——”秦念久看罢,脑子里可谓是一团乱麻,只觉得哪哪都奇怪,又不知该从哪切入。   他寻了面墙懒散靠着,隔窗看着制坊里面无表情的鬼众,见它们忙碌得身后都快拖出了残影,便情不自禁地掰起指头算了算,“它们一日少说要做六个时辰的工,月休四日……亡魂不知疲累,做起工来一刻不得停的,这一月下来少说也能制出万件琉璃,这琉璃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的,做这么多,拿来垒墙也垒不完啊?”   还别说,这城里不少院墙都是拿颜色各异的琉璃砖垒出来的,迎光一照,映下遍地渺渺彩色光影,美得好似天上仙境——只可惜居住其中的亡魂都被禁了七情,六欲亦淡薄,无心欣赏,亦觉不出好看来。   同样不懂欣赏的还有谈风月。他天生一双多情桃花眼,却净用来无情翻秦念久白眼了,“叫你问鬼,谁叫你问我了。”   “……”   秦念久无言以对,只得就近择了个坐在门边雕模的亡魂,凑到了它身侧,试着问道:“呃,敢问这位鬼兄,你正做的这件东西,是作何用处的?”   亡魂目不斜视,继续照着图样雕着转盘上的泥模,嘴上却如实答了,“不知何用。”   “……”上来就吃了个瘪,秦念久扫了一眼它放在手边的图样,见上面画着只麒麟瑞兽,像是置于檐上作镇宅辟邪之用的,便问:“那……是做予何人的?”   总不能是城里鬼众自用的吧,难不成还要自己辟自己啊?   那亡魂动作不歇,依旧答了,“不知谁人。”   不知谁人,说明这东西确是做予他人的……秦念久想了想,“这东西做好之后,要送往何处?”   亡魂头也不抬地答,“不知何处。” 第39章第三十九章   怕被周遭亡魂把话听了去,秦念久拽着一言不发的谈风月闷头走了许久,才寻见了个僻静处,将手一撒,压低了声音道:“……该不会就是她吧!”   “一个正找红衣的,一个红衣的正等人——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微微歪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里的黑伞,“那鬼兄说‘近六十年’,你亦是五十二年前丢的记忆,时间也差不多对得上……”   “再者,你不是说你念念不忘的定是个美人么,那宫不妄如花似雪的,也合上了。”说着,他略挑起眉,轻啧了一声,“我就说自古红颜多薄命,喏,人家还是个不知自己已死的‘无觉’!一个死了,一个没了记忆……我说老祖,你莫不是欠下了什么情债吧?”   不知怎的,他原是想揶揄这老祖一句,可话一说出来,心里滋味却有些莫名,像被团云絮不上不下地堵了胸口,教他心觉奇怪地轻咳了一声。   回想起来,这老祖初一见自己可是准备下杀手的,见了这遍身古怪的宫不妄倒是学会留手了,还冠冕堂皇地说什么“对方高深莫测,不能鲁莽行事”……莫名把自己给想气闷了,他拿伞柄一怼谈风月,“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也中了禁制不成?”   莫不是才寻见了人,这就失了魂吧!   其实这还真是冤枉了谈风月。若不是顾着这阴魂一惯心慈手软的,以他的心性,怕是一早点破那宫不妄“无觉”的身份,再屠尽亡魂出城去了,就连眼下的沉默,也不过是单纯地在思索他所言之事究竟有几分可能而已。   “确实不无可能。”谈风月垂眸思索着,半晌才道,“不过若真的是她,为何她见了我却没有半点反应?”   “……也不是说不通啊,”秦念久就近寻了棵枝叶繁茂的老树,收起了伞往树下一赖,“‘无觉’说白了也还是鬼魂,忘却了生前事,只单单记得自己在等人也说不定。”   他往着仍在作沉思状的谈风月,本想再调侃他两句,可嘴唇只轻轻动了动,便又闭上了,难得安静了片刻。这老祖之所以执意要与自己同行,原因不外乎是想多找些与他前尘有关的线索,找到出现在他幻境中的那个红衣人——如今已寻得了人,往后漫漫敛骨路,怕是只有他一人前行了。   先前一直想撇开他这个“正道人士”,现在当真要分别了,心里却怪怪地有些闷涨。他低着头,反复将附在黑伞上的怨煞之气收回又重灌,借此来消磨掉一些心间的烦躁,却见那老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拿银扇轻敲了一记他的头顶,“魂兮归来!”   又略有些不满地道:“想什么呢,叫你半天都不应。”   “……啊?”秦念久懵懵抬头看他,“……说了什么?”   “我说,我要找的应该不是她,她要等的应该也不是我。”谈风月执着扇尾,漫不经心地拿银扇敲着掌心,“她于城中等人,在城外亲设了层层结阵,又是招魂又是聚魂又是显形的,等的能是个活人吗。”   “……”对哦,倒是忽略了这点。这老祖虽然来路不明,却实打实是个活色生香的大活人,光是这就对不上号了。   秦念久仍沉浸在那股苦离愁的情绪里没回过味来,呆呆地问他,“……那,现在待如何?”   这阴魂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失了魂?谈风月心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道:“要替三九解除禁制、找到出城的办法……这城里诸多蹊跷都离不了那宫不妄,当然还是得从她身上下手,探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哦,哦……行。”秦念久噌地站起了身,差点直撞上谈风月的下巴,提伞就预备往那山巅去。   ……怎么回事到底?谈风月险险避开这动作莽撞的阴魂,反手拽住了他,“……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却听那阴魂满眼迷惑地反问,“不是去找宫不妄吗?”   “……”   禁制该是对他不起作用,谈风月一手将秦念久两只胳膊一制,一手贴上了他的额头——魂魄尚全,也没烧坏脑子……难道是没休息够?他松开了秦念久,“没说现在去。先回院子休整过再说。”   来时秦念久拽他,回时他拽秦念久,当真是一报还一报,天道好轮回。   谈风月耐着性子冷着脸,搜尽了十二万分的耐心,才将这失魂落魄的阴魂一路拽回了房中,又唤了三九过来看着他,自己则两袖一甩,也回房去了。   已是傍晚,风将流云缕缕撕碎,贴在天际,被火红的落日烧卷了边,照出漫天紫红霞光,映得满城琉璃熠熠生辉,幻彩迷离。   落霞被异色琉璃窗拆解了成了无数色块,在房中投下一地斑斓碎影,谈风月却无暇去赏,只眉头轻皱地闭目坐在桌旁,调动灵气修补着早些时候被结阵震伤的神魂。   惯持着张冷面,他虽嘴上说着无碍,一天下来面色也不见异常,实则神魂多少还是被那结阵击裂了几道细缝,虽无甚大碍,也不能放着不管——想他不过从灵显寺中不问自取了样东西出来,就得遭此难,那些山贼匪类怕是连城鬼的影子都没能见到,就尽数被裂了魂吧。   既是要补魂,当是要自搜魂魄。股股幽蓝灵力沿着经脉缓缓游过,渗进神魂,逐一补上裂处,似有万千虫蚁正啃噬着他的内里,谈风月眉头紧皱地忍耐着,原本放得空白的神思却蓦地一炸,各类嘈杂的声音一霎纷涌而来,在脑中混作了一团。   ——“哎!”   ……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在叫谁?   ——“‘六是吉祥,八是富贵’的数理人尽皆知,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不知道吧!来,你笑一下我就告诉你。”   ……他为何会以这样轻佻的语气说话?   ——“咳,不笑也行……告诉你啊,这是因为寿龟一头一尾四只脚,合算为六,是谓吉祥;喜蛛有几条腿?八条!喜蛛结网聚财,可不就是富贵了嘛!”   ……他究竟在胡诌些什么? 第40章第四十章   仅一息工夫,院中红影由远及近倏然袭来,再下一秒,那柄冰寒刺骨的银质烟杆就抵上了自己的喉头。   “……”   插在肩侧树干上的灵光薄刃点点散去,秦念久藏在袖下的右手已于瞬息间掐好了个裂魂诀,喉结轻轻一滚,强拟出了个笑来,“……城主晚好啊。”   宫不妄踩在一根极细的树枝上,无甚表情地看着他,“你在这做什么。”   听她问的是“你”,秦念久愣了愣,眼珠幅度极轻地偏偏一转,这才发现原本站在自己身侧的谈风月竟已不见了身影,“……”   ……风月老祖我日/你先人啊!   见他失语,宫不妄将手中烟杆愈压紧了几分,“答话。”   “咳……”秦念久喉管被死死抵着,右手仍掐着那诀没松,左手亦握紧了黑伞,在心里将那遁走的老祖剐了千百万遍,嘴上则试着解释:“……这不是,呃,明日就要上工了,想着先来巡巡结阵,熟悉熟悉,而后——”   这理由找得可谓离了大谱,谁知宫不妄却意料之外地稍卸了些力道,秀眉微微一挑,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发觉这宫不妄虽然气势凌厉,但城门一回、眼下一回,均没见她直接下死手,而总会留予人解释的余地,像是个讲理的……秦念久心念急转,买了个傻,“而后突见漫天灵光,还道是哪处结阵出了问题,便追了过来,哦,原来是宫姑……宫城主正练功呢。”   跟三九相处了许久,他也不是全无收获,学着三九捧他仙君的样子来捧宫不妄,“这不,见宫城主身法幻妙,招式奇绝,一时间钦慕不已,心驰——”   竟还是个懂行的?宫不妄生出了几分兴味,红唇一扬,“哦?那便练练?”   “——神往……啊?”秦念久正瞎胡吹的话音一断,“……练什么?”   宫不妄并没答他,手中烟杆轻巧一转,反勾住了秦念久的前襟,将他往前狠狠一拽。秦念久只觉足下倏空,眼前景物一花,耳边风声急呼,再站稳时已到了别院之中。   别院内遍栽寒梅,虽现不是腊月,枝头却繁花满放,点点落下的灵光堆积在花枝之上,竟真成了幅雪梅之景。   奈何眼下不是赏景的时候,方一落地,宫不妄便松开了他,轻盈地向后跃出了一段距离,单手一展,“来,试一招。”   ……这意思,是要跟他对打?秦念久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还不如说他是踏雪寻梅来的呢,也不知那薄情寡义的老祖遁到哪儿去了……“不是,城主——”   不等他把话说完,宫不妄足尖一点,纵身而起,漫天灵光霎时齐聚,归拢于她手中“剑”上,挟万钧之力直向秦念久刺去!   秦念久眼瞳微缩,身体比脑子先反应了过来,顺力侧身向后撤了半步,提伞横劈——满覆怨煞之气的黑伞拦斩住了刺来的烟杆,发出“喀”的一声闷响,两股斥力相抵,一时难分。他手腕顺势翻转,伞身挑过烟杆,伞尖直指宫不妄手弯处的麻穴,又点到为止地抽开了。   ——这一招,竟是他胜了。秦念久收了势,诚恳道:“城主,我看咱们还是别……”   一招被拆,宫不妄秀眉微皱,心间兴味却愈浓,“再来!”   怎么就没人愿意听他把话说完呢!眨眼间数道银光再度袭来,秦念久无法,只得提伞再防,“不是……”   刚输了一招,宫不妄这回便稍认真了些,抬臂将手中烟杆向上一划,流光四溢的“银剑”便一刹分作了十柄,角度刁钻地各向秦念久喉中、两肩、手弯、丹田、腿弯、背心刺去,秦念久却单单只挡开了袭向自己喉中的那一柄。   又是“喀”的一声,黑伞切实拦住了银“剑”,余下几柄幻化而出的剑刃尽数应声消散。宫不妄神色微讶,再定神时秦念久已闪至了她身后,手中黑伞亦抵上了她的后脑。   ——她又输了!   “咳,我说,”秦念久略显尴尬地咳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与她说明,“……幻化之术用得再真,哪怕你变化出千万柄‘剑’来,真正的‘剑’也还是仅有一柄,余下都是用以迷惑敌人的……换作是我,就不会拿真剑来刺人要害——”   以幻剑袭人要害,以真剑破局岂不更好? 第41章第四十一章   亡魂鬼怪不似活人般懒散怠惰,说是卯时上工,就是卯时上工。晨钟方才响了一声,便已纷纷就位,开炉、放水、备泥……有条不紊。   三九是新来的,年纪又小,手脚没什么力气,分不到什么要紧活儿,只由那缺眼亡魂领着,寻了个角落坐着誊拓图纸。   谈风月倚在门外懒懒摇扇,斜看着正扒着窗沿往里探望的秦念久,冷冷嘲他,“说了它们没有七情,断不会为难他的,你非不信。”   见三九已经垂头上手研起了墨,秦念久稍放下心来,回身瞪了眼谈风月,“是是是,老祖高见!”   听着最后一声晨钟敲响,他一卷衣袖,迅速进入了状态,天眼大开,摩拳擦掌地抬头四望了望围罩在青远之上的结阵,还不忘招呼谈风月,“开工了老祖!这结阵复杂,全检查完可不知要拖到几时呢。”   ……什么?   谈风月微愣。不是,他原先主动提说要维护结阵以抵工时,不过为了试探那设阵人的修为,是半点没作数的,怎么看这阴魂的意思,却是当真要尽心“工作”了?   秦念久满不解地看他愣神,“怎么了?”   “……无事。”发觉这阴魂实在是很爱往自己身上揽差事,谈风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走吧。”   远不似秦念久般“尽职尽责”,说是一同巡查,谈风月却是连天眼都没开,只抱臂站在一旁躲清闲,看那撑着黑伞的阴魂神情专注地细细查过每寸咒痕,每间隔一阵还会不咸不淡地讽上两句,“——天尊可真是,一片忠骨热肠。”   他先还以为秦念久是打算借着巡查结阵的由头,好好探查一番异处,找些新线索,可越看越发现他竟真的是在“检查”结阵,似是持着种既有职责在身,便要将其做得尽善尽美的使命感一般。   “明明是老祖你开的尊口,老祖你领下来的差事……”秦念久忙中抽空地白了他一眼,不忿道:“却净闲在旁边不来帮忙是个什么意思?我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我浇园?”   谈风月一挑眉,接了他的戏文,“怎么,天尊还想与我比翼双飞在人间?”   “……”   秦念久一阵恶寒,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又听那偷懒的老祖理所当然道:“天尊莫不是忘了,我连这阵是个结阵都看不出来,谈何帮手巡查?”   ……哦,倒是忘了这茬。左右都是这老祖有理,秦念久欲言又止了半晌,终是歇了争辩的心思,认命地继续检查起了结阵。   日光渐亮,将苍穹由青色调和成了湛蓝,他沿着城墙缓步慢走,寸寸检视过每句咒痕,谈风月隔了点距离在旁逐步跟着,闲得久了,便难得生出了点热心,拿银扇远远送了凉风过去给那阴魂,可那阴魂却一无所觉,只专心致志地审视着眼前的结阵。   两人无话,清风徐徐,一时间唯能听见远处制坊中火炉闷烧的轰鸣之声。   蓦地,秦念久咦了一声,不确定地回头望了望方才巡过的地方,又转回头来看着眼前的咒痕,思索了半晌才道:“这几句咒痕,似乎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啊……这里,还有这里,都像是后来添补上去的……”   “昨夜不是说了么,那宫不妄许是被人以禁术铸成的‘无觉’,”查阵帮不上忙,帮着推理几句还是可以的,谈风月轻轻摇着扇子,“若是由那人先布上的阵,再由宫不妄日后添补完善……便也不出奇了。你说那层层结界中有招魂、聚魂、显形等等效用,或许本就是为‘复活’宫不妄所设的呢?”   那宫不妄本是青远城人,死后自当魂归故里,从青远再入阴司,若想招回其魂重铸‘无觉’,在青远设阵最好不过。   侧面印证了昨夜的猜想,秦念久点点头,又忖道:“可那人究竟是谁呢……会禁术,便该是个邪道了?又懂结阵,修为也该是不低……为何重铸完宫不妄又抛下她走了,现又去了哪里?……”   他正喃喃,抬眼就见谈风月眼神怪异地看着自己,不禁疑惑,“怎么?”   “会禁术、懂结阵、修为不低的邪道……”谈风月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狐疑之态,神情莫测地看着他,“这不就是你吗?”   秦念久闻言一愣。   流风倏止,杂声远退。秦念久傻了半晌,仿佛就地石化了一般,足足过了半刻钟才反应过来,一捶掌心,“不是不是!不是!……差点被你绕进去了!就不说那禁术记算了厚厚一沓,我只勉强看得懂其中两句了……我光是在交界地中就待了六十七载,其间从未踏出过交界地半步,哪来的‘近六十年前’去重铸宫不妄啊?”   光是被宗门人围杀至死、又成了怨煞之身就已足够凄惨了,那宫不妄来路蹊跷,他可不想再发现自己生前与什么人结下了仇怨! 第42章第四十二章   是夜。遍街檐下灯笼盏盏,暖色烛火轻轻摇曳。   戌时晚钟声声敲响,众鬼放工归家。不多时,烟囱升起炊烟袅袅,琉璃窗透出光华璀璨,好一副静和光景如画。   谈风月闲坐在桌旁,银扇搁在手边,有晚风自敞开的窗丝丝吹送进来,将杯中茶水拂得渐凉。热茶变作凉茶,重新添上,如此反复几遍,又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紧闭的木门才乍然自外被猛力推开——“嘭!”   “一百二比一百零八,今日的比试是我赢了!”秦念久面上泛着抹兴奋的微红,边收伞边跨入了房内,仍沉浸在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比试之中,“虽然有几招实属险胜……咳,但总归赢了不是?等明日再比过,我一定赢她十招!”   “……”谈风月在房里干坐了快一个时辰,等得索然,凉凉看他,冷淡道:“怎么不干脆比上整夜算了?”   “我倒是想!”确实打得不够尽兴,秦念久全没听出他语气中的讥讽,略带几分可惜地道:“奈何她一过戌时便说要歇了,今日还算破例才与我多过了几招,真是……”   谈风月听他碎念,面色愈冷,没搭他的话,正准备喝口茶消消火,杯子刚举起来,又被那不长眼的阴魂夺了过去。   刚狠动了番筋骨,秦念久身上冒着丝丝热气,想也不想地抢过了谈风月手中的茶杯,大喇喇地仰头一饮而尽,茶一入喉,又连呸了几声,奇怪道:“这茶怎么都凉透了……好涩——”   像是才反应过来,他猛地转头看向脸色冰寒的谈风月,有些讷讷,“……呃,老祖你……该不会等了很久吧?”   谈风月冷呵一声,“……怎么会。”   整城结阵才检查过三分之一,便已到了酉时。秦念久有约要赶着赴,匆匆离去,他谈风月自然不会劳心费神地继续巡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悠然甩袖回了房,静坐了片刻,又小憩了一阵,还闲来画了几张新符练手——就再无事可做了。   三九做工未返,秦念久又正陪练,耳边没了叽喳的拌嘴逗趣之声,静得连风声都嫌刺耳。明明五十二年都是一路自在清净过来的,眼下他独自一人待在小院中,竟然生出了些许无所适从来。   于是便百无聊赖地坐着闲等,待再回神时——   “我这不是立马就赶回来了嘛!……”自己白日里不过随口诌了一句要这老祖试梦,这老祖居然真就干坐着这么等他……秦念久难掩心虚,忙跑去一旁重煮了壶热茶回来,斟满给谈风月,“谈仙君消气、消气——”   ……若真跟他计较这个,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谈风月稍一垂眼,接了茶杯,撤去了那副冰冷面容,问他正事:“造梦一事,你预备怎么个‘试’法?”   “啊?哦!……”秦念久扯了张凳子过来,贴着他身旁坐下,撑着头打量他,“我想应该跟开天眼差不多吧?不过一个起心动念的事儿——”   不知这老祖的梦里都是些什么……左不过红衣美人吧。啧,绮梦!也不知那美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什么情态……如此想着,他心里难免打起了好奇的小算盘,跃跃欲试道:“待你睡下,我便起个心念,试着进你梦中瞧瞧看看……”   话刚说一半,就见两道似能刮骨的视线倏地扫来。谈风月虽没说话,眼神中所暗含的那股“你敢进我梦中试试”之威胁意味却不言而明。   “……咳。”秦念久无不可惜地将心里的算盘一收,“那就……待你睡下,我便试着魇你造梦……你自己去瞧瞧看看?”   这回谈风月没表异议,将空杯搁回了桌上,“嗯。”   月色光凉,晚风柔柔。一张通透的白玉盘斜倚于林梢,透窗窥伺着屋内的景象。   屋内有一桌、四凳、一小案、两人。案上香炉中燃着张安神助眠的纸符,甜香飘散,一人和衣卧在床上,一人翘首以盼地守坐在床沿,时间随炉中香雾缓缓飘流而过,足过了三炷香的时间—— 第43章第四十三章   一场怪梦“嗤”声消散,谈风月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只觉得脑子阵阵晕眩阵阵闷痛,手脚皆仿佛被浸在深水之中一般,软软使不上力气。   窗外天已微亮,有三两短促的鸟鸣。他略显艰难地微微转开了头去,见秦念久已等得累了,趴坐在自己的床边睡得正酣。   “……”一回忆起方才那场仿若受罪的荒唐噩梦,原就闷涨的脑仁愈发疼痛了起来。他黑着脸拿手揉起了额角,半晌都再没有其他的动作。   他为何会是那样一副聒噪恼人的心性?那白衣少年又是哪位?梦里的他说了“我师尊”,看来他本不是无门无派……又是哪宗哪派?既说“我师尊”,他们二人便该不是所属同一宗门了?既不属同一宗门,他师尊又为何会吩咐他常去找那白衣少年玩耍?   疑问重重,他却一件都不想去深究,甚至恨不得从没看过这一出——妹妹?什么鬼妹妹!   自己漫无目的追寻了五十二年的前尘,竟是这个磕碜样子!?   谈风月全然无法接受,轻轻地嘶了口凉气,就听一阵衣物窸窣之声,是那阴魂被扰醒了,揉着眼睛迷瞪瞪地问他早,“……醒啦?”   又松了口气道:“呼,我还担心出了什么岔子呢……怎么样,成功了吗,都看见些什么——”   谈风月脸色沉沉地一摆手,止住了他欲问的话音。   怎么了这是?秦念久醒过神来,不解地看着表情阴沉的谈风月,小心翼翼地唤他,“……老祖?”   该不会是和他一样,于梦中回忆起什么不堪的场面了吧?   梦中的场面确实不堪,谈风月阴着脸,一副不愿再提的模样,只拿手抵着额头,硬邦邦地道:“……此法可行。寻个机会去魇那宫不妄吧。”   “呃……”好吧,知道了这个法子可行,秦念久心稍安了些,又见谈风月脸色十足难看,一副正在气头上的样子,只好暂时搁置了刨根问底的心思,压着满腹疑惑与他探讨,“那要怎么去‘寻机会’才好?”   谈风月脑中仍是一片混乱,不太能思考,揉着额角随口道:“……随缘吧。”   ……这怎么还能随缘的,难不成那宫不妄还会送上门来给他魇啊?秦念久不觉皱起了眉,正无语着,就听见有人叩响了木门。   敲门的人动作极轻,像有些犹疑,随即又不等他们回应,蓦地便将门推开了。   来者竟正是宫不妄。   ……这二人怎么住在同一间房里?宫不妄站在门边,一双满载着狐疑的凤眸在两人身上来回梭巡,两片朱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问些什么,又终是没开口,只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这副作态,显然是误会了他们二人的关系,奈何秦念久不通人情,谈风月又正惘然,谁也没意识到这件事,听她正色道:“……今日是十五,北门外有车马来收货。你们两个也不能闲着,就与我一同监工吧。”   说罢,也不管两人应没应声,便转身走出了几步,又不悦地回头催道:“怎还不动身?!”   “……呃,”刚因梦拖了一会儿,现已是卯时,确实到了上工的时辰。秦念久才从说曹操曹操到的惊诧之中回过神来,略显为难地看了眼仍坐在床上的谈风月,又转向了宫不妄,“……待我们先洗漱?”   看来这二人果真住在同一间房里……宫不妄原本狐疑的神色变作了难以名状的复杂,没再着急催促,称得上善解人意地退让道:“我在院前等你们。”   言罢便当真退了出去。   短暂的一阵乒乓过后,木门自内“嘭”声打开,走出来的一青一红二人仍是一如往常的模样,执伞的懒散,持扇的冷面——只不过冷面的那位今日不知为何,面色愈加冰寒了些。   宫不妄跟秦念久打过两场,与他较为熟悉,便自觉地走到了他那侧,引他们二人缓步往北门走去,日光照映在他们三人的身影上,似新如旧。   秦念久方才还疑心就这么点事,为何要城主亲自来传达,出了小院才发现城中众鬼称得上是全员出动,清点货物、对货单、包装、装箱、运货……竟没有一个清闲的,不禁咋舌,“这么大阵仗……”   说是监工,宫不妄的目光却一直在谈秦二人身上飘忽,闻言轻笑了一声,“可不是么。”   城中众鬼身上皆被下了禁制,既无七情,便也无贪欲,哪有什么需要“监视”的地方。她之所以叫这二人一同前来,不过是为了探探他们是否真的听话,有没有想要趁机逃出城的意思罢了。现下看来……这两人倒是老实得很。   谈风月自从那怪梦中出来,可谓断绝了意欲回忆过往的念头,是去是留皆无所谓了,自然显得安份无比,秦念久倒本是有这个想法,奈何这宫不妄眼睛全程都没离过自己,自然也就不敢表露出来,只能装出副无知模样,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么多琉璃呢,一趟运不完吧?”   这问题再简单不过,亦没有试探的意思包含其中,宫不妄却是怔了怔才答他,“……运得完。”   没放过她的那丝怔忪,秦念久一瞬警醒,面上接着扮傻,“啊,那得来了好多辆车吧?”   ……她怎么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宫不妄更怔了,眉头都轻轻皱了起来,“……不过两辆。”   “两辆!”秦念假意惊呼,“这么说,宫姑娘该是用了些类似于‘五鬼运财’或是“袖里乾坤”的移物之术喽?真是高明。”   “……”宫不妄秀眉皱得愈紧,脚步渐慢,“……不是我。” 第44章第四十四章   虽已这么问了,宫不妄却仍是不愿直接承认自己身上有问题,轻咳一声扭过了头去,欲盖弥彰地补充道:“……只是听着新奇,故而一问罢了。”   见她已上了钩,大功告成,谈风月再懒得开口说话,一敛面上扮出来的羞愧,冷冷淡淡地给秦念久使了个眼色,便功成身退地躲到了一旁。   ……不是,怎么就把烂摊子甩给他了?秦念久无言以对地偷瞪了那老祖一眼,打着哈哈转回了身,“唉,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占占卜卜、周游各地寻寻线索,再借能入梦的术法一观过去而已——”   周游各地以寻线索?如此,便也不怪得他们一开始会误入青远城了……宫不妄心中怀疑稍减,又问:“你是阴魂,不记过往实属正常……他又是因何损去的记忆?”   秦念久把手一摊,“这不是正陪他找原因呢嘛。”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谈风月便又想起了那个怪梦,表情顿时阴得滴水,撇开了脸去。   自曝弱点可教人生出亲近之感,境况相似又易引人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宫不妄听秦念久答得坦然,又把谈风月面上的表情当成了是寻原因而不得的郁郁,心间不免更信了几分,进一步问道:“那,可有些眉目了?”   虽然目的是要套她入局,但若将话答得太满,未免会引她生疑……这么想着,秦念久便如实答了,“只稍微有一些,更细的……还得继续寻寻。”   他面上神情、所答之言皆是滴水不漏,宫不妄神色略有几分动摇,迟迟没再说话,只垂眼轻转着手中的烟杆,似是在作权衡。   都已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直说得明白些。秦念久稍一思索,单刀直入道:“实不相瞒,老……咳,谈风月之所以会有那样的猜测,是因为宫姑娘常忘记与我说过的话,尤其是在提起往事的时候——似有忘症一般。或许姑娘自己都没发觉?”   ……这二人虽然来路不明,却都是立过毒誓的。言语有灵,立誓便不可违——若是抵上“生生世世不得为人”、“不得好死”这样的代价只为害她,未免太过不值当了些。宫不妄仍是不语,却终于转眼看向了秦念久。   不语,便是默认了。终于拉她上了贼船,秦念久稍松一口气,故作感慨地啧了一声,“我们三个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宫不妄只冷哼了一声,没接他的话。   既已诓她上了船,秦念久本想提出不如先从那城外诡异的车马查起,又怕引得她忘症发作,教这大段的工夫白费,便按捺住了心急,将话绕开了,“咳,经验之谈啊——占卜之术见不得准确,这青天白日里也不好入梦,我看咱们还是暂且把这事搁一搁,先把手头上的活儿做完吧。哎,老谈,不是说要帮着运货么?”   闲在一旁吹风的谈风月:“……”   ……他怎么就忘了这阴魂还有重“尽职尽责”的心性呢。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秦念久一眼,终是认命地走了过去,“嗯。”   是想接着运货的由头靠近那车马探看也好,是应了这活儿便要专心完成也罢,秦念久半点没偷懒,撑着柄黑伞事必躬亲地跟着亡魂们跑前跑后,谈风月亦在门边寻了个位置站好,屈尊纡贵地借了股风来,帮着将一个个箱子运至结阵之外。   他们那厢正忙活,宫不妄是万不会亲自参与进去的,只远远地倚在树旁监看他们忙碌,眼中仍存着几分疑心警惕。   时间随着劳作缓缓流逝,一个结阵,似是划分出了城里城外两片天地。似能吞噬光亮的漆黑门洞之中依稀能看见有绰绰人影往来。秦念久一手撑伞,一手抱着个木箱小跑至门边,才将箱子放到门洞之中,便见有几双手伸来,迅速将那箱子拖走了。   见宫不妄站得挺远,他歇了口气,伺机压低了声音问站在门边的谈风月,“怎么样,可有发现什么其他不对的地方?”   排成一列的亡魂仍在接连往门洞中放着箱子,谈风月看着那件件木箱凭空消失,略带不满地扫了秦念久一眼,“我们在里,那车马在外,能有什么其他的发现?”   “我倒是想直接出去看……”秦念久闷声闷气地道,“可那宫不妄还盯着我们两个呢,这个节骨眼上往外跑,她定要以为我们是为了逃出城去才拿话骗她——那不就功亏一篑了么。”   若真只为出城,这都已站在门边了,直接闯出去也不是不行,偏偏三九的禁制还未找到办法解除……看来今日是查不了外头那蹊跷的车马了,他头疼地拿手磕了磕额头,哀哀一叹,骂了声烦人,“她那忘症也是麻烦得很,一碰见要紧处就犯病……别说是诓她让我们去查那车马,我都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勾得她把今日所说之事全忘干净了!”   的确麻烦……谈风月忖了忖,“——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第45章第四十五章   不愧是宫不妄的卧房,轻薄的纱幔层层叠叠,千般红,万般红,似丛丛火焰般随风轻摆,在人眼前缭乱。   炉中燃着张助眠的纸符,烟气缓缓扬起,与她房中的甜香糅合在了一块,于空中飘逸。秦念久与谈风月站在一扇镂花屏风后头,隔着重重纱幔远远往里看,隐约能见宫不妄被万种红色拥着,于柔软的床铺中睡得安稳。   “……怎么说,走着?”秦念久将声音放得极轻极低,又略带忧虑地问谈风月,“……可我要是将她本人一并清醒地带入了梦中,她一见过往就犯病了可怎么办?”   说宫不妄“记忆有损”其实并不准确,不难发现她仍保有全部的记忆,只不过该是被铸她的人设了限制,不让她回想起来罢了,梦由心起,万一她一见往昔就心魂不宁,教幻梦之境失去稳定,可难保不会将他们拖入深魇……   “那眼珠子现属于你,要给谁造梦、要带谁入梦不都是你一个念头的事?”谈风月不爱闻那股甜香,无不嫌弃地轻轻拿扇子驱着味,“她已睡了,赶快。”   那入梦之法仅才试用过一回,这老祖未免也太信任他了些……秦念久白他一眼,抓起了他的手腕,“那就得罪了啊。”   ……   宫不妄不像破道般心间唯有一件怨事牵挂,也不像谈风月般全然不记往昔,因而所造出的幻梦色彩混乱,纷杂无比,方一踏入她的梦境,便好似被卷入了一股旋涡乱流,幅幅画面交叠在一起,急速略过眼前。   倏地,杂糅于眼前的色彩一瞬铺平展开,各归其位,狂乱的气流亦一霎平息下来,化作了掠过的清风。   举目望去,遍山皑皑白雪盖青翠,收回视线,白雪绿意悉数退作远景,衬得近处一道跃动的红影无比扎眼。   是正于空地中练剑的宫不妄。   没了身上那抹若有似无的死气,她将一头黑发齐束在了脑后,红唇紧紧抿起,身姿灵动,长剑碎风。   ……长剑?   一棵积雪老树旁,谈风月及时扶了没站稳的秦念久一把,向四围望了望,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后轻皱起了眉,“……这山景,怎么有些眼熟?”   秦念久才从那股乱流中缓过劲来,转头看了一圈,迷惑地道:“山上不都是这副风景么,松林、雪地……没什么特别的啊。”   “……是么。”谈风月又望了那遍山青白一眼,听身旁的阴魂奇道:“哎,她果真是用剑的!”   ……这究竟是个什么脑子。谈风月无言以对地看着他,“她都提了御剑飞行,御的不是剑,难不成御的是你?”   “哎!”秦念久半点不客气地拿伞柄重重戳他,“不正不经!”   正打闹着,那边正练剑的宫不妄一个回身,剑尖几乎是擦着谈风月的手臂送了出去,于空中悬停了一秒,又挑了个剑花,俐落地收了势,挑眉向着他们道:“鬼鬼祟祟地站在那儿做什么,当我发现不了?”   ……?!   她能看见他们?!秦念久登时失了镇定,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却见一个男子自他们身旁的老树后走了出来,笑道:“师妹够机警。”   ……哦,还好还好,不是发现了他们——   等等,师妹?秦念久与谈风月对视一眼:她也是宗门人?   怪不得她作息那般规律良好,一招一式皆有章法可循,之所以去过那么多地方,该也是除祟克乱去了……那她为何又那般厌恶宗门人?   唤她师妹的男子穿着一袭蓝袍,怀中抱着一个长条形的布包,周身气质温润如玉,即使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能感觉到他面上是带着笑的。他将手中布包抛给了宫不妄,话音十分温和,“给你新铸的,打开看看。”   宫不妄稳稳将布包接在手中,勾唇冷哼,“我说怎么一连几日都不见你人呢,功课也不做——原是做这个去了。”   见她心中记挂着自己,男子十分受用地轻笑出声,“快看看吧。”   丝毫没与他客气,她将层层裹布依序扯开,寒凉宝剑乍出,像是被布包裹着的一道灵光,惊得她难以自持地惊叹了一声,“……好美!”   怎么不夸好剑,而是夸好美?秦念久向来按捺不住好奇,也凑上去看,只见那宝剑剑刃锋利得近似薄冰,剑身弯曲似蛇,上面空镂着几朵梅花,剑柄处雕上了木纹纹样——好一柄梅花剑,果然精美!   如此灵剑呈在眼前,想到自己只能凑合地使把破黑伞,他心里不免生出了股羡慕来,近乎挪不开眼地盯着那剑,啧啧赞叹,“哇,这个师兄不但人不错,铸剑的手艺也太好了吧!”   “技艺确实高超……”谈风月只认同了后半句,侧目看他,“人不错的结论又是从何得来的?”   秦念久奇怪地看了回去,“所造之物随人本心,他能造出这样细致精美的灵剑,本性能坏到哪里去?”   “不好说……”谈风月细看一眼那剑,微微皱了眉,“你看那剑上镂着的梅花,内缘也是开了刃的,不说捅进人身上能放血,就是捅进鬼怪体内也会加剧其痛苦——美则美矣,却略显阴毒了些。”   ……到底是谈风月谈老祖。秦念久不禁讶然,“我都没看出来……”   宫不妄显然也没注意到这点,面上表情甚是欢喜,捧着那柄灵剑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怕是连师弟看了,都要眼红!”   得了师兄所赠的灵剑,第一句话夸美,第二句话却提了师弟,未免也太……谈秦二人看向那蓝衣师兄,却听他仍是带着笑道:“你明知他不会眼红。”   宫不妄稍稍一默,垂眼抚了抚手中剑柄上精雕的木纹,再抬头时便又恢复成了那幅傲气凌人的模样,挑着下巴道:“还说师弟呢,师兄净会藏私,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教我铸剑之法?” 第46章第四十六章   天高,风清日朗。地广,密密松林中一红一蓝一白三道人影,正缓步往他们口中的“复晓堂”走去。   明明说了“师祖像是动了怒”,可他们面上却全然不见紧张之色,半点没着急的样子,反倒有说有笑的,氛围十分轻松。与之相反地,秦念久与谈风月二人不近不远地缀在他们后头,视线紧追着破道的背影,脚步与面色均是沉重。   诚然,那破道在幻境中提起过青远城给他小师伯送来了帖子,他们也的确到了青远……之前只当作是巧合,谁能想到他小师伯竟是宫不妄?!   捋捋关系,破道是宫不妄的师侄,他幻境中出现的白衣人是他师尊,应该也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师弟”了——谈风月少见地肃着脸,疑心这两桩怪事怎么会联系到了一起去,“一个六十多年前横空出世的僵尸王,一个近六十年前被铸成的无觉……如此小的一个宗门,一下子出了两个异怪——”   秦念久不解,“……小宗门?”   谈风月拿扇柄抵着掌心,嗯了一声,“师祖寻人,派直系宗徒来传,所穿的衣服亦没有一个统一的制式,想来该是个小宗门没错。”   “只是……”他微皱起了眉,“哪怕再小的宗门,也归首宗下辖,出了这样大的乱子,首宗怎会不知不管?”   如今世道太平,没什么奇趣怪志好说,说书人最爱讲的就是些上一代乱世时的宗门轶事,可他在这世间各地闲荡了五十来年,怎么却从未听说过与之相关的故事?   连他都未曾听闻,秦念久一个久居交界地的阴魂更是两眼一抹黑,只忧心忡忡地留神听着前方三人谈笑。   “真是的……”顶上日光煦烈,宫不妄拿手隔在额前,半带好笑半点抱怨地微眯起了眼,“师尊那个老古板,一天能为点小事动上三回怒,不是雨水打湿了卷宗,就是台前的落叶未扫干净……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啊,师祖也没说……”破道歪着头费神思索了一番,“卷宗都理好了,案档交上去了,院子也扫过了……”   蓝衣师兄轻笑一声,显然也没在担心他师尊正怒些什么,只伸手点了点破道的额侧,“理了卷宗,交了案档,扫了院子……忙里忙外的,功课可做了?”   “做了做了,”破道连忙点头,“我先做完了功课,才去干活儿的。”   宫不妄闻言便笑,面上满是赞许,亲昵地勾手刮了刮他的脸,“够勤奋,将来必定大有可为!”   蓝衣师兄也跟着笑道:“待咱们衡间修成飞升——名衔我都想好了,‘渡衡尊者’怎么样?”   “难听!”宫不妄秀眉一挑,拿双凤眸横他,“谁知是哪个‘杜衡’,还当是祛风止痛的那味药!”   三人皆是一阵笑。   秦念久与谈风月沉默地听着他们笑闹,滋味难言地看向了那被捧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少年——他既无将来,也无可为,他没能修成“渡衡尊者”,而是含怨复生成了僵尸王。   ——还在他们眼前灰飞烟灭了。   徐徐清风温柔地将笑音揉碎,撒向空中,日光自叶隙间洒落,割出一地碎影。宫不妄拿手挡着日晒,笑完一叹,又抱怨起了她师尊,“真是,什么时候怒不好,偏要挑正午,害得我不能午休不说,还要来被晒……”   “当真是千金富贵小城主,金贵得很。”蓝衣师兄笑着调侃她,“惯是风也吹不得,日也晒不得——”   被揶揄了一嘴,宫不妄不但半点没显难为情,反而微微扬起了下巴,“那是当然。人活一世,怎能委屈了自己?”   蓝衣师兄啧啧两声,作势要捂衡间的耳朵,又俯身对他小声道:“……你可千万不能学了你小师伯的娇贵去,斩只鬼都怕被血溅污了新衣……”   衡间无比老实地点了点头,“是。”   “嘀咕什么呢!”宫不妄瞪了他俩一眼,把衡间拉到了自己这边,“别听你大师伯的,我跟你说啊,修道呢,要先修心,该要依心所欲,行心所为——”   衡间再次无比老实地点头,“是。”   “谁说什么你都点头称是……”发现他点头点得看似认真实则敷衍,宫不妄将他拽近了一些,挑眉逼问道:“说,你听谁的?”   衡间咧嘴一笑,眼中光彩盈盈,沿路一指不远处的一间竹屋,“我听我师尊的!”   “……”宫不妄面上乍飞过一掠红烟,把他撒开了,半晌才轻哼了一声,拿指尖一戳他额头,“真是……别人都是愚忠、愚孝,我看你是愚恭、愚敬!” 第47章第四十七章   惊心动魄一场,两人各自回了房安歇,虽是一夜无梦,却都睡得不太安稳。不说秦念久了,就连谈风月都迷迷糊糊地睡过了时辰,直至被三九出门上工的声响扰醒。   与宫不妄约定在辰时,尚还有一个多时辰的空档,秦念久便放任自己在床上赖着多眯了一会儿,却还是没休息够,起身时连眼下都透出了一圈薄薄的青。他梦游般简单地洗漱过,将伞懒懒一提便出了门,倦倦地跟谈风月问早安,又打了个呵欠,抱怨道:“我最近怎么越来越容易累了……”   睡过一夜,谈风月刻意将异事都抛在了脑后,心情静缓下不少,甚至还有闲心去买了份早点回来。他将手中的包子扔了给那阴魂,并不挂心地道:“该是最近异事太多,忙的吧。”   “也是……”秦念久又打呵欠,抬步往不妄阁慢慢挪去,咬着包子含糊道:“造梦也劳神……”想起那片极浓极稠的深黑,他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幸好只是将我们逐了出来,没把我们拖进深魇……”   提起那梦,谈风月脚步稍顿,很快又跟了上去。他渐理解了这阴魂先前为何不肯与自己说他的梦境——连自己都摸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事,要怎么开口去与另一个人说?   况且……说了又能如何。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避掉了“可以一同去找寻真相”这个答案,他又一次将这事埋回了心底,缄口不语地与秦念久并肩走着,面上一派轻松闲适。   一路慢悠悠地走到了半山,秦念久像是才反应过来,转头瞪着谈风月,“……不是,我是有比约在身……你来做什么?”   不跟着过来躲清闲,难不成还老实地上工去查阵么?谈风月目不斜视地随口道:“陪你。”   ……明明是偷懒不愿上工吧。秦念久倦得连翻他白眼的力气都没了,凉凉道:“……那还真是多得有老祖作陪。”   谈风月应得坦然,“天尊客气。”   秦念久:“……”   宫不妄其人虽娇惯了些,却的确向来准时,这还没到辰时,她已站在那满栽红梅的别院中等着了。   与这二人不同,她倒是睡得极好,连面上都透出了股蓬勃生气,一见他们来,便瞧见了秦念久眼下的淡青,还略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怎么,没歇息好?”   ……你倒好,把事情全忘了。秦念久连连摆手否认,稍打起了些精神,想着旁边多了一个人,合该要跟她报备一声,便指了指那消极怠工的老祖,“咳……他说他想一睹宫姑娘风姿,就跟着来了。”   谈风月面上半点不见愧色,顺水推舟地点头,“多有冒昧。”   本以为宫不妄会多少责难他们两句,不想她却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见怪不怪地道:“你们不本就出双入对的么。”又一指旁边的石桌,虽仍是对他有些不喜,却十足客气地向谈风月道:“就坐那儿看吧。”   “……”秦念久略显疑惑地与谈风月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讯息:这宫不妄分明忘却了昨日之事,怎么无形之中却好像还是对他们信任亲近了几分?   ……也罢,左右是件好事。   谈风月依言坐远了,身姿端正地打着扇子看戏,秦念久亦完全清醒了过来,小幅度地松了松筋骨,提起了黑伞——   晨间日光和柔,将宫不妄原就白皙红润的面容烘得愈加生动,一如昨日于她梦中所得见的模样,鲜活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挑眉轻笑起来一般,但她却只是无甚表情地站着,干等着他出招。   诚然,无论那小宗后来究竟出了什么蹊跷,横竖都与他这个还阳阴魂无关,可……秦念久看着眼前那如今只会冷笑,身沾死气又不自知的宫不妄,那股纠结的复杂滋味又漫上了心头,像是被猛灌进了一口苦药,教他喉头发涩,竟一时忘了动作。   心间似有百味杂陈,他模糊能辨出其中的恻隐、怜悯、不忍……还有呢?   宫不妄见他盯着自己不动,秀眉微皱,“怎么傻了?”   “呃……”秦念久赶忙挪开眼,视线微微一垂,便落到了她手中用以充作武器的烟杆之上。   鬼使神差地,他道:“既然是比试,宫姑娘用灵器,我却用柄黑伞……好像不大公平?”   “……”宫不妄早嫌他所用的破伞磕碜,听了也觉着这话有理,将手臂一端,强忍不耐地道:“那你说待如何?”   却是远处旁观的谈风月开了腔。是出于同情也好,是出于试探也罢,他把话接了下来,“我看那梅枝不错。”   暗赞那老祖一句“心往一处想”,秦念久没等宫不妄说话,便从旁挑了一段较周整的梅枝,使了个巧劲将其带花一起折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宫不妄手中,“喏,姑娘用这个吧。就当是梅花剑了。”   “你!——”谁准他折她的花了?!宫不妄原想高声斥他,可在听见“梅花剑”三字时却恍然了一瞬,似有股充涨感斥满心间,教她不自觉地将梅枝捏紧了几分,嘴角亦是怔怔一弯,听那折花的人道:“来了,开打!”   手中的花枝沾着不少木屑浮尘,宫不妄明明心觉嫌弃,却不知为何将它握得更紧,任由上面细密的木纹轻硌着掌心。   原本脆弱的花枝被幽蓝灵力稳稳包覆着,当真仿若灵剑一般,或攻,携风锐利地前刺出去;或防,灵活地接挡下秦念久击来的黑伞……   一招过一招,她面上神情愈松,似是沉浸在了一股令人愉悦的暖流之中,甚至露出了些许笑意来。又一次稳稳当当地破开了秦念久的出招,她一挑眉,笑着嘲他,“怎么,连用个破枝子,你都打我不过?”   她嘴上不屑地说着“破枝子”,却显然很是珍视手中的花枝,这已一连打过了数十招,枝上正怒放的红梅却是连花瓣都没损一片。早发现了她口不对心,硬是要撑傲气的性子,秦念久又觉好笑又觉可怜,生不出什么驳她的心思来,顺着她笑道:“是是是。哪及宫姑娘厉害。” 第48章第四十八章   与那二人吵过一架,宫不妄余怒未消,疾步走回了不妄阁中,脚步重得似能踏碎地面。   随手将手中梅枝掷进了一个琉璃空瓶中,她动作极大地扯来了张凳子,愤愤坐下,按着心口给自己顺气,却越想越是气极——她觉着这样好,便这样做了,城中众鬼亦生活得安稳无疑,那两人凭何指责她?!   清风穿堂而来,吹鼓起了层层红幔,细软的轻纱柔柔扫过了她的肩侧,仿佛是在安抚她一般,她却半点没领情,迁怒般将那纱幔大力挥开了。奈何清风哪会如人意,一次次将纱幔拂到了她身上,红得缭乱。   乱红迷人眼,她眉头一皱,挪开了眼去,又看见了那插在琉璃瓶中的“梅花剑”。   不觉恍然。   耳边兀地似有几句轻软笑语划过,她怔怔地看着那瓶中的花枝,渐出了神——   青远那头,城墙中段,人影两道。   “她不解就不解!”秦念久愤愤地拿脚一蹬城墙,“不就是个禁制么,我就不信我找不出个解法来!”   本只为了三九,想着将他的禁制解除也便罢了,现他气性一起来,倒是替城中众鬼都鸣起了不平,誓要将他们身上禁制尽数解了才好!他眼中浮着层暖光,寸寸检视过墙上那咒痕纠葛的结阵,仍是生气,“还说什么一了百了——她倒是省事了,养了一城呆木头鬼!”   说着,他气呼呼地一扭头,一把猛拽过谈风月,不客气道:“闲着做什么!开了天眼一起查!”   ……好容易拖了几个时辰不用上工,这就又绕了回来。谈风月任他拽着,试着为自己开脱,“我又看不懂这……”   “看不懂也得跟着查!”秦念久仍在气头上,说话中气十足,指着那城墙道:“三九既然是在进城时被下的禁制,那问题必定就出在这结阵之上——”   谈风月又怎么会不知道这点,拿扇子一敲这急得跳脚的阴魂,语气有些无奈,“光这么盲探又有何用?还是先静下心来捋一捋的好。”   “唔!”秦念久被他一敲,当真安静了下来,捂着额头瞪他,“……你说怎么捋?”   结阵由层层结界交织组就而成,谈风月虽然不懂结阵,但结界还是会设的,沉心想了片刻,问他:“你先前说这层层结界,每层皆有不同的效用——可有一层是专为禁制而设的?”   若有,想办法破除那层结界不就是了?   奈何秦念久却皱了眉,“没有。”   他早先认真分辨过、重验过几回,那层层交织着的结界效用各不相同,不过防护、招魂、聚魂、显形、裂魂……还有一重限制罢了,连招财都设了一层,却独没有禁七情的一项,若非如此,他早想办法攻破那层结界,了结这桩烦心事了。   “……”如是这般,谈风月也无计可施了,将手一摊,“那天尊还是继续盲探吧。”   “……难道是还有层看不见的结界不成?”秦念久气闷地扫了眼那灵气流溢的道道咒痕,拿手肘一怼谈风月,“老祖你也帮着找找看啊!”   又来了。谈风月无不头疼地捏了捏鼻梁,终于认了自己学艺不精,无甚好气地道:“比不得天尊慧眼,我除开这结阵设得复杂外——”   “旁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几个字还未及脱口,他蓦地一凝神,拣出其中两字琢磨了起来,“……复杂?”   秦念久见他神情有异,像是有了猜测,忙将心提了起来,问他:“怎么?”   谈风月轻轻皱起了眉,“无论是设下结界还是维护结界,都极耗灵力,这结阵由数层结界交叠而成,功效甚多,既大又广,将整座青远包覆其中,还时时运转不停……如此复杂的结阵,定要有充足丰沛的灵力源源不断地往里输入才是,可昨日……”   秦念久听他讲完前半段便反应了过来,接着他的话推理了下去:“可昨日她几乎一整天都与我们二人待在一起,后来还睡下入了梦,并无出力维护结阵之举,却也没见这结阵失效停摆……”   细细回想一番,除开她独自练剑与比试时能看见她操控灵力,余下的时候还真没见她有过相关的动作……   这般想着,他喃喃自语道:“……莫非,她其实还是借用了外力?”   不等谈风月再说话,他顺着这个思路转头重新审视起了面前的结阵,不再专注于研究解读那句句咒痕,而是留心起了这咒痕的组成——   先没往这处想,因而未曾留意,眼下再看,便发现了细小的不同。   那句句咒痕由道道灵光组就,有细细萤光正缓缓流转——宫不妄的灵力与谈风月的较为相似,皆是一种通透的幽蓝,但这咒痕上的灵光却不同,颜色要更为浅淡纯粹一些,似带着股穿心凉意。   秦念久看着上面正运转的灵光,没多想地将手一转,自指尖调出了一细缕黑气来。挟带着怨煞的黑气随着主人意愿而动,试探性地触上了那层薄薄灵光—— 第49章第四十九章   “……咳。”秦念久抱着三九,神情好不尴尬,“宫姑娘不是戌时便歇了么,怎么……”   早晨的架还未吵完,这二人甩袖便走了,徒留她在不妄阁中生了一整日的闷气,午休都被气过了,连晚觉也睡不成,是越想越不服气,誓要来找他们掰扯清楚——这话宫不妄当然是不会说的,只抱着手臂冷哼了一声,“我来夜巡,听见这处吵闹,便过来看看……你们倒好,在这儿喝酒谈天!”   合着只有她一人在意白日里的事儿么?!   先还想着要去夜探不妄阁后山,她城主老人家这就找来了,秦念久愣愣地不知该如何答话才好,谈风月的话音却轻飘飘地自檐上传了下来,“城规城律,不知有哪条说了夜半过后不可喝酒谈天的?”   “……你!”   宫不妄简直气得牙痒,却找不出个合理的点子来驳他,只能不忿地抬眼瞪着檐上的人。   “这时候也不早了……”秦念久将三九一揽,抱着他跃上了屋檐,缓声对宫不妄道:“宫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们还等着去探查呢。   “……”宫不妄哪允许他人对自己下逐客令,本来想走的此刻也偏要留了,鼻间又是一声轻哼,鲜红的衣袂一扬,人已坐到了檐上,隔着点距离挑眉看向那两人一鬼,“不是喝酒谈天么,继续。”   ……不是,谁邀她一同喝酒谈天了?秦念久左看了看谈风月,右看了看宫不妄,“这……”   “怎么?”宫不妄毫不客气地看了回去,“你们聊你们的。城规城律,有哪条说过夜半过后我不能坐在这儿的?”   被以其人之道还治了其人之身,谈风月暗悔失策,“……”   意欲趁她睡下探访后山的计划胎死腹中,秦念久不知所措,“……”   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这尊大佛还是不请自来的……谈风月无法,终是扔给了宫不妄一坛未开封的酒,“城主请。”   又转向了身边抱着三九的阴魂,“先哄他睡下吧,不然也不方便。”   确实,宫不妄还可稍后再劝她回去,三九若是不睡,一心偏要跟着他们,他们也不方便撇下他去探查……完全忘了可以直接把三九收回符里去,秦念久点了点头,将三九揽紧了些。   ……什么不方便?宫不妄边揭酒封边偷耳听着谈风月说话,又拿眼睛扫了扫他们二人,不知想到了旁的哪处去,面色一红,略显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秦念久一心一意只想着要哄三九睡觉,没留心她的异状,有些苦恼地低叹,“这可要怎么哄……”   把他这无心的一叹当成了问话,三九应得实诚,“讲故事。”   ……好么,都已变成了个木头鬼,还不忘听故事!秦念久有些想笑,刚欲问他想听什么故事,又想着宫不妄在旁,怕他张口答“破道的故事”,忙把他的嘴给捂上了,搜肠刮肚地想了一番,“呃……那就讲,盘古开天?夸父逐日?”   三九的嘴被捂着,眨着眼点了点头。   于是便讲起了故事。   月下屋檐上,上也有光,下也有光。一片月色浮光之中,宫不妄闲坐在侧,闷声闷气地抱着酒坛独饮,直将自己灌得面色酡红,好一张醉酒佳人桃红面,谈风月却只于一旁撑头盯着秦念久,听他语调和缓地给三九讲着故事。   怕原文对三九来说有些拗口难懂,他每背过一句,便用白话替他解释一句,“……‘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即是说盘古大君死后骨血化作了世间万物……”   左右酒不醉人,他只拿来解渴润喉,抿下一口,又将夸父逐日的故事给讲了,“……‘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即是说夸父的手杖在他的血肉滋养下化为了桃林……”   光是听故事兴许还有几分趣味,但听他这么一句一断地解释着讲,三九反觉得枯燥了,眼睛昏昏眨着,要闭不闭——   一旁的宫不妄却轻轻打了个酒嗝,面带不屑地插进了话来,“……听着都烦,哪有小孩听了这等血腥故事还能睡得着的?”   见着原本昏昏欲睡的三九一瞬睁大了眼,功败垂成,秦念久没好气地一瞪宫不妄,“这故事哪里血腥了?!”   他连听那破道灰飞烟灭都听得津津有味呢!   “哪不血腥了?”宫不妄像是酒量极差,又轻嗝了一声,拿手撑着一张绯红的醉颜,语带嫌弃地说着醉话,“按这故事的说法,这世间万物都是他人的骨血而化,这还不血腥么!……”   她强要留下,一是赌气,二是想听听他们平日里都会聊些什么,会不会说上几句她的不好……谁知他们竟在哄孩子睡觉!   她醉眼朦胧地瞪着秦念久,仍在挑那故事的刺儿,“也没问过那盘古夸父自己愿不愿意!”   ……都是上古神话里的人,他上哪问去?横竖三九已醒了神,秦念久干脆揪了揪他的脸,问他:“你觉着血腥吗?”   三九原还没觉得血腥,听了宫不妄的话又觉得有些道理,诚实地点了点头,“有点。” 第50章第五十章   宫不妄久未尝过酒味,确实醉得狠了,一路上又是呛咳又是吐的,狼狈不堪。而那于梦中背着红衣人走了一路的谈风月此刻却是避得远远的,半点要来帮扶的意思都没有,唯恐污物沾到了自己身上。   如此做派,若放在往常,秦念久定要出声揶揄责怪他两句的,可此时的他却没做声,只一个人手忙脚乱地又是拖又是拽,好不容易才画出了一个“缩地成寸”,将宫不妄带回了不妄阁中。   一回卧房,宫不妄被自己房中的甜香一熏,登时垂头又吐了满地——谈风月终于看不下去了,帮着掐了个上清诀收拾掉了一地污秽,在旁的秦念久又是好一阵忙乱,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让宫不妄一身清爽地倒在了床上,看她昏昏睡下。   终于安置好了宫不妄,烦心事算是解决了一桩,却仍有更多问题悬而未决。秦念久与谈风月之间隔着点距离,略带犹豫地转眼看向了他,“呃,现在……?”   “既已来了,”谈风月干脆道,“便往后山去探吧。”   见他半点没有要提自己伤事的意思,秦念久张了张嘴,却又没出声,依旧隔着点距离跟在他身后,步步出了不妄阁,又步步绕向了后山。   红色的不妄阁渐被山林的绿意盖在了后头,谈风月原只自顾在密林间穿梭,又蓦地发现秦念久没像往常一样与自己并肩而行,而是不近不远地跟在了后面,不由得回头看他,“我又没见着那灵光往何处去了,怎么是我在领路?”   “哦……对。”见着了灵光的秦念久慌忙紧走几步,领到了谈风月身前,顺着那道灵光消失的方向而去,却又状似无意地将身后的谈风月甩开了些。   谈风月眉头一皱,快步跟到了秦念久身侧,“天尊这是做什么?”   秦念久眼睛都没敢往他身上挪,只直直地看着前方,话也说得慌乱,“……这不是……你实则是猪、啊不是,你实则真是位……仙君?……”   原只当他气度不凡,状似谪仙,没想到他竟真是天上下来的……想他一个大奸大恶的怨煞之身,这段时日来不但对这位仙君多有冒犯,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还几次三番对他出言不逊——着实后怕。   ……好生待了他一路,这就怕了?谈风月啪地拿银扇一敲这阴魂,将他拉近了几分,皱眉道:“怎么那宫不妄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她这猜测,也不是全无根据呀,”秦念久仍是没看他,又挪远了些,连答话都答得束手束脚的,“你看你,修为高深这就不说了,不记往昔,只有这五十二年间的记忆——摸着骨算年龄亦是五十二岁……若是你五十二年前被抽去了仙骨,重获凡骨,不就都说得通了么——”   他说的这些谈风月又何尝不知,但他只奇怪地看着秦念久,“是又如何。你又躲我作甚?”   “……”   这老祖到底搞明白情况没有,怎弄得好像自己躲他比他实则是个仙君还重要些似的……秦念久一阵无语,终于转头正视了他,伸手一指自己,“我,地下阴魂。”   又一指谈风月,“你,天上仙君。”   “嗯,知道了。”谈风月看着他来回划动的手指,全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天上仙君,地下阴魂,现不都是世间凡人了么。所以呢?”   “……”秦念久驳不下去了,一磨后槽牙,“无事。先专心去探那灵力的来源吧。”   “嗯。”谈风月点了点头,又见他仍是站得挺远,便屈尊走到了他身侧。   虽是说了“无事”,秦念久却还是没放松下来,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两人并肩走着,一时无话。   其实宫不妄醉话脱口,谈风月心间并不是毫无震动,相反,他也有惊异过一刹,只不过……假设他当真于前尘中修得飞升,又因犯过错,被抽去仙骨贬下了凡来,一则他未曾忘却术法咒决,修为仍在,二则他仍是人身,未堕畜生鬼道——想来也该不是什么要紧的过错。那么问题便只有:一,他缘何被贬下界?二,天道冥冥,他于世间重遇了衡间、宫不妄这二位似与他前尘有关的故人,又是何故?   ……   答案暂时无处去寻,枯想也是无用,他冷静地收回神思,着眼当下,听身侧阴魂道:“唔……该就是这附近了。你可有觉察出哪里异样?”   青远城依山势而建,临近青江江源,他们此刻正站在近水的山背处,只消一低头,便能就着月光看见山下被错杂水道划开的块块浮岛,条条水道由细聚宽,汇成青江,蜿蜒向海。   “异样倒是没有,”谈风月四围望过,又垂眼看了看那格外平静的江流,微微皱眉,“就是这处的风水……”   秦念久不如他精通风水道法,除了此地风水尚佳之外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能两眼迷惑地看着他,“怎么说?”   谈风月仰脸望了望天上星辰,又比着距离往下对照了一下相应的落点,道了声果然不错,“山有龙髓,水有龙髓,顺载星辰,山龙口衔水龙尾,水龙入海,进算海龙……龙生龙体,龙耗龙神,大吉过凶。怪不得——”   秦念久勉强看个宅子里的风水还行,一对上这山啊水啊的便没了辙,只听得他“龙”来“龙”去的,都快被“龙”昏了头,讷讷道:“……我只听说过有样零嘴儿叫龙须糖,还挺好吃?”   谈风月:“……” 第51章第五十一章   昏暗火光中,能看见不同于陈家后山那已被天雷击毁了的祭阵,眼前的祭阵仍是完好运转着的,股股血液沿着道道咒文分流出去,又沿着道道咒痕聚合成池,再徐徐倒转回归原点,如此反复。   “这是……宫不妄设出来的?”秦念久视线随着那暗红而动,心里的情绪说不上是惊骇还是其他,嘴上喃喃自问自答,“看着不像啊……”   多亏了那大煞,谈风月对陈家后山处的祭阵记忆犹新,走上前两步仔细察看过那被淋漓鲜血浸润的咒文,才接了他的话,“确实不像。”   又道:“她该是没这个本事。”   并非他偏要贬低宫不妄一句,而是说的事实。虽然同属是以血肉为引为祭的风水大阵,这阵却不似红岭的那个,不但没将血肉封入灵匣,也没将其镇于地下,而是让其外露于空中自行流转,手法不同,其精妙程度更是令人惊叹,已远超出宫不妄修为所及的范围了,甚至比红岭那阵还要略高一筹——   “……确实。”秦念久无不认同地一颔首,又疑惑道:“可红岭祭阵好歹保了一方安宁,这个祭阵……又是设来做什么的?”   总不能也是主镇恶克凶的吧,就不说他一个怨煞之身好端端地站在这儿——旁边的青远都成鬼城了。他打量着那阵上的咒文,专注地推算了起来,“箕、参、轸、壁……凶吉相抵,平水顺流……”   平水顺流?谈风月盯着那血液流淌的走势,微微皱了眉,“该不会是……以镇青江的?”   听了这话,秦念久再看那不断散聚着的暗红,果然像是支流汇聚成江河的模样,又听谈风月若有所思地道:“先前宫不妄说青江常犯水患,我就觉得有些奇怪……这五十年间,我曾途径过不少临近青江的地方,从未听闻过有水患发生——现在想来,那宫不妄连自己的过往都忘却了大半,近六十年来又鲜少出城去,口中所说的“常犯水患”,该也是她久远前的印象了。”   闻言,秦念久轻嘶了一声,“若真是这样……”   他有些纠结地转头看向那流转不停的血阵,“那这究竟是哪路神仙布下的阵啊?就不怕担因果么,真就舍身舍义为苍生?”   红岭祭阵也好,青江祭阵也罢,终获益的都是一方百姓,可因果相衔,祭阵虽然效力强大,做法却属实阴损,哪怕设阵人的修为再高,也难抵因果之报……难道这设阵人不惧背上因果,也要保这世间安宁不成?   “哪路神仙暂不得知,总归不是你我得罪得起的……”谈风月沉吟片刻,又问他:“倒是天尊你这眼珠子,可有什么感应没有?”   “……啊?哦!”不说他都快忘了,自己身上还共生着一对曾被镇在祭阵之中的眼珠子呢。秦念久忙摸了摸自己的双眼,凝神片刻,却什么都没感受到,不禁讷讷,“呃,没有。”   难道这眼珠子和这血液不是同一个人的?他想了想,“还是我站得太远了,得切实碰碰那血才——”   说试就试,只是他的手还没抬出去,就被谈风月一记手刀给劈落了下来。谈风月已经懒得再骂这手贱的阴魂是不是嫌命长了,只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没有便罢了,眼看手勿动!”   忆起自己早些时候是怎么白白被那灵光蛰了一道,秦念久讪讪地往后挪远了些,“不动不动……”   不管这眼珠子这血液原属于谁的,既已被制成了阵眼,再追究是不是同一个人的似乎也没多大意义——反正人都该已凉得透了。他替眼眶中眼珠子叹了口长气,将心思挪回了该如何解除禁制上,“不管怎么说,宫不妄所借用来维护结阵的,该就是这祭阵的灵力了?可……”   他四围望了望,“可这儿怎么,全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方才他们自穿过水帘往里走,不知沿着交错的溶洞拐了几个弯、绕了几个圈,才见着眼前这藏于深处的祭阵。沿路尽是细小密集的黑壳岩虫、满顶倒吊着的蝙蝠、大片大片挡路的蛛网——秦念久走在前头,怕身后那爱干净的风月老祖嫌东嫌西,便先手替他把蛛网飞虫都给扫开了。扫的时候没想太多,现在再回想起来……那蛛网连绵成片,都快织成了白纱,显然是久未有人来过。   若说是因这洞穴中的通道交错复杂,不只有一个洞口,他们许是挑了一条宫不妄没走的路,倒也说得通,偏偏这眼前的祭阵处也是如此,周遭的石笋上蛛网密布,岩壁上有小虫结队过路——该也是许久无人造访过才对。   再说,若是宫不妄想要从这阵上借力,怎么也该设下些调动灵力的术法才对,可眼前除了祭阵本身之外,又并无其他……   见此情景,秦念久不免有些丧气,“……难道宫不妄她不是从这阵上借的力?”   他这厢好不惆怅地盯着那成片的蛛网,谈风月则看着那祭阵,双瞳渐渐浮上了一层暖光——蓦地,他似被眼前景象惊到了一般,兀地向后小退了半步,差点直撞到了秦念久身上。   “怎么怎么!”秦念久慌忙扶住他的胳膊,“饿了?!”   谈风月一时无言,沉默地看着他,“……”   把他的无语理解为了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秦念久只当他是看见了什么诡谲的场面,如临大敌地同样将天眼一开——却差点被乍然射入眼中的丰沛灵光刺瞎了双眼。   天眼之下,祭阵上汹涌流动的灵光近乎将昏暗的溶洞映成了白昼,直教人无法直视,惊得他稍稍往后一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   谈风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饿了?”   秦念久:“……” 第52章第五十二章   血镇江流,利国利民,秦念久却无端想起了他讲盘古开天、夸父逐日时宫不妄横插进来的那句:“……也没问过那盘古夸父愿不愿意!”   本只是她无心说出的话语,搁到眼前再回味,却像是在替她师门亲侄泣诉告冤一般,教他不禁一时默然。   似是不愿接受世间会有这等惨事,他定了定神,强打着哈哈将这话题敷衍了过去,“想那么多……我看啊,她就是单纯没找到地方——咱们还是先把禁制的事给解决了吧。”   既是与那宗门有关,便多少也与自己有关……谈风月执扇的手微紧了紧,垂眼道:“嗯。”   在溶洞中胡乱绕了太久,外面的天该是已初亮了,有几缕微光自不远处的洞隙中渗漏进来,隐约能听见几声短促的鸟鸣。   秦念久拿手背抵了抵额头,稍捋了一番这咒痕的解法,便将手稍稍一扬——而后又尴尬地把手放了回去。   他扭头看向一旁兀自沉思的谈风月,讪讪笑道:“咳……这、我……老祖你来?”   他一个怨煞之身,所能调动的只有自身体内的怨煞邪气,虽也能凑合解除掉那咒痕,却难免会污了“仙灵引路”,致使结阵失效。他不过是想解去三九与一众亡魂身上的禁制,还他们以七情,可不想平白害得青远一城亡魂无故遭难。   究竟要他强调几次,这阴魂才能记住……谈风月看着他,无不生硬地道:“……我不会。”   这世上各类道术咒法繁多,没有万万种也足有千万种,就好像秦念久不大精通风水之术一样,这咒痕的设法与解法恰不在他所认知的范畴之内——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研究不通那结阵了。   ……不是,念叨了这么久的要解禁制,好不容易找到了根源,都已临到了跟前,却又没法动手了?秦念久僵僵与谈风月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看见了无言,“……”   敢情这老祖方才一见这阵便闷头沉思了半天,是不愿承认自己学艺不精啊?……还真有够要面子的!秦念久看着面色似有些郁郁的谈风月,没忍心出言嘲笑他,又转头看着那咒痕,心内纠结半晌,突然像豁出去了一般,把左手腕往谈风月身前一抬。   ……这是要做什么?谈风月看着他伸来的手,向他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手腕给你。”秦念久不自然地轻撇了撇嘴,稍嫌不耐地道,“灵力借我。”   他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谈风月却听懂了,依言握住了他的手腕,将自身所带的灵力从掌心处点滴传入了他腕中,包覆在了他体内的怨煞之气上。   肌肤相贴,一片暖热,灵力入体,更是灼痛,秦念久不免轻嘶了一口气。即使这老祖已经拿捏得万分小心,只将送入的灵力控制在他手掌之内,却也仍是教他痛得有些失力。   他一惯能忍耐痛楚,面上半分难色都没显露出来,谈风月却心有所感一般,另一只手稍将他圈近了几分,大发慈悲地让他背靠着自己站稳。   ……又来了。贴得太近,呼在耳畔的鼻息似在沿着他的耳廓打转,秦念久只觉得耳朵一片麻痒,又无力分心去指摘这老祖什么,只能忍着那股麻意抓紧时间动手解起了咒痕来。   想要解这咒痕,说难也不难,就是麻烦了些。一道咒痕由十句咒文组成,每句咒文中夹着一半阴咒与一半阳咒,阳咒上正写效用,阴咒上逆写效用,阴阳间隔交织,需要逐字去分辨认清,而后以灵力逆解阳咒,正解阴咒,即可将其解除。   秦念久专注地垂着头,仿佛孩童学字般认真地逐字辨认过去,包覆着怨煞之气的灵力从指尖缓缓流出,小心翼翼地描附在那或正或逆的咒文之上,荧蓝纯净的灵光随笔画点点游走,将原本的咒文逐句侵蚀消解。 第53章第五十三章   即使她心有动摇,有意解开那禁制,也不意味着这二人就能忤她的意,妄自行动!宫不妄恨恨瞪着那三人,心间怒火仍烧得炽烈,却没再出手,只冷声道:“二位莫不是忘了自己所起的誓言不成?若是祸及青远——”   ……不过是解了个禁制,怎么就祸及青远了?秦念久捂着喉咙,见她没再作势要打,多少松了口气,还是先自领了贸然行动的过错,“不该不经宫姑娘同意便擅自行动,确实是我们做错了。只是——”   喉间钝痛,他稍顿了顿,“诚然人心难测,多有私欲,世间大小人祸皆常因欲念而起,但也正因如此……人方是人。宫姑娘也说过,是要众亡魂在青远中如常人般生活,既是如此,便总不能因此教他们断绝七情,既无忧患,也没了喜乐,似‘人’非‘人’——可是这个道理?”   “……”   不知为何,每每听这阴魂说话,自己便总似被一股无形魄力所摄着,教她心底触动……宫不妄秀眉紧皱,红唇微张,却驳不出什么话来,只能不忿地拿两眼瞪着他,颇显苍白地辩道:“你不过阴魂一具,又知道些什么……”   自她眼中投射而来的视线冰凉得近成实质,其中似是带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悲怆,秦念久喉结一滚,心底深处同样不知为何仿佛被人狠揪了一记,不禁微微一怔。   莫非她总执念于此……是这“情”字与她的死事相关?   秦念久一时没开口,却听向来懒费口舌的谈风月淡淡开了腔:“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宫不妄是城主,他们是外来客,此事原就难厘清谁对谁错,谁更占理,再争论下去又有何用。一瞧见身侧阴魂颈上的淤伤便觉扎眼,他面色微沉,话音较眼神更寒:“横竖禁制已解,事成定局。若是城主认为不妥,待我们离开后,费心重新设上便是,这青远仍是城主的一言堂——”   话未说完,他面不改色地稍一偏头,险险避过了一枚灵力所化、破风飞来的冷钉。   冷钉贴着他的脸侧擦过,削断了数根扬起的细碎发丝。   分不清心中重燃而起的怒火是因他话中带刺,还是因他话中大有他们即将一去不复返之意,宫不妄死死睨着他,用力攥起的五指几乎要将手中烟杆生生捏断,字字如箭般自红唇中刺出:“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这人不说话时,她看他已觉生厌,再听他开口,心中则更是憎恶……   闹不明白仙君为何一开口就夹枪带棒,三九最擅察言观色的,眼见着宫不妄原本稍有缓和的脸色再度迸出了满满暗恨,慌忙一拽谈风月的衣袖,自己往前挤了挤:“不是不是——哎呀,城主!”   童言总是无忌,却又总能一语切中要害,只听他道:“城主方才也说了,我仙君鬼君进城时便立下过誓言,若是危害到青远了,那可是要不得好死、不得为人的!而你看他们现在,还是好端端的呀!不正说明此举并不会危害到青远么!”   宫不妄不禁一怔。   三九又道:“再说你成天——呃……”   他近日来虽被禁了七情,记忆却在,仍记得这嚣张跋扈的红衣城主曾抱着他,给他讲过几篇故事,不像是个纯坏的,因而话音在舌头上绕了个弯,再开口时就换成了个较委婉的说法,“再说你成日与些木头鬼待在一块儿,连个能说说话,讲讲故事听的人都没有,难道就不觉得无趣吗?”   他说着,边仔细观察着她眉眼间细微的表情变化,一双圆眼溜溜一转,长长哦了一声,“怪不得你昨夜还主动来找我仙君鬼君喝酒呢——是不是你跟城里的鬼待得无聊了,看我仙君鬼君说话有意思,才想来找他们玩儿?”   三九只要一开口,便向来是别人说一句,他能顶十句,谈风月尚还能治他一治,就连秦念久都拿他毫无办法,更何况是宫不妄。   自己确实是存着几分这样的心思,宫不妄既反驳不了他的话,又觉得跟一个小孩计较未免有失身份,只能略显恼怒地盯着他,“……你!”   “我什么我!”有仙君鬼君挡在身前,三九自然是不怕的,狐假虎威地昂首瞪了回去,“我说错了吗?将这禁制解了有何不好,日后不就有更多人可以陪你说话谈天,哄你开心了?”   一是宿醉未醒,二是急怒攻心,本就十分混乱的思绪轻易便被他带偏了去,宫不妄的脑仁都快裂开了,只能以手抵额,干瞪着这小鬼,好半天才找着了话来驳他,“那也不能不经我同意便——”   听她这话,三九两手一插腰,理直气壮道:“那我鬼君方才不是道过歉了吗?”   宫不妄的头登时更痛了,“……”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局势一下子被扭转成了小孩子玩闹,在场三个大人俱是无言以对,任风卷起一阵沉默。   错落山涧之间,流水潺潺,近处的树木被方才的打斗无辜波及,横倒了一片,落叶碎了满地。三人一小鬼就在一地青黄碎叶正中站着,抿唇无声对视。   兀地,宫不妄冷哼一声,打破了这短暂的片刻僵持,仍是恃着她那连自己都闹不清是由何而来的坚持道:“……人心各异,情是祸根。” 第54章第五十四章   从那彩光流溢的“琉璃”城出来,眼所得见的还是那累累遍地的尸骨,短短数日仿佛只是惊梦一场。   弃了那崎岖难行的山路没走,另择了条迂回绕远却相对平坦些的小道,仍是一柄黑伞,伞下两人并肩而行,身后缀着一只垂头闷闷不乐的小鬼,正噘着嘴嘟嘟囔囔地乱踢石子。   放任三九在后头耍着小脾气,秦念久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伞柄,偏头与谈风月随意闲聊了几句,继而话锋一转,突道:“——那你自己的事儿,当真就不打算管了啊?”   想这老祖,遍寻前尘五十二年而不得,今夕好不容易寻见了几丝端倪,却一直没见他有任何动静……逃避也不是这么个逃避法吧?   “倒没说不打算管……”说起这事,谈风月看起来比他还不上心,面色如常地慢摇着手中银扇,“这不是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解法么。”   ……这又也是。秦念久慢慢挪着步子,费心替他琢磨了片刻,忽地一捶掌心,有了主意,“啊,我知道了!”   他道:“你之所以忘却前尘,是因为被抽去了仙骨……那你再多修炼修炼,重得飞升,重获仙骨,不就都能想起来了么!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谈风月凉凉扫他一眼,“我如今不过肉眼凡胎一个,哪有一时半会便能修成飞升的道理?”   “也不一定啊。”秦念久不怕死地拿伞沿挑起了谈风月脸侧的几缕发丝,打量着他道:“我见老祖你修为仍高,功德数目该也是满的,怎么说都已满足飞升的条件了——不若我召几道天雷来,劈你一劈,一旦你扛过九道,即可……”   没等他即可出个什么结论来,谈风月便送了他两枚结结实实的白眼,拂开了他持伞作妖的手,“多谢天尊美意,我还想多活几年。”   “啧。”秦念久略感可惜地耸耸肩,也没再强求,只妥协道:“——那还是先将沁园的事处理完吧。”可怜他与这老祖,一个暂找不回往昔,一个暂敛不回骨来,还真是惨人成双。   谈风月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又将手一挥,看也不看地拿银扇挡下了三九误踢来的石子,回头冷冷问他,“怎么没完了?”   被仙君责骂了一嘴,三九难得地没迅速收敛,反倒几步凑到了秦念久身边,拿他宽大袖子把自己一遮,闷闷地哼唧道:“……怎么还要回那鬼城里去嘛……我不想做工……”   越想越气,他胡乱扯着秦念久的袖口,恨不得上嘴去咬,“……你们两个倒是好了!去冒险!去探查异事!都不带我!把我往符里一装不就好了?!偏留我一人在那破制坊里画图,手都要画断了!——”   秦念久自己做起工来都尽心尽力的,还真忘了可以将这小鬼收进符里随身带着,无不赧然地摸了摸鼻尖,任他拽扯自己的袖子泄愤,讪讪解释道:“咳,这不是怕有危险……”   三九气道:“哪里危险——唔!”   是谈风月见他不依,便拿扇子轻轻敲了他一记,“差不多得了。”   仙君发话,三九捂着头,仍是一脸气闷委屈,却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垂头丧气地收了手,赌气地一阵烟似地钻回了符中,随他们二人踏入了沁园。   入眼仍是那番间间制坊鳞次栉比的景象,却与上次来时稍有不同,没听见遍街作响的机杼声,只看见街上行人济济成海,正缓缓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   ……怎么了这是,不用做工么,制坊都歇业了?   两人方一走至街上,便被人潮“哗”地冲散了去。秦念久塞堵在人群中,只能被人推挤着前行,连鞋子都被踩了好几脚,正摸不着头脑地扭头想去找谈风月,却被谈风月先一步扣住了手腕,将自己拉近了他身边。   他自己一人时被挤得举步维艰,一靠近谈风月,路倒是好走了不少,原因无它——这老祖并没用上什么术法,不过冷着脸抿着唇,一手拉着自己,一手正半点不客气地将行人猛力推开罢了。   上回他们大闹“运通”时已是入夜,围来旁观的人们也没敢靠得太近,因而大都根本没瞧清那二位“仙家”长了个什么模样,现下当然也没认出他们来,只当他们是两个外乡人,一点好脸色也没给他们:“看着点看着点!”   “哎哎别挤啊!”   “没长眼睛啊?!”   “小心!”……   谈风月一声不吭地走在前头推人,秦念久不知所措被他拉在身后,连连跟人道歉,“对不住啊,对不住——” 第55章第五十五章   沁园的夜一如青远的夜那般静,却远不如青远的夜那般美。   偏僻处的一个角落中,一丛火光烈烧,青衣人闲闲立在树旁,红衣人懒散坐在树下,接连往那火堆里掷着各样式的衣裳。   “还是前面那件白的好,素净。”谈风月点评道。   略有些乏了,秦念久揉揉眼睛,满不赞同道:“我倒觉得这件鹅黄的才好,小孩儿嘛,嫩生。”   谈风月凉凉扫他,“要嫩生,怎不直接让他穿件红肚兜得了。”   “红肚兜?”秦念久还以他一个白眼,“是让他去梦里扮‘座下童子’,又不是让他去扮红孩儿——来,再试试这个蓝的。”   三九苦着脸垂手站在火堆旁边,火舌每舔尽一件衣裳,便会有一小股旋风将灰烬卷起,将腾起的灰烟吹送至他身上,氤氲成雾,待烟雾散去,衣裳便换成了。   如此一件换过一件,再一次按秦念久的指示原地转了几圈,抬起胳膊又放下,各方位展示了一遍身上的衣服,三九有气无力地哀哀道:“就这件吧,我看蓝的挺好……”   秦念久细看过一圈,还是摇了摇头,“衬得脸色都发青了,不妥不妥。再换那件姜黄的看看?”   “……”心说我这脸色分明是累青的,三九无言以对地看着那烟雾再度腾起,将姜黄的短衣换在了自己身上,撇着嘴抱怨道:“这是把全沁园的衣裳都买空了么……”   又见谈风月摇摇头,道了句“再换换”,不觉两眼一黑,“……”   晚风徐徐,眼见烧剩下的黑灰碎布都快把那丛火焰给堆熄了,身上的衣裳仍是一件接一件的换,三九一脸泫然欲泣,终于听见仙君鬼君齐齐说了声“好”、“这件不错”,不由得精神大振,兴奋地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身上所穿的这件与最最开始的那件无甚区别,同是素白的,不过多了几道流云暗纹而已,不禁两眼更黑了,一咬牙一跺脚,气道:“你们耍我玩儿!”   “哪里!”秦念久好笑地轻咳两声,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抚,“这不是……呃……”他略作思索,挑了句稍微沾边的俗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三九生无可恋地把衣裳穿正了些,略有些委屈地抬眼看向秦念久,“为什么是我去,而不是你们去……都已是托梦了,直接扮成那洛姐姐的模样,与他们好好告别一场,不是更好嘛?”   “不好不好,”秦念久连连摆手,“假扮的洛青雨又不是真正的洛青雨,怎好去与她的家人诉别,冒领亲恩?还是得要你去——你既是沁园生人,他们多少看你面熟,又是……呃、咳……”   他怕触及三九心伤,稍噎了一下,谈风月便自然地把他的话接了下去,“又与那洛青雨一样,同是被奸人所拐去的,因而由你去与洛家人说明,是为最好不过。”   没等三九再辩上几句,他又接着问道:“教你的说辞可都记熟了?”   三九只好点头,“……记熟了。”   他脑筋一贯活络的,记东西也快,掰着手指将几个要点拣了出来,摇头晃脑地背予谈风月听,“……先前我大闹‘运通’一事,亦是仙人授意……惜洛青雨被拐后遭遇了不测……如今奸人已死,她也当能安然入轮回……亲缘未了,总会再续前缘……”   明明已将这套词记了下来,但要在仙君审视的目下背过一遍,他难免还是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话音也磕绊了起来,“哦,还有,呃……要给她立一个衣冠冢,就立于……立于……” 第56章第五十六章   已是夜深,常满绣坊中却灯火通明。洛家四口从同样的一个梦境中惊醒过来,身上只胡乱披了件外衣便纷纷奔出了房外,各自将梦中情境一叙,便抱头痛哭了起来。   洛家媳妇与洛青雨并无血缘,是其中唯一一个没被托梦的,稍显无措地站在四人身旁,想劝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只能唤小仆去取些能镇惊的参茶来,可热腾腾的参茶刚端近前来,她一嗅到那苦味,便是一阵反胃,捂着嘴梗了一下。   呕意梗在喉间,她难耐地皱眉闷哼了一声,又被晚风一激,便终是没忍住,反身干呕了起来,小仆忙又去唤大夫……   好一阵忙乱。   秦念久与谈风月躲在近处的阴影中,看着大夫怎么慌慌张张地提着药箱赶来,给洛家媳妇诊出了喜脉,又看着洛夫人是怎么联系起了梦中仙童说过的“亲缘未尽、再续前缘”,一时悲欢交集,像是重拾了“盼头”,面上也有了几分血色、提起了几分精气神。众人近来一直在愁心洛青雨的事,竟忽略了身边人,眼中尽是自责,洛哥哥更是内疚,赶忙边是哄边是扶地要送媳妇回房,又被妹妹拦了下来,说还是先请大夫先开上几副药……又是好一阵忙乱。   总归来说,结局喜忧参半。   又成功了结了一桩烦心事,秦念久心情大好,捂着肩膀小幅度地松了松睡得略有些僵硬的脖颈。   说起来,他自阴魂转生成人后,每每睡下,不是做些怪梦,就是累得迷离后昏睡一觉,睡了跟没睡似的,醒后也仍是疲累,刚只小憩了片刻,却像是大大补足了精神,教他整个人神清气爽。   他懒懒一抻手臂,习惯性地扭头看向了身侧的谈风月。这老祖不知为何,自他醒后便没直视过他,连摇扇子的姿势都莫名有些拘谨似的……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谈风月,轻戳了戳他的手臂,“沁园的事儿也了了,我们现在……是回那青远去,还是作何打算?”   谈风月还没答话,三九忙慌抢着插了进来,“没呢没呢!呃……那洛家人心地都挺好的,在梦里都快哭背过气去了,也没忘记你俩,生怕你们折在那‘流离城’里了,还特意问我你们是否安好,唔,咱们又没预先对过这个问题——咳,我就这么装着样子算了算……”   他说着,装模作样地掐了掐手指,“……末了说你们都还活着,不过被那鬼城缠绊了几日,该是朝早卯时便能回到镇上了!嘿嘿……毕竟都回来了嘛,多少也得跟他们交待几句不是?”   ……得,那就去交待一下吧。反正也得告诫他们不能靠近青远……秦念久点了点头,“行。”   他抬眼一看天色,算了算时辰,又转头看向了谈风月,“离卯时也就一个多时辰了,咱们先随便找个地方歇着?”   谈风月仍是没看他,微微颔首,“嗯。”   说是随便找个地方歇着,这大半夜的,确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于是便又回到了那处偏僻的角落中。   秦念久一如往常地一屁股坐在了树下,三九一如往常地往他怀里钻,谈风月却反常地没往他们身边站,而是轻轻一跃,在树上寻了个枝桠靠好,青色的衣袂如帘般垂了下来。   当他只是累了要休息,秦念久没想其他,重新弄燃了那丛熄灭的火堆,挥手又从那陈府中偷运了一套笔墨纸砚出来,埋头给他的“死鬼卿卿”写信。   他要写,三九自然是要凑上去看的,既要凑上去看,自然是要开口问字的,他既开口问了,秦念久自然会答。一问一答中,所经历过的青远故事便点滴呈现了出来,又被逐字记在了纸上。   谈风月对那“死鬼卿卿”兴致缺缺,无心再去看他写的连篇酸话,只闲靠在树桠之上,伸手虚捞了一把凉风。   只是流风岂能被人所抓住,丝丝从他指隙中溜走,他垂眼看着空落的掌心,微微收拢了五指——掌心空空,抓不住风,却仿佛残存着几分那阴魂身上的温度。   当初在溪贝时,他鬼使神差地应下了与这阴魂同去红岭的邀约,方才在常满檐上,他鬼使神差地放任这阴魂在自己怀中睡了一觉,眼下……他同样鬼使神差地轻攥起了五指,将手中残存着的触感捏紧了几分。   树下的一大一小仍在低声对话。 第57章第五十七章   不顾从符中溜出来的三九一路上又是假哭又是撒娇的,两人终还是将他塞回了符中,带他回到了青远。   进城总要经过那层识善惩恶的结阵,不出意外地,谈风月又被不轻不重地劈了一记。算上昨日出城时的一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一想到接下来要腾出时间修补被劈裂的神魂,又有可能借此回忆起那个不正不经的自己,他的面色便称不上多好看,眼神沉沉地捏了捏鼻梁。   秦念久对他所忆起的前尘一无所知,只当他是被结阵劈得脸色发青,小尾巴似的粘在他身后,眼带担忧地对他嘘寒问暖,“……真没事啊?真不疼啊?还能走吗?——不然你今天的工就别做了,先回去歇歇?”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做工呢。谈风月无言以对地侧头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否掉他的提议,半点没跟他客气地道:“那就有劳天尊,一人做两份活儿了。”   心中暗诽一句这老祖真是个躲懒惯的,秦念久撇着嘴点了点头,与他一同穿过了那漆黑的门洞。   重回青远,入眼的仍是那番世外桃源的静好景象——却更多了几分人味。满目琉璃彩光映照下,走在路上的、歇在街角的、坐在制坊中的城民们多在谈笑,被蓝天旭日的远景一衬,倒真像是从人间一脚踏进了幻界。   ……若非这个个城民不是四肢不全就是五官有缺,那就更像了。   现这鬼众皆已有了七情,上回见面时又闹得不甚愉快,秦念久原以为这一众鬼魂不会给他们什么好脸色看,谁知结果却恰恰相反。   转头一见进城的是他们,一众鬼魂便纷纷卸下了面上警惕,松了一口气似的,换上了一副善意面孔,除开隐隐的感激外,似是还露出了几分……戏谑与玩味?   见鬼魂们简单对他们露齿笑了笑,便扭头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秦念久一头雾水地收回了视线,轻轻一拽谈风月,“……他们这是怎么了?”   感激也就罢了,毕竟是他们二人解开了他们魂上的禁制,还了他们七情,他们心有感触也无可厚非,可那戏谑与玩味又是怎么一回事?   “……”谈风月较这阴魂更谙人情,眉头莫名一跳,只觉得原就裂痛的魂体更疼了几分,“该是我们走后,宫不妄与他们说了什么……”   果然,他话音刚落,便有一只作读书人打扮的白面亡魂往他们这边张望几眼,凑了近来躬身行礼,开口便是文绉绉地致谢:“多谢二位说服了城主,还了吾等以七情。吾等虽敬爱城主,也明白城主的顾虑与考虑,却仍不能不敬谢二位——”   秦念久忙摇了摇头,笑着道:“哪里哪里,说白了,我们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那鬼侍童子……   他话方说至一半,那亡魂便已一脸了然地点了头,面带感动道:“是!有言曰‘人道海水深,不及相思半’,二位情真如此,已令小弟我万分心折,又终破开了禁制,推恩于吾等……”   “……啊?”   他到底在说什么?秦念久一下子没听懂他这是什么意思,两眼茫然地看着他,听他嘚吧嘚吧地道了一大串谢,而后又不无敬服地道:“‘欲把相思说与谁,浅情人不知’!,小弟并非浅情人,自然深知二位情痴,甚至不惧城主,实在是教人——”   这左一句“相思”,右一句“相思”的,秦念久就算再迟钝也终于听明白了,一时喉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宫不妄究竟都跟亡魂们胡诌了些什么!   眼前的亡魂生前大概是个心宽的,没什么忌讳,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还在叨叨着些什么“长相思,摧心肝”、“难赋深情”、“二位真是好情致”……再看那老祖,竟已冷着脸拂袖转身走了。   秦念久:“……”   他尚还傻着,那自顾说话的亡魂一拍脑门,自恼地道:“啊,瞧我,光顾着感慨了,活儿都还没做完呢!”   大家都是青远城民,便也无身份高低之分,他上前半步,自来熟地拍了拍秦念久的肩膀,“既已归来,也别多作耽搁了——这便快上工去吧。”   “……”秦念久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得僵僵应了一声,看着他一头扎回了制坊之中。   想那老祖该是回房休养去了,秦念久手脚都不知怎么动作地挪到了城墙边上,刚站定,三九便偷偷摸摸地从符中钻了出来。   生怕被人捉去干活,他先小心地确认过左右没有旁人,这才小松了口气,一把抱住了秦念久的手臂,求知欲旺盛地问道:“方才那鬼兄说的‘相思’是什么意思呀?什么叫做‘情真’,什么又叫做‘情痴’呀?哦哦还有,‘情到浓时’又是什么——唔!”   看这小鬼一张圆脸上写满的纯真,秦念久说不上是羞还是恼,忙把他的嘴一捂,龇牙咧嘴地威胁道:“……再吵就把你扔回制坊里做工!” 第58章第五十八章   夏日里的天色一向亮得较早,寅时过半,天际的晨雾就已散得差不多了,露出了云后澄蓝的底色。   晨光被琉璃窗浸染了颜色,在屋中淌下一地斑斓。秦念久原就睡得浅,被晃在面上的彩光扰得醒了,迷瞪瞪地睁开了眼,将视线虚挂在雕着花的床梁上。   距他转生至今,已很过了一段时日,期间了结了异事桩桩,重回到了青远——虽然敛骨的事儿还是半点头绪都无,却竟也让他离奇地生出了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这份安定之感十足缓人神思,教他迷迷糊糊地又半阖上了眼,陷在柔软的被褥中昏沉地慢慢想着心事。   ……说半点头绪都无,其实并不准确,实则还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至少他知道了自己生前是个十恶不赦、被宗门人围杀至死、还学艺不精的邪修道者不是?   这事儿不去想便罢了,一想便头疼得很……他极缓极慢地把手从被子中挪了出来,揉了揉额角。就这么这一星半点的头绪,哪够他去寻回骨来?不像那谈风月,平时万事不挂心也就罢了,就连遇上了与自己切身相关的事都显得怠惰,明摆在眼前的线索那么多,什么银扇、什么宫不妄、什么宗门……他却全无要去追寻探索之意。   ……还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想到那老祖,秦念久终于翻身起了床,摁着额角醒了醒神。   昨夜归时已见他房中熄了灯光,该是早早便歇下睡了,夜里亦没听见他房中有何动静,也不知他被那结阵劈得重不重、恢复得如何、需不需要再休养一天……   如此想了一串,等再定神时,他已洗漱完毕,穿戴齐整地站在了谈风月的房门口。   粗心莽撞如他,难得细致地屏息思考了一番现在天色尚早,会不会贸然惊扰到那身体正虚的老祖休息,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探他一探,房门却乍然自内被打开了。   同样穿戴齐整的谈风月跟没事人一样地站在门内,似有些没料到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天尊这是,要来我这儿当门神?”   ……开口便是熟悉的冷嘲,看样子恢复得不错嘛。秦念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过去,“我是探望老祖你来了!”   “哦?”谈风月扫了眼被自己打开的木门,“站在外边隔着门探望?”   ……可以,还能挑着刺与自己拌嘴,果然恢复得不错。秦念久挑眉,“怎么,老祖这是盼着我进去探不成?”   呛多错多,话音一落,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亡魂们口中荒唐的流言,皆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中去。   秦念久自觉失言,尴尴尬尬地轻咳了一声,把话头扯回了正题,“所以老祖你的身体……”   谈风月昨日拂袖而去,只是单纯气恼宫不妄胡乱编排,外加要回房补魂罢了,对其编排出来的内容倒不甚在意,眼下瞧着这面皮薄的阴魂只觉得有意思,又见他如此记挂自己,亦觉得有些许暖心——总比昨日补魂时所见的、那一直不屑回头看他的不知谁人来得要好。便也不再激他斗嘴了,点了点头,“已好全了。”   “如此便好。”秦念久松下一口气,称得上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又侧让开了身子,一副邀他同行的模样,“——那就上工去吧。”   毕竟他们眼下并无它事可做,既要暂留在青远,总不能白住人家的不是?   谈风月顿时心冷,轻吸了一口气,“……”   难得被这阴魂堵住,他凉凉瞥了秦念久一眼,“……嗯。”   如今众鬼有了七情,所思所行皆与常人无异,这还未到上工的时辰,街上便已热闹得很了,寒暄的、谈天的、起早开铺子的……可谓烟火气十足。   两人称得上悠闲地在街上逛了一圈,秦念久四处乱晃,谈风月沿街采买,期间收获了或歉意或异样的眼神无数,等走至城墙边沿时,谈风月怀里已捧着了不少吃食。   秦念久循着香味从他怀里的纸袋中掏了块煎饼出来,大口咬着,仍记挂着醒时正捋的事儿,便边嚼边拿手肘捅了捅他,话音含混地道:“……你不是说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解法么,那我们就先在这城里暂待一会儿,待下月十五……”他艰难地咽下了嘴里的饼子,“……那取琉璃的车马再来时,多少便也能再寻着些线索了……”   在他想来,这老祖的前尘与那宫不妄关系千丝万缕,宫不妄的死事又与那车马背后的主人关系千丝万缕,虽是重重迷雾遮眼,但寻见一分线索便能明朗一分,如此追溯下去,相信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他这厢全心在为谈风月着想,谈风月却全然一副兴致不高的样子,只极冷淡地应了一声,便垂眼靠在了树上,慢且悠哉地喝起了烫口的豆浆。 第59章第五十九章   到底是宫不妄,做事可谓雷厉风行地半点余地都不留。   原属于谈风月的小屋内可谓狼藉一片,四面墙皮皆被撕脱了不说,就连青石铺的地板都给撬走了,不仅如此,地面桌椅床架上还分门别类地堆满了件件尚未雕完的泥胚,上面尽贴了不准旁人妄动的纸符……   门边,秦念久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这已然成了仓库的小屋,片刻后难掩赞叹地道:“……厉害啊。这么大的阵仗,怕是早先没少忙活吧——”   谈风月手中仍抱着先前抢救出来的枕头被褥,面色不善地站在他身后,“不如你住下?”   “……”   秦念久转头看他,准备跟他讨论出个解法,却见这老祖身子一转,毫不见外地径直进了他的屋子,“哎哎——”   他忙跟了进去,呆呆地看谈风月行云流水地把手里的被褥往他床上一扔,三下五除二地折起铺好,又拿上清诀将全屋掸了一遍……如此一套动作做完,仅用了他一个愣神的工夫。   ……不是,这是打算征用自己的屋子了?眼见着这老祖已拉了张凳子在桌边坐定,烧起热水准备沏茶了,秦念久终于回过了味来,上去一拽谈风月,“不是,你准备在我这儿睡啊?”   谈风月执杯的手被他扯得一晃,抬眼看他,“那不然呢?”   确实,要他屈尊降贵地去跟三九挤一间屋子实在不太现实……秦念久左右一看自己这间原本就不大的小屋,拢共不过一张桌子四张小凳,一张床而已——   他问:“那我睡哪?”   谈风月不缓不急地将头泡茶倒在了茶盘中,又往茶壶中注入了新的一道水,“我习惯睡外侧,你可以睡在里侧。”   秦念久:“……”   宫不妄所罚的不是这老祖吗,怎么现下看起来遭殃的却是他?   他一个无言以对的空档,那老祖已用茶水清完了口,在掐诀更衣了。   ……也罢也罢。两个大男人挤挤,将就一晚便算了。秦念久头疼地摁了摁额角,终于收拾好了心情,刚预备拿出一副“那我便大发慈悲收留你一晚吧”的高傲姿态,却见那老祖已然反客为主地坐到了他的床上,动作自然无比地将两床被子理好,而后疑惑地看了过来,“天尊闲站着做什么,不打算回床睡了?”   “……”秦念久的高傲姿态胎死腹中,咬牙切齿地大步走了过去,“睡!”   云遮月影,夜风徐徐。   秦念久与谈风月二人如挺尸般并排躺在床上,两个人四只眼睛在黑暗中或睁或闭,谁都没出声说话。   谈风月想当然地是闭眼的那个,权把这当做了是自己的床,怡然地闭着双眼,鼻息均匀且绵长。秦念久却显然没他那般自在,动又不敢动,双手双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就这么直楞楞地睁眼躺着,于脑中胡乱地一会儿骂骂那宫不妄,一会儿咒咒身边这老祖,又渐想得累了,缓缓化作了一团混沌凝在脑中的空白。   流风过叶之声与零星几声虫鸣悉数被琉璃窗隔绝在了屋外,即使他耳力极好,躺在这样一片静谧之中,也听不见屋外的一丝杂音,入耳的只有自己与谈风月交织在一块儿的浅浅呼吸声,还有同样交叠在一起的细微心跳。   ……心跳。   这人人皆有的东西,于他却不可谓不陌生。身处交界地时,他是怨煞之身,内里只有缕缕怨煞之气,并无血肉之心,伴在身侧的是阴司鬼差,同是一缕阴魂而已。待还阳之后,世间碎碎声响太过纷杂嘈耳,也听不见这极细的声音——   在他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别人的心脏,不听也罢,而身边这老祖的心跳却切切实实是他自己的,一声,一声,又一声,陌生、奇异……却又沉稳安定。   夜静得发稠,秦念久不自觉地数起了身侧人的心跳,一下,一下,又一下……   本以为会睁眼难眠直至天明的,却像是被这声声心跳魇住了神思,教他渐眯了眼,紧绷的身子也放松了下来,缓缓入了眠。   黑暗中,平躺在旁的谈风月小心地睁开了双眼。   说不上正想着什么,也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情,他只虚眼看着窗上树影摇曳,脑中不是空白,而是觉得空。   许是这夜太静了,教他思绪空浮,落不到实处,教他睡意全无。   孤身在这世间闲游了五十来年,这还是头回有人与他同眠——身侧的阴魂该是已睡熟了,不似他想象中的那般睡姿不雅、手脚乱踢,反倒十分老实,全然不见白日里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像与他间隔着条楚河汉界一般,半分也没往他这边挪。   不知是怎么想的,他怔怔平躺着,片刻后动静极轻地翻了个身——垂落的手掌霎时触碰到了一片温软。 第60章第六十章   不妄阁位于山巅,有流云环绕,似被天际晚霞柔柔托举着,楼阁朱红、晚霞紫红、落日橙红,往别院中一站,映入眼的唯有一片通红浮光。   红光之中,被唤来陪练的秦念久与宫不妄缠斗得正酣,谈风月则端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心无旁骛地画着纸符。   他轻垂着眼,一手扶纸,一手运笔,竖直垂落的笔尖似饱沾着红霞,在裁好的黄纸上游出道道朱砂印痕,仿若把这静美红景留存在了这方寸之间。   距重回青远,经已过了三四日,期间并无新事发生。他仍是与那阴魂日日同行,夜夜同眠,像是恃着股“如此便好,相安无事”的默契,谁也没提要搬或是要上工的事儿,反把宫不妄给气了个倒仰,正颜厉色地叱声逼他每日多少也要画几张符来以抵工时——于是他便意思意思地将就画了。睁眼醒来,拎三九去上工,阴魂查阵,他画符,接三九回院,一同睡下……如此往复。日子似被拉长放缓了一般,像一汪暖泉,直浸得他筋骨松松,烘得他懒意洋洋,如眠似醉,不思往事,不盼来日。   若是一直这么规律且平静便好了,奈何那宫不妄今日却偏要唤那阴魂作陪——   思绪一错,笔尖不觉急顿,本该一气呵成的笔划便断在了中途,白白废了一张好符。   ……这下好了,心内尽是旁骛。谈风月看着桌上的废符,面无表情地将其揉作了一团,搁在掌心闲抛了两下,又兴味索然地纸团扔在了一旁,转头去看那正比练的二人。   满院繁花中,红梅织红霞,黑气与蓝光次次相接,次次相离。   念着这阴魂先前所说的“公平”,宫不妄没用烟杆,而是又拿出了那由花枝拟成的“梅花剑”来与他对练。这都已过去多久了,她手中梅枝却仍是刚折下来的那般鲜活模样,上面的梅花也仍正盛放,没少一朵,显然是经她妥善保管料理所致。   险输下一招,她将梅枝一挑,反手收到了背后,鼻间一声轻哼,“精进不少嘛。”   秦念久谦虚拱手,“承让承认。”   又见她细打量了自己一眼,奇道:“面色也红润了许多……”   那可不。秦念久这几日过下来,当真是应了她的那句“夜夜得好眠”,睡得安稳,精神气自然也饱足,眼下再不见往日常带着的淡淡乌青,一张满载英气的俊容也愈发生气蓬勃,抿唇笑时尤其飒爽——   此刻他便这样笑着,将黑伞往前一递,做了个相邀的姿势,“再比过?”   宫不妄被他笑得一愣,总觉得他的容貌与进城时似是有些不同,具体变化在了哪里又说不上来……她不自觉地轻蹙起了秀眉,心底似有一股异样之感急遽升腾而起,可还没待她心细辨认,那股异样却又悄然消失无踪了,连带着抹去了她方才所发现的“不同”。   眼底有一丝空茫急速略过,转瞬即逝,连秦念久都未能发觉,她神色自若地展唇笑了起来,点头应道:“好!”   话音刚落,原定定停在跟前的长剑霎时上挑,于空中轻巧地划出了一道长弧,直向她颈侧劈砍而去——   该死的,这阴魂怎么也跟她学会阴人了?!宫不妄赶忙撤步躲开,欲用手中的剑去挡那人的剑,又霎时愣了神。   ……怎么她手中拿着的是花枝,那人手中拿着的是黑伞?   ……他们的剑呢?   不过一息空茫,袭来的黑伞已然架在了她的颈间。秦念久偷袭成功,心内很是自得,却偏要装出副惊讶的模样,歪头道:“……宫姑娘连这都防不住?”   眨眼便忘却了方才的那一霎失神,宫不妄只当是他偷奸耍滑,自己才大意地没能防住,气得一磨贝齿,“这招不算,再来!”   秦念久本就只是故意逗她而已,也没与她犟理,爽快地应了声“好”,便又拉开了架势。   ……   一招比过一招,一招接过一招……   闪转腾挪间,光影交织中,宫不妄每每瞟见秦念久的脸,脑中都不觉空白一霎,如此下来,只能是不经意间露出破绽连连,又悉数被秦念久所捕获,一招输过一招。   眼看着自己都快要称得上惨败了,宫不妄一个回身后撤,向后退离了数丈远,“——停停停!”   见秦念久依言收了势,她万不愿承认自己是技不如他才先行喊停的,便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天也晚了,今日的比试就到此为止吧。” 第61章第六十一章   “入梦再去寻番线索”的提议一出,听谈风月应了,风便也像静下来了似的,月照人影成双。   一路无话地缓缓披着月色回到了院中,于谈风月是风清夜也凉,心情一派惬意闲适,于秦念久却是凉风吹心颤,夜黑映心慌,都快走成同手同脚了。   一想到自己拿着那老祖所赠的符箓,是怎么头脑一热,便说出了那样一番“就此作罢”的话来,秦念久就万分赧然地捏了捏鼻梁,以此来掩饰那摄紧了心脏的密密尴尬之情。   什么叫“至少也得把名字找回来”……怎么听怎么像是为了这老祖才想着要放弃敛骨一样……   “尴尬”二字有如老酒,愈是回味便愈是酣浓,逐层叠上心间,直烘得他面热耳红,像颗被渍透的酸梅似的,牙关发紧,恨不能整个人缩成一团,就地消失了才好。   谈风月倒不知他心中所思所想,只听他有放弃敛骨之意便觉得宽心,两片笑唇终于不再死死抿齐,而是不自觉地扬起了几分。笑意一起,是由心入眼,又能由眼观心的。若是秦念久此刻转头看他,便能瞧见他一双原满盛着凉薄的桃花眼中掺进了不少暖意,奈何他只顾着垂头懊恼自己的口不择言了,因而错过了这出美景。   谈风月笑看那阴魂手脚都不知怎么动作地僵僵洗漱更了衣,闷头往床上一倒,便跟着凑过去坐在了床沿,问他:“今夜便入梦去么?”   怎么还催上了……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秦念久抬手揉了揉微红的耳垂,眼睛看着床梁没看他,“择日不如撞日,入入入。”   谈风月的心情便越加松快了几分,也没宽衣躺下,只拂灭了灯盏,便侧倚在了床架上,自觉伸手搭住了秦念久的手腕,“那便走吧。”   明明平时也没少这般拉扯的,但他此时耳尖仍热,腕上又是一暖——这下秦念久面上的红热是怎么都褪不下去了,只能慌里慌张地急急闭上了眼。   于是一念起,入梦去。   ……   ——不知此次所得见的,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   睁眼,眼际白茫一片。转头,耳畔寂静无声。   ……这是哪里?   不同于前几次入梦,在短暂的晕眩过后便会踏上实地,瞧见实景,秦念久略有些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一望无际的晕白,身边的谈风月已然摇起了银扇,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这四围上下白茫一片的空寂之景,“这便就是你所说的交界地了?”   一道鬼影都无,只有白白浮光满目……属实萧索寂寥了些。   望着这片孤寂白茫,他恻隐的心思都稍生出了几分,不想那回过神来的阴魂却摆了摆手,否认道:“不是不是,哪能呢。”   都已入梦来了,还是先找线索要紧。秦念久稍定了定神,将那丝失言的尴尬暂抛在了脑后,镇镇静静地左右张望了一番,嘴上随口与谈风月道:“啧,白成这样,哪会跟交界地沾边哦。交界地里称得上白的,该只有生人烧下来的白幡了吧……哦对,还有那鬼差老兄的脸。”   “……哦。是么。”   心间那份多余的恻隐一时无处安放,谈风月稍思索了片刻,才问:“那交界地里既然无甚白色,该是很黑?”   这老祖,不跟着一起打探这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还突然好奇起交界地是幅什么模样了?秦念久收回目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嘴上还是如实答了,“倒也不会。虽然是昏暗了些,但黄泉两岸都有燃灯,每隔两步便有九盏一簇,沿岸的山石上也零散点着不少——”   谈风月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该是很冷?”   秦念久再度坦然否认,“也不会啊,不是说了有燃灯么。魂体又不知冷暖,现回想起来,温度该是还算得上宜人——”   “……”谈风月闻言又默了半晌,再问:“那可寂寥?”   “唔,稍有一些吧。”琢磨着这处白茫许是他生前去过的什么地方,秦念久望着那片白,随口道,“不过每日做些分拣祭品的活儿,倒也容易消磨,不还有鬼差老兄陪我谈天解闷么。”   谈风月:“……”   他心间生出的恻隐彻底被打灭了个干净,凉凉扫了这阴魂一眼,将头扭开了去,空对着眼前的白茫,不再出声了。   如此静默了一阵,正垂头拿伞尖划着地面的秦念久突然回过了味来,“咦?——”   他猛地一转头,对上了谈风月似是有些气闷的后脑,便凑上去拿视线探他的脸,“老祖你方才,是在关心我啊?”   谈风月目不斜视地回正了身子,“单纯好奇一问而已,天尊多心了。”   被人关切的感觉本就不赖,秦念久又少见他这幅斗气似的嘴硬模样,心里简直好笑得要咧嘴笑开了怀,面上却刻意卖惨地拿手摁着眼睛做了个哭脸,拖着长声闹他道:“我刚刚是瞎说的。老祖有所不知,那交界地里可冷了!可黑了!可寂寥了——呜呜——”   谈风月被他“呜呜”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忍无可忍地拿银扇硬敲了他一记,“办正事!”   是在梦中,被这么用力敲了一记也无甚痛感,秦念久却还是装模作样地呲了呲牙,“还说呢,明明是你一直在问旁的……” 第62章第六十二章   旧痛未散,又叠新痛。   柄柄长剑上淬满寒意,冰凉的剑体好似阵阵乱旋的寒风,辨不清刮来的方向,最后却总是要落在他身上。   剧痛之下,一切都好像被放慢了似的,能清晰地听见剑刃破开皮肉的“嗤”声,剑锋卡上白骨时的脆响——经已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这场景重演了几回,秦念久像是从血池中被捞上来的一般浑身浴血,被“杀”得脑中一片混沌,似有言语万千,却零碎得上句不搭下句,只茫然地挥剑作无用的抵抗——唯有散了焦的瞳仁一直挂在那青衣人身上。   心间有惊、有怒、有恸……辨不清哪一种情绪占了上风,他看着那混杂在人群中、提剑朝自己砍来的“谈风月”,有千般思绪穿破脑中薄雾,针似地锥着他的神经。   ——对啊,为何他从没想过,谈风月也会在围杀他的宗门人之中?   ……他死于六十七年前,谈风月是于五十二年前失去的记忆,中间整隔着十五年不是?……明明那不记前尘的风月老祖,明摆着也曾是个宗门人不是?   ——可在就在了,他生前大奸大恶,受宗门人围杀也于情于理……   他又为何会觉得如此心痛?   这痛自心底漫涨上来,涌入眼底,攀上天灵,将他的神智拆得七零八落,碎成千片,只余下了一片空茫的裂痛。   ——这究竟只是深魇空造出来欺骗他的幻梦,亦是旧日重现?   他不知道,也分不清了,他只虚眼看着那“谈风月”,百般不解地遍遍空喃,“……你……也在这里……?”   那“谈风月”当然不会答他,只冷着脸遍遍挥剑向他,穿心、裂骨。   ……   又一次被百柄长剑钉穿了身体,痛意逐层上攀,烧灼着他心间挣动不已的暴戾,秦念久死盯着那“谈风月”,终于被一股不知由何而来的愤怒摄住了心魂、击溃了理智。   ——为什么不能直给他一个痛快?   ——为什么他要受这刺心剐肉之痛?   ——为什么……   原存于体内的怨煞之气分明已不知散去了何方,却有另一股极浓极稠的黑气自他周身缓缓逸出。   痛仍犹在。黑气缭绕中,他双眼猩红,狠戾地冲那“谈风月”挥剑反劈过去,恨声全不受控地冲破了喉咙,“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   ……   深黑之中,似有千百道人声争先恐后地钻入谈风月耳内:   ——有的缥缈有灵,仿若仙音:“别去了!别再去了!若让天君知晓了,是要受罚的呀!”   ——有的底气不足,似避他不及:“这,呃,确是我们亲眼所见……那谁知道啊?”   ——有的音调平板,无波无澜:“阴司查无此人。”   ——有的似挟带着威压万钧:“玩忽职守、私自下凡、擅闯阴司……身为上仙,却只顾闲游三界!迎灵风使,你可认罪?”   ……   深黑乍散。   睁眼,晴空无际,白云或卷或舒,清风徐徐。   转头,山林无边,绿意窸窸窣窣,鸟鸣阵阵。   看起来,他所身处的该是某座大城,只是条条道路通坦却无车马正行,间间屋舍俨然却听不见人声——纷杂的话音仍回绕在耳畔,谈风月看着这再寻常不过的世间景象,微微愣了愣神:……这就是深魇?   早听闻过深魇凶险,在被那深黑所噬的瞬间,他便已提起心来做好了准备,可……所见的怎么是这样一幅市井景象?   ……那阴魂又去了哪里?   常伴身侧的秦念久已然不见了踪影,天地之间像是只余下了他一人似的,风声萧箫,穿游过各条无人的街道。   再三确认过此处境况全无与“凶险”二字沾边,谈风月稍显疑惑地微微皱起了眉,欲要抬手掐诀,试图找到能带他遁出深魇的方法,却发现原紧执在掌中的银扇不知何时变作了一柄长剑,有着形似竹节的剑柄,下挂有一枚竹叶形状的浅绿琉璃坠。   那剑坠说是竹叶形状,却捏作得十足敷衍,上面的叶纹也雕得随意无比,全不比那白衣人博古架上放着的那朵琉璃小花精致——谈风月垂眼看着那枚剑坠,忆起了宫不妄在梦中曾说过的那句“等我技艺再纯熟些,便给你们每人做个剑坠”……   ……原来他也有份吗。   是了,也不出奇。他与那白衣人自幼同长起来,虽不属同一宗门,却也亲近,宫不妄于那白衣人有意,敷衍至极地捎带手赠他一枚剑坠,倒也合乎情理。   ——如此说来,这情这景,便该是他那所忘却的前尘中的景象了?   再不愿去追思那“前尘”,这“前尘”却总能自己找上门来……他略感头疼地揉了揉额角,收剑回鞘,冷静地思索了起来。   事态急变,他确实是被那深黑所吞噬了没错,既没梦醒,那这处便也该是他的深魇没错。   而后在那无尽的深黑之中,他似是听见了许多人声——   早猜说他实是叛仙下凡,因而听见“天君”、“下凡”、“阴司”等等词句也无甚意外,只拿手抵上下巴,低喃了两句,“天君要罚……玩忽职守?”   不难从那句句话音中推断出他是在各界寻人……原来他被判罚下凡,竟是因为这个么?   又貌似听那声音唤了他“迎灵风使”,是他的大名?还是他的仙衔?   他垂眼细思着,视线空落在墙根处的几丛杂草之上,没等从这离奇的因由中琢磨出些什么感受来,便见那几株杂草好似比前一刻长长了些许。   ……是他看错了?   不,不是。不只是墙根处的杂草,身边老树盖下的树荫似也扩大了几寸,再回头看,只见方才还满是青绿的山林已然被染成了秋意的黄。   ——时间在变!   怎么会?!他稍稍一惊,想也没想地拔出了长剑,可并无任何凶险变故横生而出,只有一股茫然无力的疲意骤然袭上心头,激得他失力地踉跄了一下,教他不自觉地抬手按上了心口。   似被那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制住了动作,将他钉在了原地,逼他只能愣怔地看着眼前一时一变的景色,春雨、夏花、秋叶、冬雪……   天色一直都是那般亮堂,絮絮流云急卷慢舒,可四季却就这么在他眼前不断变换着,一时说快也快,一时说慢又慢,逐步夺去了他对时间的感知。 第63章第六十三章   眼珠不过两团柔软的血肉,握在掌中却似有千钧重量一般,将谈风月那颗被深魇搅得空茫无措的心脏直直拖坠了下去,既因不知那阴魂出了何事而觉得焦急慌乱,又因找见了那阴魂的下落而觉得镇静心安——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紧紧纠葛在一处,迫使他不自觉地收拢了五指——慌乱使然,教他想如落水者紧抓浮木般狠狠攥紧手中的物件,又仍存着几分冷静在,生怕握碎了手中无骨的两团血肉。   身畔四季仍在变幻,他却全不在意了,就这么垂着眼,僵僵空拢着掌心的眼珠,轻声重复了一遍,“……他在哪里,带我过去。”   眼珠听不出他声线中微不可闻的轻颤,却能听懂他的话意,不过须臾便化作了缕缕缭散的黑雾,薄薄蔓延开来,将他包覆其中。   ……   仍是一片无尽的深黑。   ——待这深黑消散过后,所见的又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   深黑之中,他似是在不断地下坠。   耳边不再有扰人的异响,只有一派死寂。   死寂之中,他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均匀有力,只不时会稍乱掉一个节拍——在他思及那阴魂的时候。   他向来不是会轻易失去镇定的性子,也从不爱将他人之事挂在心上,即使方才身处在那诡异的深魇之中,所感受到的大多也只有不解迷惑与空茫……那他此刻的心慌意乱是缘为何?错漏下的心跳又是为何?   他不知道,他辨不清。   什么“前尘”,什么“异事”,什么“敛骨”……一切都像是空了、消失殆尽了,被悉数替换成了同一个人的身影。他脑中空又不空,心间满又不满,只将握着那对眼珠的手掌又轻轻收拢了几分——直至落到了实地上,直至眼前的景象倏然开阔起来。   ……   ……   说深魇凶险、惊惧、可怖……极能魇人心智……   ——原是这样的吗?!   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刹,谈风月似被一瞬拆穿了心脏,捏紧了咽喉,抽干了遍体的血液。   他看着远处被众人合围着的、遍身沐血的黑影,如坠冰窟——   ……那正低低哀鸣着的是谁?   ……他们围着他做什么?   ……他们手中拿着的……是剑?   似比深魇还要愈黑愈浓上几分的魔气正汩汩自那正挣扎抵抗着的黑影身上涌出,似将他燃成了一丛正烈烧着的黑色火焰。漫生的黑气雾雾地掩住了他的脸,叫人难以看清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正低低哀泣着,能看见有两道血泪自他眼中流下——   围着他的人群纷杂嘈乱,皆手持长剑,剑剑见血,将那被合围着的魔物剜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其中还有一个身影与他相仿、身着青衣的……   ——还有一个身影与他相仿,身着青衣的!?   谈风月不敢置信地看着那道青色的人影,被一股自心底顿生而出的寒意震碎了心神,随之而来的惊惧恐慌之感简直难以名状,已远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   还是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反应过来,惊惶地向那处急奔而去。   ……   受深魇所制,咒诀无用,术法无效——就连一身功法都荡然无存了般。他想要御剑、想要掐诀、想要施法、想要闪身上前……却只能依靠双腿尽速奔向那人。   景物渐由远及近,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挥剑刺向那阴魂,看着那阴魂次次做出徒劳的反击,听着那阴魂声声沾血似的嘶声质问——“为什么你也在这里?!”   掠耳的风声犹如鬼哭,分不清心中正炽烧着的是惊怒还是惊恨,亦无心去咒骂深魇为何要幻化出一个“他”来折磨那阴魂——他只奋力向那处奔去,咬牙唤他:“——秦念久!!”   ……   ——“秦念久!!”   如隔着万重屏障一般,好似有人唤他,好似又没有。   魔气灌脑,充涨脑间的情绪太多太杂,已然混沌不堪,秦念久早已失了神智,听不见来人的呼喊,只麻木地做着抵御与反击的动作,喃喃低问,“……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有血自前额滑落下来,滴进了他的眼中,与他眼中正涌的血泪汇在了一处,让他的视线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猩红,他却怔怔地没有眨眼。   猩红之中,人影幢幢,无一不是要杀他砍他……还有那一抹沁凉扎眼的天青。   “……你也……与他们一样……”他隔着血泪,死盯着那抹天青,木然地扬手挥剑向他,原就裂痛的心脏却愈加钝痛了几分,口中含混轻喃,“……谈君……迎……”   失神恍惚之间,他像是脱口念出了一个他早已忘却的名姓,可惜他脱力已久,声音较风还轻,比云还淡,就连他自己都没能听分明,不过转眼便被利剑斩骨的声响给盖了过去——被那青衣人无情劈来的长剑。   ——痛。   ——好痛啊。   皮肉上有剑伤无数,经络内有魔气乱涌,胸腔里的那正挣动的心脏亦是痛得难以言说。剧痛内外交织,像是要猛力将他撕成齑粉一般——   却有另一抹天青乍然穿过幢幢人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伸手向他。   ……又来了么。几乎是想也没想地,他机械性地抬了手,长剑直出——   这一次,他手中的剑没再徒劳地划过一片幻影,而是切实地扎进了什么人的血肉之中。 第64章第六十四章   黑黢黢的魔气如烟散去,溃散的神智反而丝丝钻回了脑中。   似有百年春秋已过,秦念久终于拾全了心神,抬眼看向谈风月,劈头却是着急的一句,“……你有事没有?”   钝痛的大脑仍有些混乱,他又心焦,慌里慌张地一拽谈风月,脱口说出的话可谓是颠三倒四,“深魇凶险……有幻象——你可有哪里伤着——”   他本意是想说深魇里这般凶险,不知这老祖都看见了什么,有没有伤到哪里,可心越急,话便越说不利索,又蓦然记起他方才似是捅了这老祖一剑,原本的慌张就成了惊吓,都快咬着舌头了,“——不是,我刚捅你了?扎哪儿了?重不重?!”   他说着,边手忙脚乱地想检查谈风月身上的伤,又因失去了镇着经络的怨煞之气而手脚发软,一时失力地跌了下去——   “……”谈风月略有些无言地及时扶住了这阴魂,口吻和缓地道:“我没事。一切都只是幻梦而已。”   惊惧可怖的场景是幻,要杀他的宗门人是幻,身上的伤痛亦是幻……不过满眼空花,一片虚幻罢了。幻象消散,原插在腹间的那柄长剑想当然也一并没了踪影,罔提那伤痕了——   奈何秦念久一听他这反常的语气,反倒更为紧张了不少,视线挂在他身上来回游弋,口中不断追问道:“当真没事?会不会留有什么暗伤啊?你可千万别逞强,要是伤及了神魂……”   心说就方才那景象,也不知是谁伤得更重一些……谈风月略感头疼地歇了好声哄他的心思,将这阴魂的手臂往自己肩上一搭,将他架了起来,好笑道:“都已说了没事,劳驾天尊就别急着咒我了。”   被熟悉的风凉语调一镇,秦念久果然稍冷静了几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还有力气架起自己,身上也不像带着伤的样子,心亦稍安下来,喃喃念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怎么,”见他这般关怀自己,谈风月不可谓不心暖,面上却貌似不在意地一挑眉,轻啧了一声,语气如常地调侃他,“不想天尊当真如此在乎我。”   这回秦念久却没嫌他厚颜无耻,反而诚恳地点了点头,“那可不……”   此言一出,还没等谈风月心间漾开点什么别样的情愫,就见他将头一偏,心有余悸地续道:“谪仙也是仙啊,有伤仙体,可不知是多大的罪过——”   谈风月:“……”   秦念久垂眼没看他,只艰难地抬手抚了抚心口,“还好还好,没真伤着,不然我这攒起的功德不就都白费了?”   谈风月:“…………”   尤嫌不及地,那阴魂还艰难地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姿势,兀自碎碎念道:“天公地母有耳皆闻,是这老祖自己说的没事啊,若是日后遗留下了什么病症,可千万别要怪在我的头上——”   谈风月:“………………”   情愫尽碎,他眉心直跳地看着这正埋头告神的阴魂,几度想撒开他拂袖而去,又挪不开腿,心间半是气闷,半是宽慰——本来既担忧方才那骇人的景象会给这阴魂留下什么阴影,又担忧那不知缘何而生的魔气会侵伤他的心智,现下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两厢情绪拉扯之下,他也只能无奈地看着这心大的阴魂,话音凉薄地道:“别念了,先找法子出这深魇才是正经——还是天尊想留在这儿长住?”   话音落下,只见有黑光凌空一闪,是那对裹着淡淡黑雾的眼珠自他袖中飘游了出来,悬在空中晃晃地引,似是在示意着某个方向。   “……”   谈风月看了看那眼珠,又凉凉扫了一眼那仍在嘀咕碎念的阴魂,没说什么,只一扯他的手臂,反过身去将他背了起来。   手脚确实是没了什么了力气,秦念久被他拉扯得话音一断,也没挣扎,老老实实地往这老祖背上一搭,便不出声了。   远似是有山峦在侧,近似是有绿水在旁,空空幻梦间,有一人背着一人缓步前行。   ……虽然不知为何这眼珠不能直接将他们带出梦去,但梦境是这眼珠子的主场,跟着它走总是没错。   ……这阴魂失了力气,行动不便,他背着他走也是正常。   ……毕竟他这人一向心善的不是?   谈风月闲闲在脑中给自己编排着各样正当的理由,逐步往眼珠子指引的方向走去。   后背上一片沉沉温热,挂在他背上的阴魂许是累得狠了,许是全没了说话的气力,并没再开口说些恼人的话语,倒给他留出了两耳清净——啧,难得。   像是猜到了这老祖此刻正腹诽着些什么,一直无话的秦念久轻勾了勾唇角,闭上眼缓了又缓,终是忍不住神情阴郁地紧锁起了眉头,眉宇间无声地流露出了几分戾气来。   那可惧可怖的场景历历在目,幻痛似犹在身,他就算心再大,又怎可能全不在意,之所以胡言乱语一番,不过是不想让这老祖忧心罢了……他皱眉阖眼,试图将满脑纠葛的思绪一一捋清。 第65章第六十五章   梦醒之际,似有人半带忧虑半带恼怒地唤他们二人的姓名:“——醒醒,醒醒!”   转瞬梦散,睁眼醒来。   不真实感渺渺消退,高悬的心亦归了位。眼前所见的还是那再熟悉不过的床梁、幔帐……和倚在床架上一同醒转过来的谈风月,一旁却多了个满面忧色的宫不妄——   ……她老人家怎么来了?!   谈风月尚还有些头晕,抿唇捏着鼻梁,秦念久则一骨碌坐了起来,怎么想的便怎么问了,“……宫姑娘怎么来了?”   他还有脸问?!宫不妄秀眉紧蹙地看着他,忿忿咬牙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们二人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怨煞之气都快冲破结阵了!”   想她好眠直至夜深,蓦地被四散的煞气扰醒,出来一瞧,满城鬼众被惹得惶惶不安,正遍街乱晃,结阵更是异动连连……她又是扶阵又是给鬼众安神的,简直忙得焦头烂额,待事态稍安定下来,天色都已然大亮了,她再往这煞气源头一探,却见这二人正双双睡着——   若是结阵被破,祸及了青远,那姓谈的也就罢了,这姓秦的要应了那“不得好死”的誓可待如何!她面上带着些没休息好的疲态,眉梢眼角里都是薄怒,话音虽冷却又难掩担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事儿一时半会也讲不明白……秦念久一不知该不该跟她交待清楚,二又不知要由何交待起,只能头疼地拿手掌叩了叩额头,“呃……我……”   “呃什么呃,你什么你!”宫不妄显然无甚耐心,又急又怒地道:“问你话,如实作答便是!”   适才梦醒,便要听她叽喳……谈风月心觉烦躁,凉凉扫了宫不妄一眼,听那阴魂又“呃”了几声,才语带迟疑,避重就轻地答道:“……是我没睡安稳,不小心让噩梦给魇了去,才以致怨煞之气外泄……”   秦念久说着,边偷偷瞄了一眼宫不妄,见她衣裳都未换齐整,又面有疲色,猜她应是好生忙乱了一番,便满带歉意地补了一句:“……给宫姑娘添麻烦了。”   他才从那可怖的幻象中脱身出来,心仍不安,话音也软,平添了几分委屈之意,落在一贯吃软不吃硬的宫不妄耳中,倒让她稍熄了些火气。   还惹得谈风月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总归有她操持得及时,没闹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来……宫不妄心火虽熄,那股隐隐的担忧却还在——毕竟他们也以相处了有段时日不是?她硬邦邦地冷哼了一声,无暇理会那姓谈的,一双凤眸只挂在秦念久身上,“看你半点不意外的样子……该不是第一回犯这毛病了?”   确实。虽然性质不大相同,但若算上在红岭客栈的那次,这该是第二回了……秦念久无奈地点了点头,又试着替自己辩解道:“这梦的好噩也非我所能控制……”   怨煞之气于人有害,于魂有伤,若他时常失控,便多少是个祸患……宫不妄稍显犹疑地看着他,“你经已还魂成人了,也没法子将身上的煞气消除掉么——是不是,非得将你的尸骨敛回来不可?”   见她一没想着要将这阴魂诛之后快,二没提要将他逐出城去,反倒替这阴魂想起了办法来,谈风月薄唇抿得愈紧,不着痕迹地往那阴魂身侧挪近了几分。   秦念久全不像他那般还有闲心想东想西的,只记挂着那来得蹊跷的魔气,眼中忧思沉沉,“或许吧……可也不知该去哪儿寻。若是能有办法回阴司一问就好了……”   却见宫不妄暗暗松了口气,挑眉道:“这还不容易?”   秦念久一懵,“啊?”   不怪他讶异,毕竟天上仙界、世中人间、地下阴司,三界泾渭分明,是互犯不得的——该不会是想让他死回去吧?   琢磨着宫不妄总不会那样狠心才是,他小心翼翼地道:“……禁术?……”   像听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宫不妄不屑地轻嗤一声,抱起了手臂,“世间术法千千万种,多的是旁门左道的法子,哪非要用禁术不可。”   “……”秦念久一阵无语,心说旁门左道又与禁术有何分别……嘴上却貌似诚恳地道:“愿闻其详。”   宫不妄可没那个耐性给他解释“其详”,只往桌旁一坐,一一曲起了手指数道:“供香、白烛、红布……”如此一连念了数样物品,她想了想,“银纸也要一些吧。都去备齐全了,咒文由我来念便是。” 第66章第六十六章   森森阴气如同湿咸的海水般波波晃荡到身上,入眼有无边细茎红花,好似一片红海,入耳有哀歌缥缈,清铃阵阵作响。   ——确是他曾在交界地中得以窥见一斑的阴司景象。   再三确认过这处的确是阴司没错,秦念久似还有些难以置信,“原以为那宫不妄是个半桶水功夫的……居然真成了啊?!”   谈风月显然也是一副意料之外的神情,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如常,“既已来了,先办正事要紧。”   他左右打量过一眼,只得见一片花海,不见有路,便回过头来问秦念久,“要去阎罗殿,该怎么走?”   “……”秦念久被他问得稍稍一愣,话音梗在喉头,“……呃。”   他是不是一直没与这老祖说明……他根本没踏出过交界地半步,亦根本不通这阴司的路该要怎么走啊……?   谈风月见他为难发窘,先还有些疑惑,随即蓦地明白了过来,“你……所谓的六十七年,是只待在那交界地里,半步未出?”   想这老祖好心作陪,与他一同入了阴司,却因他全不熟路而出师不利……听他话音微沉,秦念久还当他是恼了,不禁更觉尴尬,轻轻“嗯”了一声作为肯定,同时小心翼翼地往他身边凑了凑,“老祖息怒啊……不济还能随便寻个阴差问问路……要不你在这儿歇着,我自己去寻?”   谈风月确实是有些恼了,却全然不是在恼这个。他看着眼前这向自己放低了姿态的阴魂,似被紧紧揪住了心口软处——那交界地,光听他描述便知道是个极孤寥的地界,他居然就这么在里头满呆了六十七载?!   胸口闷涨不已,他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什么,只将秦念久向自己愈拽近了几分,“一起去寻。”   “……哦,哦。”   一起便一起呗,这么拽着自己不放又是为何?秦念久百思不得其解地看了眼谈风月拉着自己的手……罢了,总归他也不抵触,便任这老祖拉着吧。   顺花海远望而去,能模糊看见几道高耸的楼影——两人向着那楼影的所在,踏花而去,后拖一地碎红。   一路直行而过,并没看见八角亭、六角庄,也没看见福德祠、离歧岭,不见落阳港、奈何桥,更别提那真正的鬼城酆都了。   不知走了多久——许是阴气扰人神思,许是手上的触感过于温热,教秦念久略有些恍惚:梦境里、魇境中……他与这老祖怎么总是这般,仿佛长路无尽似的走着?   怕再往深里想,会忆起那深魇中的景象,他摇头挥散了脑中的恍然,又担心走了太久,谈风月会失去耐心,他挪眼前方那离得渐近的楼影,轻晃了晃被那老祖拉着的手,“该是快走到了。”   能与他这般走着,谈风月怎会不耐,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嗯。”   他们二人以凡人之躯借法入阴司,想也知道不能久待,却还耽搁了大片时光在寻路上……如此想着,秦念久便带上了几分歉意,“咳……这来一趟,也没能领略到什么风光——”   真是白辛苦他陪同一遭了。   自己不过随口诓了句瞎话,这阴魂居然就当了真……谈风月要笑不笑地扫了他一眼,又挪开了视线,“不急,待死后多的是机会去赏。”   “哎,”秦念久满不赞同地拿眼睛横他,“瞎说什么呢,赶紧呸呸呸!”   “不是你说的黄泉路上好作伴么,现倒知道什么话不吉利了?”谈风月凉凉嘲他。   “……”反被教育了一嘴,秦念久一阵无言,又听那老祖轻笑了一声,“黄泉路上好作伴……真是亏你说得出口……”   笑完一句,谈风月又将视线放回了他身上,不正不经地道:“怎么,天尊还想着要与我共死?”   发觉这老祖当真是愈发轻佻了……不就是刻意说些肉麻话么,当谁不会似的。秦念久白他一眼,没过脑地怼了回去,“共死哪有同长生好,百世不离分——”   这可不正说到心坎处了么。谈风月一挑眉,心说都好,面上则半点不显地轻咳了一声,一指那已近在眼前的楼宇,“去看看那处可有阴差没有。”   他们自花海中走来,这地界貌似挺偏,楼宇亦只有寥落几间,装饰却大都霸气,高能参天。   ……就是别说阴差鬼卒了,这几间大殿内外空空落落的,连一道鬼影都无。   秦念久见状不禁有些丧气,“早先听我那鬼差老兄说过,阴司里办事的差卒多在十殿那块,怎想这旁的地方竟连个看管的人都没有……”   也是,毕竟这里是阴司,受天意所律所辖,难有人能闯进来生事,自然没有“戒备”可言……   谈风月倒是半点没心急,转眼一看四周,见近处两座大殿檐上分别挂着“记命”、“录运”的匾,便干脆地拽那阴魂走进了那“记命”的一间,“难得来一趟,进去瞧瞧。”   这“记命”大殿外看似殿堂,内却是个书阁模样,册册书档齐码在墙,高不见顶,远似没有边际。   甫一踏进殿中,秦念久的注意力就全被那书档吸引走了,没等谈风月松手便挣开了他去,随手抽出一册翻看了起来。   掌心骤然空落,谈风月微微抿唇,抱臂倚在一旁看他。 第67章第六十七章   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帝天君眉眼一舒,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好容易赢了一局,他不紧不慢地收拾起了棋盘上的棋子,一边温声责怪阎罗主:“你看,我已说了这事万急不得,要徐徐图之才好,你却偏要横插一脚,急于去造那劳什子深魇——还不是白忙活一场?”   阎罗主轻嘁一声,撇开了眼去,懒声道:“人心多怠惰,修者亦如是。不寻点法子逼他一逼、催他一催,怎能让他忆起往事,抖擞起精神去赴他那宿命?”   他们可看得清楚,那秦念久耽于私情,竟已生出了放弃敛骨之意。这样下去,只怕是应照不上天时……   “时候还早,担心什么。”帝天君把玩着一枚白子,笑意清浅,“待他们去人皇那处取回了心骨之后,若还是没有进展……那时再急也不迟。”   见二人径自聊了起来,没说让自己是走是留,鬼差便垂首退至了不远处。   毫不在意尚有第三者在旁,阎罗主微带讽意地扫了帝天君一眼,凉凉道:“是在替你担心,你倒嫌多余……如今天上仙位没留几个空余,却马上要有一拨人间道者功德将满,即要升仙——我看你到时待如何。”   世有天、地、人三界,各有仙、人、鬼三类,看似泾渭分明、互不相犯,实则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维系着天道运转——其根基便是均衡之道。若鬼多,则人苦,民不聊生;人多,难免心生欲祸,自杀自灭;仙多,无人来俸,灵气难供——最终无不会落得一个天地失衡的下场,唯有三类相抵相制,才是为最稳固……   思及天界仙位将满,阎罗主挑眉看着帝天君,“怎么,难道你就不怕天道为保平衡,降下一场仙劫来?届时三界大乱,谁都捞不着好。”   说着,他伸手一捞,猫似地将帝天君方才拾拣好的棋子再度拨乱在了棋盘上,“喏,就如同这棋子一般。”   帝天君却仍是那般从容噙笑的模样,耐心地重新收拾起了棋子,口吻也依旧温和,“不急,不急。一切自有天意。”   见惯了他这八风不动的样子,阎罗主两枚黑瞳深深向上一翻,也懒得再在这问题上继续与他纠缠、多费口舌了,转而道:“这么说,你方才也与风使打过照面了?”   帝天君点点头,掂起一白一黑两枚棋子一同放在了掌心处,“见过了,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就是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   “是么。”   仍记得风使先前是如何狂妄地擅闯阴司的,阎罗主扯扯嘴角,啧声冷笑,“他之前那般言语轻浮、姿态张狂的样子,现今想起来,也依旧让人烦心得很……”说着,他唇角处的笑意愈冷,眼色沉沉,终于显露出了几分特属于阎罗的阴寒,“若不是因为他,秦念久六十七年前也不会……”   想那秦念久天赋仙骨、地予灵躯,于他们这天君阎罗二人可谓没有血缘也有亲缘,他虽对他无甚亲厚之感,却多少也对他有几分怜悯,以至于他一忆起旧事便满心不悦。   满载不爽地拿指尖叩了叩石桌,阎罗主强调道:“差一点,当真就差‘一’点!秦念久即可功德圆满、回归天地了,后面也不会生出这样多的事端来,结果却——”   已听他翻来覆去地将这事念叨了六十来年,帝天君好笑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天道冥冥呢。”   不似人间帝皇那般世代承袭,他们二人实是天道化身,本属同体,自鸿蒙初始、分出三界时起就存在了,一个司理天宫、一个执掌阴司,是天道之下,万物之上的存在——既是天道之下,便意味着就连他们亦摸不透彻所谓的“天意”,只能顺天行事——帝天君眼帘微垂,轻转着手里的两枚棋子,“……百年安宁,百年乱世,再百年安宁,大体上看,不也是一种均衡的轮回么……”   “不说这个了。”阎罗主一贯不爱听他啰嗦,一翻手掌,拿手盖住了帝天君掌中的黑白二子,饶有兴致地与他道:“开个赌局?就赌——”   既是原属一体,自然心有灵犀,无需他将话说完,帝天君便已知道了他想赌的是什么,似叹一般地接道:“我想他这回,该是十死无生。”   败也败在心有灵犀,阎罗主可惜似地轻叹一声,“……我也想押十死无生来着。”   他一偏头,望向了一直在旁呆杵着的鬼差,“依你所见呢?”   帝天君便也跟着转头看了过去。   鬼差仍是那般缺少表情,垂头应道:“不敢。”   见他这副呆板模样,阎罗主颇感扫兴地撇了撇嘴,却没让他退下,只稍稍一顿,才回头看向了帝天君,“那我这次便让你一回,赌个九死一生吧。”   他轻轻摸按着帝天君掌中的那两枚棋子,眯起了眼,意味深长道:“——毕竟,事在人为么。”   “事在人为……”身为天道化身,帝天君听他说这话不禁觉着好笑,也确实轻笑出了声,“莫非你还认为人定胜天?”   阎罗主微微一耸肩:“你又怎么知道这‘人为’归根结底,会不会也是天意的安排呢。” 第68章第六十八章   清铃渐止,元神归位。   迷瞪瞪醒转,眼前一片虚虚红濛。   总算起来,并未在阴司耽搁太久,这一趟归来,可谓是收获颇丰。秦念久心间有股兴奋劲儿猛挣,转了转有些僵直的手腕,一把扯去蒙在眼上的红布条,扭头正欲与谈风月说话,却被呆坐在桌旁的宫不妄吸引去了注意,“呃……”   满室大红挽花间,两旁银纸烛泪中,宫不妄怔怔坐着,眉宇间写满了怅惘,连他们二人已回来了都未能发觉,只垂眼看着手中的纸页。   瞧清了她手中所拿的正是她先前所写下的,记有自己忘症一事的“字据”,谈风月轻轻皱眉,与秦念久对视了一眼。   ……将青远异事抛在脑后太久,都差点忘了还有这茬。秦念久心里懊恼,稍顿了片刻,才小心唤道:“宫姑娘……”   一声回神,宫不妄转眼过来,话音似有几分彷徨,“……这纸上写的……”   这纸上墨色字字清晰,确是出自她手笔没错,可她却全然不记得自己曾写过这么一沓东西——   难道她当真患有忘症,且连这件事本身都忘却了?   她并不是蠢人,早在看见这纸时便已想通了其中关隘,喃喃问道:“上面写说你们二人有入梦之法,能助我寻回缺失的记忆来……你们却没再同我提起这事。可是你们曾入过我的梦,发现了什么异常,引我犯了忘症……又没与我说?”   听她三两句便将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秦念久一时喉梗,又忙起身走近了过去,试着解释道:“这……并没找见什么异常,只或许是我法子用得不精,才诱得宫姑娘忘却了这一段记忆。”   若是如此,又为何不拿着这纸直与她说?宫不妄哪会再轻信这话,一双凤眸满盛哀愁地看着他,抿唇不语。   如此静然地无声对峙了半晌,终是秦念久败下了阵来,讷讷道:“于宫姑娘梦中……确实没找见什么异常,不过些寻常景象罢了。只是说出来怕又会招得姑娘犯忘症……”   ……说出来,会招她犯忘症?宫不妄蹙眉看他,话音飘忽不解,“……又怎会如此?”   想当初满口打包票说要替她查明忘症缘何因起,现下却……秦念久略带惭愧地微垂下了眼,“尚还不知……”   又一转念,他轻“哎”了一声,“不过,我看那每月来取琉璃的车马上似有蹊跷,许与此事有关,不如待这月十五,由我们再去探查一番?”   算算日子,离这月十五只差十日左右,倒也等得。   ……那车马,许与她的忘症有关联?宫不妄思绪颇乱,犹疑了半晌,也只能顺着他的话点了头。   才从阴司取得线索回来,不急着找出他的死地,去那边敛骨也就罢了,这就又揽了新的差事在身上——心知这阴魂向来热心,总爱将他人之事置于自己之前,谈风月也没说什么,只心叹了一声,便走至一旁,不声不响地收拾起了那堆白烛供花。   秦念久那厢好生安抚了宫不妄半天,又半哄半劝地将她送离了小院,才折返了回来,颓然地往木凳上一瘫,自我安慰似地道:“不过十日,小心别被梦魇了该就没事……”   与身上的怨煞之气相伴了六十七年,均是相安无事,谁曾想这一还阳,它竟然会有异化成魔的趋势……一想便头疼不已,他可怜兮兮地偏头看向难得勤快、正收拾着杂物的谈风月,“要不然,老祖你先把我身上的煞气镇住吧?”   本只是突发奇想地随口一说,话音落地,却又心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他一个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对啊!暂且镇住不就没事了?左右在青远中也遇不着什么危险……早前在那陈府中,你不就镇过我一次么——”   说完这句,他像是才想起来自己全是靠体内怨煞之气撑起的行动力,又讷讷补充:“也不是往死里镇那种,就,稍微镇住几个关节处?”   听他对宫不妄之事如此上心,都不惜镇住自己了,谈风月拆银票的动作稍顿,略带不悦地抿起了唇。   半晌,他才像是妥协了似的,将手中杂物一搁,淡声道:“也好。”   没多费口舌,亦没多作拉扯,听谈风月将所想到的咒法简单解释了一二,秦念久便老老实实地脱了外袍与里衣,背向他坐好,由他画符镇煞,自己则随手拿了个茶杯放在眼前端详,以杯底的茶渣作占卜。   一室红白杂乱中,桌旁二人一坐一立。   任谈风月在身后招聚灵力以画符,秦念久懒懒散散地半趴在桌上,一心只细瞧着茶渣的分布,“我看看啊……”   淡蓝的灵力如风团般聚在掌心,软软流动,与陈府那次不同,谈风月没再使用需要咬破手指的粗暴术法,而只是空拿灵力画出了几道法咒,顺着这阴魂的脊骨印下,听他低声解着卦,“向南处、至高处、极寒处……是在山上?”   不难看出,这阴魂如今不止是长相,连骨相都已趋近了自身原本的模样,较陈温瑜的身量要高,肩较挺括,还出乎意料地光洁,上面一丝伤痕都无,唯能看见他颈侧那道日渐加深的红色印痕——谈风月一边小心地印咒,一边打量着他的后背,还不忘分出心去接他的话,“南边群山连绵,座座皆高,可知具体是哪座?”   大概是这老祖将施咒的力度控制得极好,灵咒渗入脊背之下,随经脉蔓延开来,却并不疼痛,只是酥麻。秦念久浅浅嘶着气,边摇了摇头,“这就看不出来了……不过,待来日寻至近处,或许会有什么感应也说不定?”   “……别乱动。” 第69章第六十九章   青远似乎永是晴日,永是那般世外仙境的静好模样,旭日融融之下,清风正拂,繁花正开,窗瓦幻光溢彩。   自打从阴司回来后已过了五日,诸事安稳。三九每日上工,与城中同龄亡魂打成一片,玩得乐不思蜀,一天到头也难见他人影;秦念久大门不出,静静躲在屋中“歇息休养”,闲得快要长草;谈风月二门不迈,昼陪那阴魂谈天解闷,夜与那阴魂抵肩同眠,每日懒懒画几沓黄符,真可谓是闲适充实、称心如意。   没有突生的异事要去探查,没有作祟的鬼怪要去诛降,有的只是一日三餐九碗饭,一觉睡到日西斜,真教二人生出了几分“偷得浮生日日闲”之感。   ……若只是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只可惜——   热茶入喉,本是极为上品的茶叶,却尝不出什么好滋味来,亦浇不熄心底的烦躁。谈风月瞥眼看向坐在桌旁的秦念久,又抿了一口热茶,才迟迟将视线挪向了同样坐在桌旁、正与秦念久闲话家常的宫不妄。   ……多看一眼,更是心焦,他几不可闻地撇了撇嘴角,搁下了茶杯。   真不知该说这宫不妄是心态好,还是该说她心宽忘性大,自从看了那记有她忘症的纸后,她不过惆怅了那么小半日,便迅速回转了过来,恢复成了原本那风风火火的模样,一得空闲便要往他们小院里小坐片刻,挂在嘴上的说辞端是冠冕堂皇,不外乎与他们探讨线索、警惕着他们还有没有其他事瞒着她、会不会撇下这事不管一走了之……诸如此类。   只是线索仅有那么多,能明摆说予她听的更是寥寥,与之相关的话题一两日也就聊尽了——真不知她还成日往这儿跑作甚。   谈风月这厢暗自气闷,宫不妄那厢却对他的异议一无所觉,只捧着热茶与秦念久漫扯闲篇,“——确实。城里猪马牛羊倒是有一些,来搭巢的鸟雀也有许多,却少了些自养的小活物……没有猫狗——若能招些小猫小狗小兔子进来养养,该会添趣不少。”   ……你听听,这都在聊些什么。谈风月无言瞥她,心说青远城在山上,外墙处还围着一圈尸骨,不招来些野猪野熊野豹子就不错了,这还想着小猫小狗小兔子呢。   秦念久却与她聊得起劲,好奇地道:“我看这山上野兽挺多,就没些野狗曾误闯进来过么?”   宫不妄抿唇摇了摇头,“大约是犬类不喜阴邪之物,都不曾往这处靠近过。反倒……”   已是久远前的事了,她费神稍想了想才续道:“反倒数十年前曾有只野猫闯进来过,城民好一阵新奇呢,也好生喂着它,奈何那猫性子野,养不熟,没过几日便又跑出城去了……哼,满不识好歹的,我这青远哪儿亏着它了——”   ……你瞧瞧,说着说着还跟野猫较上劲了。谈风月听得仍是心下无言,腹诽连连,秦念久却笑着道:“我看书上说,猫要从小养才跟人亲……哎,青远离沁园不远,可以改日去镇上问问,看能不能抱窝小猫小狗回来——”   宫不妄凤眸微弯,莞尔点了点头,“那就再好不过了,城民一定高兴!”   又补充:“要挑毛色好看,又活泼的才好——”说着,便一连数出了好几种花色,“黑的、白的、狸花的、乌云盖雪的……”   秦念久虽没切实见过几只猫狗,却也兴致勃勃地应和着她,“不是还有叫‘将军挂印’的么,玳瑁色的该也好看……”   ……   谈风月懒得插话,亦懒得再听下去了,无声地将茶壶够了过来,又给自己续上了一杯热茶,顺手将银扇搁在了桌上。   他的动作并不大,奈何银扇很有几分份量,落在红木桌上便是“碦”的一声,边缘又太过锋利,扇骨还将桌面磕出了几道细痕。   被这一声脆响所惊扰,秦念久与宫不妄齐齐转头看了过来。前者还未说话,后者便一挑秀眉,毫不客气地斥道:“放仔细些,我这桌子可是——咦?”   还未言明这桌子是何等的金贵,宫不妄眼睛一垂,视线落在了那柄银扇之上,“你这扇子……也是页银制的?”   不怪她现在才发觉,她本就不喜这姓谈的,鲜少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更罔提留心打量他所拿的武器了。她微微蹙眉,盯着那扇子道:“我的烟杆也是……”   自从她于那纸上读得自己患有忘症之后,近来可谓是处处生疑,草木皆兵得连见秦念久穿件红衣都要盘问他一番,问这是否与自己有关,现下见了这银扇,更是再挪不开眼了,心内不知冒出多少猜测,“可会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秦念久早有此推测,不过一直没敢开口问她要烟杆来比对,眼下听她自己提起了,忙道:“不如——”   话未说完,宫不妄已然雷厉风行地将烟杆拿出来拍在了桌上,置于银扇近旁,垂首细看了起来。   话题绕到了自己身上,谈风月没法再置身事外,亦不情不愿地凑了过去,与他们二人一并端详起了那两件页银灵器。   先前远看时觉得这两件银器似是大抵相同,猜说应该都是那擅长铸剑的蓝衣师兄所制,可此时放在一块凑近看了,又觉出了不少异处——   秦念久看得认真,拿指腹轻抚了抚了银扇上面的纹路,“这上面的花纹,似乎雕得更细致些……”   宫不妄微微颔首,仍蹙着眉未松,“质地也冶炼得较精纯些……”   谈风月话音淡淡,“锻打的力道不同,能调集的灵力更盛,技艺亦更为精妙。” 第70章第七十章   三九是如何被狠狠教训了一通不提也罢,自那日后,秦念久几乎是躲着谈风月在走,白日里与他以礼相待、近不过半米也就算了,就连夜里同眠都要背过身去不看他,拌嘴——倒还是要拌的。   对此,谈风月不但毫无怨言,反倒还挺乐见其成。原因无它,若是这阴魂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地言行一如往常,不就正说明他心中没鬼了么。   他要的就是他心中有鬼。   就好比眼下。   谈风月坐在床沿,笑意清浅地看着那忙着洗漱穿衣,在屋中游来荡去,眼睛却一直不敢往他这儿看的阴魂,抬手扬了扬扇子,硬要招他说话,“车马今日便要来了,天尊有何计划没有?”   要说这老祖可恶,那是真的可恶。那日被三九稀里糊涂地点了一嘴,他竟跟个没事人似的,半点不害臊,当真没脸没皮。   ……可要细说当日,确实是他手欠,先去摸了那老祖的手指没错——咳,鬼迷心窍!   秦念久扫了他一眼,又飞速将视线挪开,撇了撇嘴,“能有何计划,就凑近了看看呗。三九吵着也要同去来着……”   虽然知道那车马例行前来,只为运送货物,该是无甚危险可言,他还是为保稳妥地道:“就让他待在符里吧,万一危险——若真遇着了险境,可要记着随时解我身上的咒啊。”   说着,他警告似的一撇谈风月,强调了一遍,“三九也要同去,还望老祖千万自重!”   谈风月不禁失笑,眉峰一挑,“怎说得像我要轻薄天尊似的。”   初见这老祖时心说他面上无甚鲜活的表情,似尊瓷偶一般,现则变得生动了不少,一眯眼一扬眉都尽显风流,那双桃花眼中也不再盛着凉薄,果然是幅眼波微温,瞧什么都足显多情的模样。   就连秦念久都没法不承认他这般样貌属实惑人,凉凉呵他,“老祖貌美如此,轻薄我倒成了我之幸事。”   谈风月半点没觉着这“夸奖”言过其实,颔首认了,“我自愿将就。”   “……”秦念久说也说不过他,嘲也嘲不过他,论厚颜更是比不过他,只能败下阵来,恨恨一磨后槽牙,“你最近说话是怎么回事……”   这老祖说话,怎么不像是吃了炸药一般就像是吃了媚药一般——就没个正型!   怕过犹不及,惹人生厌,谈风月见好就收,诚恳道歉,“最近颇闲,只能在嘴上找乐了。抱歉,还望天尊海涵。”   ……罢了罢了,左右他也拿这老祖没办法,就由他去吧。秦念久是万不会承认自己似乎也挺乐在其中的,只当自己是大人有大量,不与这老祖计较,轻嗤一声便恕了他的罪,转身去取黑伞了。   谈风月一阵无声轻笑。   一切准备妥当,黑伞银扇紧握手中,清铃符纸带了个齐全,三九亦踩着准点叩响了他们的房门。   一开门,被教训过一顿的三九十分老实,躬身垂首站在门边,姿态恭敬,眼神却狡黠,有板有眼半文不白地道:“冒昧敲了门,望我没有打扰到仙君鬼君二位大人私下相处,只是时辰已到,万等不得——”   “……”秦念久听不下去了,抬手赏了他一颗爆栗,将他收进了符中。   转眼一看,又撞见谈风月嘴角微弯,似是在憋笑,便又毫不客气地挥手擂了他一记,“看看你教出来的好鬼!”   谈风月无辜摊手,“功劳亦有你一半。”   秦念久两颊莫名一烫,不愿再听他的鬼话,甩手出了门。   到了北城门处,遍地木箱堆积,众鬼已在忙碌,宫不妄亦在不远处候着了。一见着他们过来,便快步迎了上去。   前几日已讨论这事,她心知自己不能一同去探查,否则恐会引她忘症再犯,于是她只是目露焦急地催促这二人,“快些快些!”   见她心急如此,秦念久不由失笑,“急什么,车马又不会跑。”   宫不妄自觉失态,忙定了定心神,轻哼一声,拿凤眸横他,“我急着找线索不行?” 第71章第七十一章   不过一个讶然愣神的工夫,那车马已消失了踪影,再回首,那鬼兄亦已走回了城中。   没成想这伥鬼的原貌竟是如此的恶心可怖……秦念久略略有些倒胃口,正欲转头与谈风月感慨上一二,却听“啪”的一声,三九匆匆从符中钻了出来。   “这个香味!”三九激动地扯住了他鬼君的衣袖,“我闻到过!”   在符中憋得狠了,不等两个大人开口追问,他便竹筒倒豆子似地将话都吐了出来,“先前我大闹‘运通’的时候——就是害我的那帮拐子!那个姓李的身上就沾着这股味儿,虽然淡,但绝对错不了!”   “……运通?”秦念久看向了谈风月,“我们之前偷听时,那姓李的是不是刚从什么地方送货回来?”   谈风月记性颇佳,无需思索便答了上来,“皇都。”   皇都!   脑中迷雾一刹被拨散不少,秦念久下意识地一拽谈风月,急急道:“这不都对上了?宫不妄无意间说过,这些琉璃是送予贵人们用的,车马上的人穿着不俗,送来的货物也样样皆是上品——”   若这车马是自皇都而来,又往皇都去的,似是最有可能。   如此说来,许是那蓝衣师兄的幕后之人就藏身在皇都之中了?   三九这回可算是立了大功,摇头晃脑地直乐,无比兴奋道:“接下来是不是要去皇都了?我还没见过皇城是个什么模样呢,好不好看、大不大啊?”   谈风月可无心将这异事一管到底,没正面回应他的话,只道:“先回去与宫不妄交差再说。”   此番探查,不可谓全无收获。   漆黑门洞之中,功臣三九一马当先,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头,谈秦二人紧随其后,皆是心事重重。   秦念久是在思索他还有敛骨这重要紧事在身,若是宫不妄小姐脾气一犯,非要托他们立即去皇都探查,不知中间可否分出时间去一探——他身上的怨煞之气已被镇弱了不少,再小心着别入梦,该还能拖上不少时日——亦是待敛完骨再去?……   谈风月则是心知这阴魂无论如何都不会放着这事不管,正想着该怎么游说他先去敛骨,将魔气一事解决了才好。   如此心思各异地踏入了城中,早已等得不耐的宫不妄便迎了上来,“怎么还回来迟了……可是有什么发现?”   没等谈秦二人答话,三九就抢着开了口,冲她咧嘴笑道:“算没辜负城主期望,还真有发现!”   怕他一溜嘴,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来,秦念久忙把他一按,拖回了自己身边,才与宫不妄道:“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他顿了顿,小心地撇开了伥鬼与蓝衣师兄的部分没说,“只是知道了那车马大概是从皇都而来的。若要再往深里寻,怕是——”   “要去皇都了”五个字还未说出口,宫不妄秀眉一蹙,打断了他,“皇都?”   出乎秦念久意料地,她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使性子要求他们立即去探,再开口时反而重点全跑偏了,“你们该不会想要离开青远去探查吧?”   这问的是什么话,秦念久一懵,“啊?”   宫不妄初发现自己患有忘症时,确实很是怅惘了那么一阵,可这都已过了十日,再怅惘也早冷静了下来,心觉这忘症又于她无甚大碍——这近六十年不都这么过来了么,如今青远安稳,众鬼和乐,还有这二人在城中与她为伴,日日陪她谈天说地……   万不愿轻易放他们离开青远的,她蹙眉未展,望着秦念久道:“你们留在城中,大不了再多试几次那入梦之法,不也可以寻得多些线索么?”   还提入梦呢,一想到深魇他就心发慌。秦念久不禁讷讷,“……上次便是在梦中出了差池……”   经他一提醒,宫不妄也记起了他那怨煞之气是怎么外泄扰人的,红唇一抿,稍顿了顿,片刻后一甩红袖,“那便不查了!有忘症又如何——”   好家伙,为了留他们,居然连忘症都不想查了……不是,忘症先搁在一旁,她话里话外怎么尽显不愿让他们离开之意呢?秦念久无奈地打断了她,“姑娘莫不是忘了,我还得去死地敛骨,否则怨煞之气异化,可是要危及青远的。”   若怨煞之气成了魔气,届时别说是青远,这方圆百里的土地怕是都难守……   宫不妄闻言一怔。这事儿先前便听他提过,此时一心急,倒是把这点忘了。   谈风月适时半带私心地淡淡道:“他早前算出死地在至南处,皇都亦在南方,回程时捎带一查也可。”   宫不妄原就意乱,听他说话更是心烦,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仍是不语。   半晌,她才不情不愿地道:“青远为重。如此,你们快去快回——明日就出发,回程也别耽搁去探查了,不就是个忘症么……”   早日回到青远来才是正经。   要说这宫不妄,心急起来比谁都急,时间一定就定在了明日。秦念久颇觉好笑地应了下来,她便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第72章第七十二章   残阳薄西山,为万物添红妆。   本就没几样行李傍身,随手便就都收拾齐整了,再将近日那老祖所画就的纸符悉数送至城中亡魂手上,便也没了其他事要做。   亲手将最后一沓符纸送了出去,秦念久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转头问正替他撑伞的谈风月,“三九他人呢,这都临要走了,他该不会还在疯玩吧?”   谈风月正要耸肩,就见三九捧着一满怀小食,由远及近地一溜小跑了过来。   刚站定,连气都还没喘匀,他便将怀里的东西一扬,急着炫耀了起来,“嘿嘿!都是我朋友们让我带着路上吃的!我一说要走,他们可舍不得我了!”   他面上满是得意之色,一样样拿起来数给两位听,“这是小荷给的米饼、这是阿蓝送的桃酥、这是大安做的枣糕……”   秦念久听他念着,心间啧啧两声,酸酸地想着同是做鬼,连这小鬼都有友人相供吃食,他至今却只收得了那老祖所赠的两枚水梨——其中一枚还被他转赠给鬼差了。   一想到那被他转手赠予了他人的水梨,他便莫名有几分心虚,垂着头没敢看谈风月,帮三九把那堆吃食收了起来,转而随口问道:“宫不妄呢,怎么一天都没见她人?”   这谁知道。谈风月瞥他一眼,夹枪带棒地凉凉道:“她本就不愿放你离开青远,如今你既要临行,她必定伤怀得很,哪还有心送君离别。”   他是夹枪带棒,秦念久却全没能解其中味,只当他是在为宫不妄解释,不禁挑了挑眉,“哟,你倒是怪了解她的嘛。”   谈风月:“……”他是怎么理解到这上面去的?   正无语着,又听这阴魂小声嘟囔道:“她是不愿放‘我们’离开,谁知道她不愿放的究竟是谁呢……”   怎么想都是这与她有前缘未尽的老祖更有可能一些。   ……总觉得这阴魂话中似乎透着股莫名的酸味,谈风月微微一眯眼,还没等说话,就见三九一捏鼻子,歪头不解道:“噫,鬼君你说话怎么这么酸啊?”   秦念久:“……”   谈风月:“……”   心间的微妙情绪一旦被人直白地挑明,本来连自己都浑没发觉的,也愈成了那么回事了。秦念久一噎,略有些慌乱地瞪了这小鬼一眼,扯着他便走,“走了走了,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   谈风月敏锐地将他的慌乱收至眼底,无声闷闷一笑,跟了上去。   猜说宫不妄该是没那个心情来送别的,可走到了城门处,才发现她正抱臂站着门边。   她一袭红衣胜火,面上表情仍是那般冷的傲的,见这两大一小来了,也没挪步子去迎,只轻扬了扬下巴,“准备走了?”   秦念久略有几分意外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是,还得趁太阳未落,去取马车。”   谁都没与宫不妄说此行还得先去皇都的事,她便只当他们这趟是独去敛骨的——也不知道他们此去要多久才回,日子怕是又要无聊了。   纵然心有不舍,她也只能抿了抿红唇,与他们道:“行。”   想了想,又破格多叮嘱了几句,“速去速回,路上仔细着些,别招惹上宗门人士……”   仍是一提宗门人便不觉皱眉,她望着秦念久,又抿了抿唇,“你,待敛完了骨,可千万别入轮回——”   这话她已不是第一次交待了,秦念久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接着她的话道:“别入轮回,要回青远是吧。知道了,都记着呢。”   并不是在拿话敷衍她,反倒说得端是诚心诚意。毕竟于他而言,若真要长留人世间,又有哪处比得上青远美妙?   宫不妄亦心知是如此,轻哼了一声,挽唇笑道:“知道就好!”   粉黛两色虽美,终不及红色明艳。她原就生得貌美,此刻夕阳斜照,身上红衣似能与残阳争辉,映得她这一笑直能融冰化雪。   饶是秦念久也忍不住道:“果然还是宫姑娘着红衣好看。”   宫不妄向来爱听夸奖,听了这话却无端恍神了一霎,似有无数思绪在脑中蹁跹略过,却又紧抓不住。   谁都没发觉她这刹那的失神,秦念久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红色衣裳,拿话暗踩了那挑衣服的老祖一脚,“不像我,着红衣未免落俗。”   谈风月却根本没细听他暗讽些什么,只似是在此时才发觉这二人所穿的都是红色,站在一起可谓别样的——   他忙走过去,不动声色地将那阴魂拉开了些许。   宫不妄抓不见心中的异样究竟缘之为何,便也没再细想了,只笑道:“行了行了,就你会夸。别耽搁了,快启程吧。” 第73章第七十三章   秦念久果然不是个心里能藏住事的,在去的路上便已忍不住将邺城究竟有什么告诉了谈风月,说是他之前待在交界地时,总有见到有个余姓男子给他娘子烧来的纸钱,日夜不休地整烧了两年半呢。   一直到了邺城,寻得了间客栈落脚,他还喋喋地在谈风月耳边感慨不止,“——如此痴情,当真世间罕有。我那时见着就总是在想,怎么就没人给我烧个一张两张的来呢,哎……”   谈风月权当他说的废话是耳旁风,趁他未发觉的时候跟客栈老板定下了两间厢房,边上楼边将其中一间的牌子抛给了三九。   秦念久对此一无所知,只挪步跟着上楼,嘴巴不停地自顾感叹,“……若间中断过几次也就罢了,他可真是,每日必烧啊!我都怀疑他每天除了烧纸还有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三九初听他讲这事时还觉着有点意思,此刻也已听得腻了,权当他鬼君是个透明人,捏着那木牌与他仙君又惊又喜地道:“这是给我的吗?我可以自己住一间啊?”   耳畔苍蝇仍在嗡嗡,谈风月目不斜视地点了点头,“你已大了,合该独自住一间。”   三九一脸莫名,心说我都已经死了,不一直是这么大么,又心说你们两个大人怎么又可以合住一间了?但他总归是乐得自由的,便也没多问,只面带期盼地道:“那我一会儿能自己出去玩玩逛逛么,保证不生事!”   左右这城极小,城中生人也看不见这小鬼,谈风月微微颔首,“勿要玩得太晚,也勿要出城去,天黑前要回来。”   话音一落,眼前已没了三九的鬼影,唯有秦念久仍在碎念,“……啊,真是好奇那余家相公是个什么模样……”   谈风月:“……”   “得了得了。”暗道自己怎么就不长眼地偏挑了邺城来中转,谈风月将衣服布包往房中一扔,拽过了这话多的阴魂,“这就看去。”   邺城既不兴旺,也不富贵,只是一座再普通平凡不过的小城,街头商铺甚少,巷尾闲人较多,或在下棋,或在择菜,还算有几分市井烟火气。   沿路慢行而过,谈风月心觉这事无甚趣味可言,充其量只能称得上是件逸闻,因而脚步缓缓,秦念久却端是兴致勃勃的,直直将他往城北领,口中念道:“北邺城郊……北邺城郊……”   谈风月听他念着,忍不住道:“位于城北的屋舍又不仅那姓余的一家,你要怎么知道是哪间?”   总不能挨家问过去吧,那多扰人。   “这还不容易?”秦念久摆了摆手,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那余家相公整日烧纸,烧纸总该会有焦味吧,循着这焦味去寻不就行了。”   “哦——”谈风月微微扬起了嘴角,偏头看他,拖着长声道:“不愧是天尊,鼻子就是好用——”   听出了他话中的揶揄之意,秦念久先声夺人地反手一捏他的鼻尖,“你才是狗鼻子!”   谈风月对他的亲近十分受用,无言轻笑几声,反惹得秦念久自己一阵羞恼,讪讪收回了手。   闹归闹,他说的话确实在理。方才走至城北,便已嗅见了几丝纸页燃烧的焦糊气味,循着这味道一路前行,都无需细找,便看见了一座不大的小院。   想来这家女主人已死,男主人又成日醉心于烧纸,小院该是疏荒得狠了,待稍走近了一瞧,果然如此。   如秦念久所说的一般,那余家相公应正在烧纸,有焦糊味随黑烟自屋后飘来。糊味飘散中,眼前所见的是一间朴素的瓦屋,墙皮已被火烟熏得发黄发脆了,脱落下不少,斑驳地露出块块红砖,歪杂野草更是疯长至了窗下,纸糊的窗页上又破了不少大洞,透窗可见内里摆设杂乱蒙尘,真可谓是一副内外荒萧之景。   望见此景,秦念久不禁又是一叹,“你瞧,他娘子一死,他都无心过活了。”   ……真不知这事究竟与这阴魂何干,竟能惹得他感动如此。谈风月稍嫌不解地偏头看了他一眼。   从他眼中读见了明摆的“多事”二字,秦念久轻啧一声,瞪了回去,“见人家情深意重,我心有戚戚。怎么,不许?”   心道分明是见人家有人烧纸,觉着眼红吧,谈风月摇头否认,“哪敢。”   这老祖一贯心性凉薄的,秦念久才不指望他能理解这份人间真情,小声将心中暗诽说了出来,“……别人一往情深,哪像你这般情意淡薄——”   明明是在说他人之事,怎么又骂到他身上来了?谈风月轻轻一挑眉,没出言驳他,只风凉道:“不想天尊居然如此通情懂爱。”   秦念久被他怼得一噎,一时无言以对。   他实不过是不记前尘的阴魂一缕,就连人情冷暖都是在还阳后才识得了那么几分,哪能称得上通情懂爱……满算起来,他对“深情”二字的认知也仅限于这余家相公之上了,因而才对此这般上心,想着要来一瞧究竟。   如此,他又有何立场怪责这老祖凉薄?   ……不是,人家深情是人家的事,他怪责这老祖作什么?   一个问句便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秦念久呆呆站着,好半天都没做声。心间又漫上了那股他捋不清、认不得的情愫,似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又让他不敢深思下去。 第74章第七十四章   邺城的确不大兴旺,眼下黄昏已过,客栈也没什么生意上门,仅有一个小二倚在柜台前昏昏打盹。   唤醒他问过,邺城并没有什么好酒,谈风月便问他要了十数坛最贵的,又吩咐他备了些菜,而后亲力亲为地将酒提上了楼。   心间难得漫上了几分忐忑,又被脚步缓缓踏平。他稍定了定神,推开房门——   却没看见那阴魂的人影,只看见三九似有些手足所措地站在床边,傻傻盯着床上隆起的被团。   一见他来,三九便像找到救星了一般,冲他直扑而来,“仙君——”   谈风月及时护住了酒坛,侧身将酒坛在桌上放稳了,才望了一眼床上的被团,转而问这小鬼:“他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呀……”三九满脸困惑,咽了咽口水,“这城里也没什么东西可逛,我一回来便碰见了鬼君,就问他那余家相公如何,鬼君没答我,我就多问了几句——结、结果鬼君就生气了……躲在被子里不理人……”   ……哪壶不开提哪壶莫过于是。想着这小鬼追问起话来的缠人劲儿,谈风月又好笑又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无碍,你先回房吧。”   有仙君去哄,总比自己站在这不知所措的好,三九懵懵地点了点头,又往团起的被子那儿看了一眼,便忙慌遁走了。   听见木门关合的声响,床上的被团微微一动,藏在里面的人似不愿被人打扰,将自己蒙得更紧了些。   ……这阴魂。谈风月无声莞尔,拎了坛酒过去,在被团上轻轻一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天尊醒醒,起来解忧了。”   被团又是一动,声音自底下闷闷传来,“……谁说我有忧了。”   “没忧,没忧。”谈风月忍笑顺着他道,又拿酒坛轻磕了磕被团,另择了个说辞,“那,起来祭酒?毕竟现给你烧纸,你也收不到,白便宜了其他孤魂野鬼去——”   被团连挣两下,撒火似的扥开了那酒坛,传出的话音更闷了,“……瞎说八道什么呢,怪不吉利的……”   听一个怨煞之身口口声声要吉利,属实有些滑稽。谈风月抿唇憋笑,掀了他一个被角,让他透气,“那劳驾天尊起身陪我喝点,解解渴,总可以了?”   “……”被团底下一阵沉默,裹在里面的人终是拗不过他,将被子一抱,坐了起来,瞪着他道:“好好好,行行行,喝!”   躲在厚实的被子里憋了太久,秦念久的脸都被闷上了一层薄红,忿忿欺身将谈风月手中的酒坛一夺,正欲怼他几句,余光便瞥见了桌上数量可观的酒坛,不禁愕然,“……你这是开酒铺来了?”   酒非好酒,若是喝得不多,又怎能醉人。谈风月轻咳一声,避重就轻地将他引至了桌前坐下,“喝不完,搁着就是了。”   秦念久只道他是见自己受了打击,心情不佳,才如此破费地买了酒来试图为自己解忧,心间郁气顿时散了大半,迁怒之意更是丁点不剩,讷讷看向这老祖,“这是何必……”   适逢店中小二送来了饭菜,谈风月耸耸肩,将饭菜传至了桌上,哄这阴魂道:“买都买了,喝就是,左右又不能退。”   小二听他这么说,刚想开口告知他若酒没开封,还是能退的,就见这位冷面客官凉凉扫了自己一眼,忙把话咽了回去,扯着笑脸退下了。   不过半荤半素的三四样小菜,热腾腾地上桌,色泽鲜亮,锅气十足,教人一看便食指大动。   秦念久吃人嘴短,也端不起那副心火未消的架子了,老老实实地埋头扒饭、拿酒送菜,意在强使自己分心一般,边嚼边含含糊糊地拣了些旁的话题自言自语,“……唔,你说,皇都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应不是什么大事吧,看他们也并不着急……”   谈风月耐心地听着他念叨,不时轻点点头作为回应,一见他的酒杯空了便替他满上,秦念久只顾着嘟囔了,也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兀自猜测道:“……会不会与那蓝衣师兄有关?该也不会吧,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说,若是与他有关,何至于拖到现在才……嗯。——哎?”   他思维十分跳跃地转向了谈风月,疑惑地瞄了他一眼,“老祖,你没去过皇都啊?”   否则怎会认不出那股香味……   见他望过来,谈风月便停下了斟酒的动作,执起筷子浅尝了两口素菜,“不曾去过。”   秦念久更疑惑了,“啊?为何?”   这老祖先前不是一直四处追寻着自己的前尘来着么,怎会放着皇都这么大块地方不去。   “……”记起他似乎从未与这阴魂详细提及过自己这五十二年间的过往,谈风月微微一垂眼,抿了口酒润嗓,才娓娓与他述道:“早十几年间我全不记往昔,也无甚追寻之意,只择了座灵气颇为精纯的深山修炼,间中不时下山一游罢了。往后渐渐记起了一些模糊的画面,这才有意去各地寻寻探探,不过脚程颇慢,也非每处都去过——”   这么说起来,他怎么好似是在从灵显寺中顺得了那块琥珀后,才依稀开始有零散的画面浮于脑中……   下意识地隔着衣领按住了那枚琥珀,他轻蹙了蹙眉,暂没深思下去,只偏头看着身侧阴魂,缓声续道:“再后来,方走至红岭远郊……便遇着天尊你了。”   秦念久咬着杯沿静心听他说着,忽地一愣。 第75章第七十五章   三九身为鬼魂一缕,本就难有睡意困感,现下没了青远结阵加持,自然便也没了“好眠”可言。   一边是惯性地想入睡却又不能安眠,一边是忧心忡忡着鬼君是否还在生他的气,他这一夜过得当真煎熬无比,好不容易眼巴巴地熬到了天亮,又难捱地等了好半天,才终于听见门外传来了有人走动的声响,秦念久隔门轻声唤他,“醒了没有?要走了——”   于是便将衣服一披,急忙奔出了门去,“鬼君!你不生气啦?!”   仗着旁人看不见他,他嚷的也无顾忌,兴冲冲地直要往秦念久身上扑,却被谈风月轻巧地拽住了后领,将他拎开了去。   “……啊呀!”   三九扑了个空,双手惯性地挥了两下,便被轻飘飘地被提了起来,一双圆眼左看看秦念久,又拧着脖子右看看谈风月,只觉得鬼君看起来确实没在生气了,就是神情有些微妙,而仙君面上则还是一如往常的淡然……嘴角却似乎微微挑起了几分?   还道是自己一夜未眠,产生了幻觉,三九迟疑地揉揉眼睛,再定睛瞄去——果然是扬着的!   心说这可真是见了鬼……还是头回见着仙君这副轻松自在的神态,三九只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鹌鹑似地瑟瑟一缩脖子,束手束脚地再不敢动弹了。   谈风月见这小鬼姿态乖顺,没再想着往秦念久身上挨,便满意地把他放了下来,手腕轻轻一翻,再摊开时掌心处多了几枚银锭,淡声与三九道:“拿着。”   ……这是什么,买命钱吗?三九愈加瑟缩了,小手松了又攥,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能眨巴着双眼往秦念久那儿看,试图向他鬼君求助。   秦念久也闹不清谈风月这是在上演哪出,略带疑惑地偏头看向了那老祖,听他话音松快地对三九道:“眼看年关将近,给你的压岁钱。”   不禁顿时无语,赧然扶额,“……”   一是不知眼下刚过小暑,离中秋都还远着呢,哪来的年关将近;二是不知他一个小鬼,拿着这些银钱能做什么……总不能放在地上当弹珠打着玩儿吧。三九愈发迷惑了,却见鬼君扶着额,表情无奈地冲自己点了点头,示意他收下,只好诚惶诚恐地将那几枚银锭接了过来,嘴上犹疑道:“多、多谢仙君,大吉大利……那……那我给仙君鬼君拜个早年……?”   谈风月莞尔颔首,余光瞥见小二端着水瓶路过,当即一个侧身,抬手便又将几枚银锭塞进了小二的手中,语气颇为遗憾地与那小二道:“贵客栈实是处宝地,只可惜我们二人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多留几日……来,这是赏钱。”   秦念久:“……”   三九:“……”   眼睁睁看着这风月老祖摇身一变成了散财童子,从客栈楼上走到客栈大门,再从客栈大门回到马车,不过短短一程路,经他路过之处,几乎人手一捧碎银——   他乐得散财,路人乐得收取,可谓两头欢喜、和乐融融,秦念久自然也不好阻拦,幸而邺城并不兴旺,留宿客栈的旅人也不太多,他所赠出的亦是碎银——不然他可真要担心这老祖此般猖狂作态,迟早会惊动官府,以私炼官银的罪名将他收押起来。   直到坐上了马车,牵好了缰绳,驭马驶离了邺城,这老祖眼中尚还隐含着几分意犹未尽。   三九一夜未眠,又被反常的仙君惊吓了一遭,一早躲进符中养神去了,秦念久便也没忸怩,自觉地凑到了谈风月近身处坐好,小声嘲道:“……怎么,犹嫌散财散得不够过瘾?”   谈风月催马快行,嘴角笑意不减,并没否认,“人逢喜事精神爽。”   ……明明是得意忘形吧。秦念久撇撇嘴,佯装不解地挑眉闹他,“哦?什么喜事?”   谈风月笑望这明知故问的阴魂一眼,故作慨然地轻声一叹,“本以为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因而自扰已久,却没想到是一双心意两相投……怎能不喜。”   哪来的“一双心意两相投”,分明是这老祖趁自己酒醉,拿笑眼摄了他的心魂,才将他稀里糊涂地拐上了贼船……秦念久瞥着他,强为昨夜的自己找理由,“我是看那时景色尚好,不忍拂你心意——”   是么?谈风月偏头回视着这嘴硬的阴魂,但笑不语。被这双笑眼所注视着,秦念久反倒自己先心虚了,话音一断,微恼地瞪了回去,惹得谈风月又是一阵无声浅笑。   马蹄稳踏,谁也没再多说话。   ——言语虽有灵,有时无声却也妙。   秦念久嘴上有些许放不开,动作却大方,本就是个惯没骨头的,往谈风月身上该挨的挨、该靠的靠,全把他当人肉软垫来用,好不自在,又见谈风月一副毫无异议的模样,便愈加肆无忌惮了,懒懒散散地往他腿上一枕,拿手背搭着前额以遮日光,阖眼补眠。   这阴魂愿意与自己亲近,谈风月自然欢喜,任他懒散地枕在自己腿上,驭马另择了一条较为通坦,又少有车马往来的近道。 第76章第七十六章   纪濯然虽然贵为太子,人却随和,并没在意这不痛不痒的“冒犯之举”,反被逗得微微一笑。   他生得美俊,星眸湛然,剑眉含威,满一副天贵庄严之相,眼尾处却偏生有一枚红痣,弯眼笑时便衬得眉目柔和灵动许多。只听他带笑道:“二位仙家如何称呼?”   闻言,玉烟宗三人也一并转眼看向了谈秦二人。其中叶尽逐尤为期待,毕竟那执黑伞的曾救过他一命,上回匆匆一别,都没来得及问这二人的名姓……   自己一个怨煞之身,连名字是从那破殿中强借而来的,这儿还有三个宗门人士在旁,秦念久答话时便谨慎了些,“恰与九凌天尊同名……秦念久。”   果然,玉烟宗三人听后,神情都变得有些许微妙:不想一个邪修居然会与正派天尊同名……   纪濯然出身皇家,对宗门之事知之甚少,也未曾听说过九凌天尊,只客套地赞了一声“好名字”,便转向了谈风月,“这位呢?”   谈风月身姿端正,一派坦然,“姓谈,谈风月。”   “……”   纪濯然这回赞不出口了,微微一噎,无言颔首。玉烟宗三人亦是一阵静然无语——这一对断袖邪修,一个“谈风月”,一个“情念久”,果真般配。   气氛微微凝滞了一刻,不过很快便散去了。纪濯然与傅断水一同入了座,再开口时便稍稍肃了神色,面向众人道:“虽说各派宗门向来不涉朝廷之事,但此事事关重大,此番求助于诸位,实是无奈之举——”   先已猜到了此次情况怕是棘手,但听太子口吻如此严肃,秦念久不免还是心有惴惴,就连一向坐不住的叶尽逐都难能可贵地沉下了心来,屏息以待他的后文。   纪濯然话音一顿,单刀直入道:“本宫疑心国师有异。”   他微微垂下眼帘,指腹在桌上轻叩了两下,似是在斟酌由何讲起。片刻后,他缓缓道:“——父皇于两年前生了一场重病,几已垂危,经国师闭门调理了七日后方才好转。这本是件喜事,可父皇却从此性情大变,犹如……换了个人一般。”   人皇乃人界至高司权者,听太子有此一言,众人皆是一愣,其中秦念久尤甚。   ……换了一个人般,莫不是与他一样,有人借尸还魂?   且听太子续道:“且自那之后,父皇只用生冷吃食,只饮国师所备的凉汤药水。那汤水,我曾命人暗中取来过一些,细细查过,里面却不过寻常草药炖材而已。”   ……这么一说,又不似借尸还魂了。   谈秦二人静心听着,不觉皱眉。又听傅断水淡淡道:“近日我曾与太子一同面见过人皇,一切确如他所言。可除此之外,却不见人皇身上面上、行为举止有何异常,思维决断亦都十分清醒……猜想二位或有些别的见解,这才劳二位前来。”   说白了就是他看不出皇帝身上有何端倪,猜测国师许是用了什么他所不知的禁术,这才想起了他们两个“邪修”呗。秦念久先是不屑地暗嗤了一声,心说宗门首徒也不过如此,随即又蓦地反应了过来——禁术?!   那蓝衣师兄……   谈风月却从纪濯然的话中抓见了另一个重点,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殿下颇为孝顺。”   ——经已过了两年,到如今才想起要找他这位宗门知交前来一探究竟?   纪濯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却没动怒,只淡然一笑,“各派宗门向来不涉朝廷之事,朝廷之事亦不会传予宗门人知,尤其此事非同小可,又找不到切实证据……但——”   他微微一顿,拿指腹轻叩了叩石台,沉吟片刻后另说起了一件看似无关的事,“世人只道当今天下有陛下镇着,国师帮扶,盛世太平安稳,却不知朝中多年来实则异事频出。皇家代代子嗣单薄不说,自本宫记事前,宫中各皇子便总会莫名遭难,或伤、或残……或亡。得以康全成人的,唯本宫与八皇弟而已。而就在半月前,八皇弟竟也无端盲了一双眼睛——”   说到此处,他又是一顿,端过杯来浅饮了一口茶水,止语不言了。   言下之意,只怕下一个遭难的会是他自己,他这才破例问了傅断水前来相助。   是为了自己,这理由倒颇站得住脚。谈风月微微颔首,不再多话,只轻抚了抚手中银扇。   见他没再多说,纪濯然便又笑道:“情况大致如此,不知二位仙家可愿借力一探?”   未等二人反应,傅断水适时淡声道:“我们三人此番出行,并未告知宗门。”   即是说他们无需担忧邪修的身份暴露,招来首宗责难。   无关什么邪修不邪修的,在联系上“禁术”一词时,秦念久便心知此事不能放着不管,想当然地点了头应下,谈风月却望了那浅浅带笑的太子殿下片刻,方才轻点了点头——旁有玉烟宗人在场,此般宫中秘闻都说予他们听了,还牵扯到了国师人皇……若是他们不应,怕是根本难留得命在。 第77章第七十七章   这园林布得精美,各类假山假池亦设得繁复,待一路穿水榭过亭台,七弯八绕地终于到了偏院中,秦念久已经在暗叫腿酸了。而在叶云停推开书房大门,教二人看清房内的景象后,饶是谈风月不免也轻抽了口凉气。   真不知是该说玉烟宗徒求人办事的态度十分诚恳,还是该说他们有些缺心眼——   并不算太大的书房中,案几、桌椅、书架皆被撤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山般堆聚着的各类案档。册册案档小摞叠着大摞,满满当当遍铺一地,至高处几要碰到了屋顶,简直连个能落脚的空隙都难找。   ——这他娘的要翻到几时去?   “……”秦念久一言难尽地转头看向了两个小叶子,“这……”   叶尽逐浑不觉这有何不妥,邀功似的昂首得意道:“你们也没说清具体要找哪年的,喏,七十年至五十年前的案档大多都在这了——设阵、分类、整理……费了我们不少气力呢!”   叶云停亦浑不觉有何不妥,诚恳道:“若是二位想查的人不在其中,随时可用阵再从宗中书阁去取。”   “……”谈秦二人齐齐艰涩道:“……不必。”   望着眼前浩如烟海的书档,秦念久与谈风月无奈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还能如何,硬着头皮翻吧。   按宗律,外宗人翻阅案档时须有本宗人在场,见他们二人艰难地踏入了书房,两个小叶子便也跟着挤了进去,寻了个窗沿并肩坐好。   “唔,我看看……”想起谈风月先前问过,叶云停的视线在众书堆中梭巡过一轮,指着其中一摞书册道,“这些便是记述功德的案档了。”   叶尽逐嘿嘿咧嘴,“亏你们运气好!各宗宗徒需将功德数上报首宗可是咱们堑天长老上任后才改的规矩,也好在你们要寻的是前六十年左右的人,要再往前,可就没有档案可查喽!”   ……不错,能缩小些查找的范围,总比漫无目的地乱翻来得要好。秦念久心怀感激地点了点头,刚松下了口气,顺着他俩的指尖望去,又是两眼一黑,将那口气抽了回去,“……”   原以为功德录不过是几本薄册子罢了,谁知光是一册的书脊便足有巴掌般宽厚,结结实实地堆摞成栋,晃眼一瞧,还当是一堵石砖垒成的高墙。   毕竟是自己先开口揽下的差事,他定了定神,有苦难言地颤颤望向谈风月,“那我们……开找?”   谈风月亦没料想到功德录会有这般多且厚,半晌无言,几欲甩手不查了,又看在身侧阴魂的面子上,终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只是……   一是不知宫不妄所在的究竟是何宗门,二是不知她与那蓝衣师兄所攒的功德究竟有多少,又不好直接报出“宫不妄”三字,请那两个玉烟宗人施法来查,因而就算这些功德录已按所记载的数目由多至少顺序排列堆叠好了,也还是难找得很。   他看着眼前书墙,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轻声一叹,随手借了股风来,将整栋书册分成了数小摞,又从中分出了一小半,推送至了秦念久身前。   ……   光影寸寸挪过,不大的书房中,二人散坐两端,缄默地埋头翻着书页,逐一过目各个陌生的名姓。满室静然中,唯有书页“哗哗”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几道略显扰人的“咔咔”声——   “我说,”在旁督察的叶尽逐靠在窗框上,等得都有些困了,便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捧瓜子,咔咔嗑着提神,边嗑边捺不住好奇地向那二人打听,“你们是要查什么人啊?”   哪能把宫不妄的事告予这宗门人听,秦念久翻过一页,含糊其辞地敷衍道:“故人。”   ……六十多年前的故人啊?又是“咔”的一声,叶尽逐从唇中抿出两片瓜子壳,心内暗暗给这邪修贴上了“老妖怪”三字,又歪了歪头,“那……”   “哎,对了,”秦念久头也不抬地又翻过一页,拿话岔开了他的追问,“你们那大师兄,是怎么攀上……结交到太子的啊?”   “哎,你别说,我也好奇得很呢!”听他有此一问,叶尽逐顿时不困了,捧着脸叭叭道:“向来只听说大师兄有个知交,每每下山除祟,都会抽空去与那知交一叙……我还想着是哪家的姑娘呢——谁知道竟是太子!”   边感慨着,他抖擞地一扭头,看向了叶云停,“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来着?”   不知该不该在外人面前议论自家师兄,叶云停稍稍犹豫了一下,才不确定地道:“听说是少年时便相识了?”   宗门与朝廷向来互不相犯、互不相涉,宗门人与皇家人结交,总似有些不妥……如此想着,他便又替傅断水开脱了一句,“不过我想,大师兄兴许先也不知道太子的真实身份……” 第78章第七十八章   观世宗不过一个名不见经传、仅有数位宗人的小宗门,名录亦不过薄薄一册,几页便也翻尽了。里面的内容亦十分单薄,不过简述了几句各宗人的生平、所修的道术,最末依然是老调重弹的一句:秦仙尊功德将满,偶遇仙缘,携门人一并白日飞升。   该是久未有人动过这本册子。手中的薄册被潮气浸得纸页脆黄,墨迹亦旧,待最后一字映入眼中,宫不妄梦中那蓝衣师兄带笑的话音似又荡入了耳畔。   ——“待我们衡间修成飞升,名衔我都想好了……”   耳际虚虚笑语萦绕,那梦中的景象亦浮现在了眼前。正午的日光橙黄,一身红衣的宫不妄笑得张扬,一袭蓝袍的师兄笑音温润,衡间也跟着闷闷地笑,是锦时少年郎特有的灵动模样——   ……可他们哪得了飞升?   一个成了无觉,一个兴许正藏身于宫廷之中残害皇嗣,一个成了僵尸王——   秦念久垂眼看着手中这份薄薄的名录,心内震撼简直难以言喻。   ……天道运转,滴水不漏,他问那破殿中的天尊借来了大名一用,偏就一路巧巧遇上了破道与宫不妄……莫非这就是天意果报,要他替这天尊查明同门死事,以此来还这借名之恩?   谈风月心中震撼亦是难言——那与他幼时相识、相伴同长,赠他银扇的白衣人,竟就是那正牌九凌天尊?!   ……   他们这厢心内崩摧犹如山折海啸,叶尽逐却只当他们是被名录中所记载的事实给镇住了,得意洋洋地点了点那薄册,“怎么样,就说是如此吧!”   瞧清了那名录上的确白纸黑字地记有秦仙尊修习无情道一事,他再驳起这邪修来可谓是底气十足,摇头晃脑地卖弄道:“书上说,无情道者为修清心,不食五谷,只饮雪尝露,不具情志,心无挂碍,无畏无忧亦无怖——”   “……哦,嗯。”   秦念久心仍崩裂,哪还有心思与他计较什么无情道不无情道的,强颜欢笑地点了点头聊当服软,又将那薄册往他面前一摊,问道:“这上面,怎么也没写他们是于何日何时飞升的?”   再细细一回想,连那九凌天尊殿中似乎也无这项记载……   “——啊?”叶尽逐正卖弄学识的话音一断,凑过去看了一眼,果然没见那薄册上写有观世宗人的飞升之日,不禁迷惑地挠了挠头,片刻后又露出了一丝了悟,想当然地道:“平素有哪宗修者得道飞升,都是他们自己宗人记下日子,再报与我们首宗、由我们通告世人的。这观世宗原就仅有数人,又全宗都一起飞升了,不就没人知道具体是哪天了呗!”   秦念久心知此事断然没这么简单,奈何又不能直言,只能僵笑着应道:“……原来如此。”   叶尽逐心觉自己的回答滴水不漏,堵得这人无话可杠,心情不由得大好,连带着语气也松快了不少,“怎么,你对这宗门感兴趣?”   秦念久干干笑了一声,“这不,毕竟幸与那九凌天尊同名……”   因而有些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叶尽逐了然地“哦”了一声,转身哼哧哼哧地把地上的书摞挪开了些,给自己腾出了个位置坐好,嘴上不忘揶揄他,“同名不同命,人家可是正道天尊,岂是你——”   话说一半,又觉着这样对恩人说话似是不太好,便轻咳一声,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音。   是,岂是他一个“邪修”所能相比的。秦念久猜出了他的未尽之言,却也没露愠色,只颇为赞同地微一颔首:诚然是同名不同命——那九凌天尊所在的宗门不知遭了什么祸事,同门尽亡不说,还成了各类鬼怪……这“福气”给他他可不要。   一旁的谈风月无暇去听他们正聊着些什么,只垂眼盯着那册名录,依序念出了上面各宗人的名字,“秦逢、徐晏清、宫不妄、秦念久……衡间。秦念久既是那九凌天尊——世人都说秦天尊天生地养,仙骨灵躯,那这秦逢,便该是他的师尊了?……”   如此推算,这排位于宫不妄之前的“徐晏清”,该就是那蓝衣师兄了。   他将话音放得极轻,不过是在低低自语,叶云停却听见了,还当他是在问话,便附和着点了点头,“应该是了。”   听他满不确定地答了个“应该”,谈风月稍稍一顿,抬眼看了过去,“怎么听起来,你们也像对这宗门不甚了解?”   既有全宗飞升,又有仙尊斩百鬼的事迹,怎么也该流传甚广才对。   叶云停略有些赧然地张了张嘴,还未及答话,叶尽逐便大喇喇地插进了话来,“那是当然,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平时也没人提起这宗门呀。”   说白了,观世宗飞升也好,斩百万鬼的九凌天尊也罢,确实都是太过久远前的事了,不过像一个传说故事一般浅存于各宗人心中,人人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却鲜有人将这事翻出来细说闲谈,因而像他们这般的年轻一辈,的确是对这宗门所知甚少。   “除了……”他皱眉想了半晌,突地拿手肘一撞叶云停,“哎,长老讲学时提到过一回吧?是在讲到……呃……哪儿来着?” 第79章第七十九章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打轩窗,将夜梦搅得零碎。谈风月睡睡醒醒地熬至了天光,听见身侧阴魂先一步起了身,便也跟着坐了起来,犹觉昏沉地摁了摁额角。   有他在侧,秦念久向来睡得安稳,精神饱足地松了松肩颈,随手扯过件衣裳披上,沏了壶热茶,回身才发现谈风月仍两眼惺忪地坐在床上,不禁有些好笑地凑了过去,轻掐了掐他的面颊,“怎么,老祖睡昏头了?”   “……”谈风月伸手将他拉近过来,拿前额抵在他怀中,话音中带着几分倦意染出的软糯,“……没睡好……”   整夜乱梦被雨声截截击碎,以致醒时什么都记不清了,徒留满脑疲意。   “……醒了少说十多回,”他轻揉着额角,低声抱怨,“……许是做了一夜噩梦。”   “该是做了些好梦才对。”少见他这副低软姿态,秦念久闷闷轻笑,好言哄他,“书上都说好梦易醒,易醒是好梦。”   又道:“横竖那太子还没传回消息,闲在这园林中也无事可做,不如多睡一阵,补个回笼觉吧。”   事关重大,谈风月心觉那太子纪濯然该是不会拖沓太久,兴许下一刻就来了也未可知,却还是依着他“嗯”了一声,又扯了扯他身上披着的外袍,扬唇浅笑道:“天尊不如一起?”   话音刚落,唇边的笑意便是一僵,无可避免地联想到了那正牌九凌天尊身上去。   ——那宗门覆灭了的白衣人……   及时止住了发散的思绪,他微微抿起唇,心叹一声真是扰人。   倒不是在意什么,前缘已是前尘事,所记起的画面寥寥,也像是在旁览他人之事,只是……那白衣“秦念久”宗门尽灭,半点不像个有福之人,他可不想让身侧阴魂染上这霉气。   ……可又一想,这阴魂都已借用了“秦念久”这三字大名,不禁更觉忧虑。   秦念久不知他心中所想,先还想逗他一句“多大的人了还要别人陪着睡”,一见他面露忧色便慌了神,还当是他缺觉少眠得头疼,连忙侧躺回了他身旁,“好好好,快睡快睡!”   还边将手搭在他身上规律地轻拍着。   ……这是,把自己当小孩儿哄了么。谈风月被他拍得有些忍俊不禁,伸手回揽上了他,将他抱进怀中,轻轻阖上了眼。   ——罢了,说过“仙福同享,鬼难同当”,有何霉的,他与他同担着便是。   不知这回找上来的会是好梦抑是噩梦,屋外仍有雨声淅沥。   ……   近午雨歇,天地一片澄明。   诚如谈风月所想,纪濯然并未拖沓太久,巳时刚过便来了园中,与傅断水一同将谈秦二人接引上了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   车轮滚滚,驶得平稳。两个小叶子还辛劳地留在书房中整理案档,因而马车中只有他们四人。   ——再加上一个因有宗门人在旁,躲在符中不敢现身的三九。   虽已补上了两个时辰的无梦好眠,谈风月精神却仍是有些不济,连摇银扇的动作都有些懒缓,听秦念久跃跃欲试地问那太子:“这便要入宫了?”   纪濯然向来喜欢在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再与人交待具体,笑着摇了摇头,“不好说国师在宫中有多少耳目,此时入宫怕还是有些贸然了。” 第80章第八十章   谈家宗祠并非谈氏宗祠,就建于谈府内正东处的“天医”吉位,保的是一府延年益寿、得贵人携、诸事流利。   不知怎地,那老太君似乎与秦念久颇有眼缘,仍执着他的手未松,饶是任谈昂之与夫人怎么劝也劝不动,秦念久无法,只得与谈风月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一路将她搀到了地方。   跨门槛,过天井,入宗祠。   谈昂之与谈夫人先一步走了进去,躲在柱后坐着偷懒的家仆听见了声响,急急起身来迎,“哎呀,这才午时呢,老爷夫人怎么就来了?”   “有贵客来访。”谈夫人微微一笑,“快去取些供香来。”   家仆向她身后张望了一眼,数清了人数后便麻利地往后面去了,不多时便拿回了一捧供香与火折子,毕恭毕敬地分予众人。   捏着三根供香踏入内室,只见内里沿墙设有一张层层叠高的雕花红案,燃灯、香炉、供果,垫布,样样齐全,无一不差。案上至高处摆着一座朱漆主牌,上面右刻“世代源流远”,左刻“宗枝奕叶长”,正中则刻有“谈氏历代宗亲位”七个大字,铆金饰银,十足贵气。下几层则摆齐了刻有各位宗祖名姓的牌位,放眼望去只看得一片“谈”字。   ……真不愧是大户人家。秦念久瞠目看着那一片密密麻麻的“谈”,忙于搀扶老太君之余不忘用眼神无声地揶揄谈风月:同是谈姓,说不定与老祖你五百年是一家。   谈风月凉凉一哂,无声地那眼神调侃了回去:嫁鸡随鸡,别忘了天尊日后怕是也要改姓为谈。   ……这还在人家宗祠里呢,不知收敛!秦念久读懂了他的眼神,忿忿瞪他一眼,收回了视线。   向祖宗供香,一贯要以在场辈分最高者为先,谈昂之欲要替祖母点燃她手中的供香,鼓着腮帮吹起了火折子,却试了几次都不得其法,火折上唯有黑烟虚冒,只能颇有些尴尬地捋了捋胡子,掩饰性地闷咳了几声,“唉,老了,中气不足——”   秦念久看得有些忍俊不禁,“不用这般麻烦……”   话音刚落,谈风月便一捻指尖,拿“无中生有”点了丛火星起来,点燃了老太君手中的三根供香,又垂眼一抖银扇,替她扇灭了香尖上的明火。   明火灭去,青烟扬起。   老太君浑浊的眼中一瞬似有亮光闪过,抓着秦念久的手紧了紧,咧开了瘪嘴笑道:“好、好。”   说罢,竟也不用他们再搀再扶,兀自颤巍巍地挪步上前去,将供香分三次插入了炉中。   见祖母上完了香,谈昂之连忙将她扶至了临窗放置着的梨花木椅上坐好,又折返回来,与夫人一并供了香。   他们不过中年,身体康健,供香的礼数亦多,又拜又跪又是念祷词的,很是要费一些时间。谈秦二人持着香站在后头,看他们跪在蒲团上仿佛诵经一般念念有词,不由偷偷地相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瞧见了些许无奈。   正干干等着,秦念久忽听见袖中有纸张轻轻弹动了一声,随即传来的是熟悉的童音,“我的天哪,可憋死我了!”   仗着凡人看不见自己,又终于没了宗门人在旁,久未出来透过气的三九乍然现了身,好不自在地揉手伸腿,又嘟着嘴抱怨,“鬼君仙君真是的,那劳什子断水走了也不叫我!”   未等面露惊色的秦念久说话,他便迅速被周遭的景象吸引去了注意,好奇地东张西望,口中赞叹连连,“呀,这就是这家人的宗祠吗?我还没见过宗祠呢——不对,兴许见过也忘了……哇,好气派啊——”   都说老人与小孩能看见些寻常人瞧不见的“东西”,那边可还坐着个八十八高龄的老太君呢!   生怕这莽撞的小鬼惊吓到了老人,秦念久正欲下令命他回符,却见他顿感不适似的面色蓦然一青,口中惊恐难耐地“唔”了一声,随即都不等谈秦二人动作,便逃也似地自行钻回了符中,徒留下了表情僵滞的谈秦二人。   ……   ……这般一惊一乍、来去匆匆的,秦念久都快以为是方才的自己出现错觉了——   不是,三九方才的表现,怎生像是被什么东西镇了一下似的?   刚疑惑地与谈风月对视一眼,便听那供完了香的谈昂之笑着唤他们:“好了好了,劳二位久等!”   “……”   又与谈风月交换了个眼神,秦念久清脆地应了一声,与谈风月并肩走上前去,在红案前站定。   ——燃香三拜。   ——闭眼默祷。   ——又在睁眼的瞬间默契地一同开了天眼。   天眼之下,万物显形,直看得秦念久情不自禁地轻嘶了一声。   只见这宗祠内充盈着满室紫气,源源淌遍整个谈府,端是祥瑞逼人。这般吉星庇荫之下,就别说是三九这类没道行的小鬼了,若不是他身上的怨煞之气已暂被那老祖用灵咒镇住,怕待在这府中也是难熬。   暗叹自己幸而逃过一劫,他小松了口气,随即再度陷入了疑惑:……这样丰泽的瑞气,又是因何而生、从何而来的呢?   候在一旁的谈昂之见他神色愣怔,还道是家中宗祠有何处不妥,便有些紧张地上前了一步,“仙家这是怎么了?”   “无事无事。”秦念久连忙摆手,总算记起了纪濯然在马车上说过的话,眼中划过一分明悟,“——来时听太子说,贵府祖上也曾出过一名修士?”   哦,原来是在想这个。谈昂之放下了心来,坦然笑答:“是。不过已是好几辈之前的旧事了。” 第81章第八十一章   庭院中满栽的彩花绿叶都似一霎失了颜色,震惊、诧异、讶然……都难以形容谈风月此刻的心境。   而在这复杂难言的心情之中,更多的、占了上风的、能让他轻易辨清的,却是一股深深的警惕。这股警惕伴随着几分悚意,仿佛丝丝扎入了他的骨中——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都说忘字心中绕,前缘尽勾销……可他原本不记往昔,一路走来渐想起了些许零碎画面,渐忆起了些微前尘,竟又全都不偏不倚地与这一路上所遇见的异事紧密咬合着……   单一桩巧合是巧合,然而当过多的巧合堆聚在一起时,便难免叫人心生悚然了。   一切似已不能用天意冥冥来解释,却又只能用天意冥冥来解释——他执扇的手仍僵着,连指尖都冰凉得泛了白,被秦念久轻撞了一下才勉强回过神来,转眼看了过去。   秦念久原是没弄懂这“妹妹”一事有何可笑的,因而想悄声问他一句,却捕捉见了他眼中没来得及收起的波澜与茫然,不禁微微一愣。   “……咳。”谈昂之方才讲了个自以为万分有趣的趣事,直把自己都给笑呛了,却见这两位仙家一个都未发笑,只能尴尴尬尬地咳了几声,快走两步将这话题揭了过去,“老太君都已入座了,二位也快随我进去用饭吧。”   “……”   视线仍两相交汇着,秦念久早与这老祖养出了一眼会意的默契,心中略有了些猜测,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谈风月眼中已重新归于了平静,拉着他随谈昂之踏入了饭厅。   先前便已交待了后厨此番是要招待贵客,桌上的菜式琳琅,盘盘鲜泽诱人,盅盅炖汤亦清亮醇厚,引人胃口大开。   本是五味俱全的一餐佳肴,奈何谈秦二人心里皆装着事,端是食不知味,连动筷的次数都少之又少,只不时浅抿几口炖汤,拿汤水充酒解忧。   谈家人都随和,并无“食不言”这项苛刻规矩,谈夫人边给众人布菜,边劝他们多吃一些,又不时偏头与谈昂之聊上几句家常,再哄老太君多饮几口鸽子汤,倒是一派和乐融融。   谈昂之说话风趣,三言两语便能将夫人逗得掩唇闷笑,总算平复了一些方才讲趣事却无人捧场的不忿,又舀起炖汤尝了一口,不吝赞道:“果然还是家中的汤水好喝,比那宫宴上的美酒还醇!”   “说什么呢,”谈夫人嗔他,“让客人笑话!”   “哼,”谈昂之又饮一大口汤,“本就是大实话!”   既已讲起了宫宴……他将匙羹一搁,偏头看向了谈秦二人,目露探究地向他们打听道:“咳,二位莫怪我好奇一问啊……不知宫中这回又是出了什么异鬼精怪?”   没等二人回话,谈夫人便佯怒地轻拍了他一记,“勿要多嘴多舌!”   “……”谈风月从他的话中抓见了一个字,便抬眼望了过去,“为何说‘又’?”   谈昂之听他这样问,反有点惊奇似的,“莫非仙家不曾听说过么,先皇在位时的那场狐妖之乱——”   ……倒是听纪濯然提过一嘴,却不知详细。秦念久摇了摇头,“不曾。”   “那我给二位讲讲!”谈昂之本就健谈,一见有故事可讲,话匣子便又打开了,“——咳,二位就当篇志怪小传听吧,真假暂且不论……”   毕竟事关前代人皇,当朝大臣在背后闲议皇家,传出去怕是要惹祸上身……谈秦二人点了点头以示了解,听他侃侃开了腔。   仍是那生动跌宕的语气,“传说六十二年前啊,先皇初初继位——”   说那是前代人皇初初登上皇位不久,一日于殿中批阅奏折时,竟无端有血滴自梁上落下,骇得先皇惊悸一场,后又有宫人于皇城各处离奇撞见各样血迹,循迹找去,竟是成片成堆的鼠尸蛇尸——还都肢体不全、血肉模糊,端是腥臭难闻,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这时,恰逢一位名唤‘无名’的道人云游至皇都,向先皇断言此乃宫中有八尾狐妖作祟——”   说到此处,谈昂之记挂着太子的嘱托,要他留心这二人究竟能力几何,便话音微顿,轻声一咳,“……斗胆考考二位仙家啊,二位可知这八尾狐妖,该要如何降服?” 第82章第八十二章   夜里又下过一场细雨,洗得屋瓦如新。皇都偏僻处,一座茶客寥寥的小茶亭。   小贩端来的茶水刚刚沸开,秦念久一个不察便被烫了舌尖,嘶嘶哈哈地将杯子搁在了桌上,转眼却见谈风月正表情沉静、不动如山地抿着热茶,不禁僵僵扯了扯嘴角,“老祖你可真是……那什么不怕开水烫啊。”   “……”被暗嘲成死猪的谈风月轻轻一呛,凉凉扫他一眼,拿过了他面前的茶盏,借凉风将茶水吹温后还了回去,“动动脑子。”   同样坐在一旁的三九既没茶喝,也无人替他吹茶,看着他们这般“郎情妾意”的,几乎要被酸倒了牙,嘟嘟囔囔地道:“……不是说出来探查线索的么,坐在这儿喝茶能顶什么用?”   可怜他一进皇都的地界便在符中闷了两日,四肢都快闲废了,满心期待着今日能出来四处逛逛,领略一番皇都风光……谁成想却只是坐在这儿喝茶!   “才刚出谈府多久,你就坐不住了。”秦念久惯性地伸手扯他的小脸,又怕被旁人瞧见他在捏空气,便把手收了回来,“养你千日,用在一时。有任务要吩咐你呢。”   三九一听便来了兴致,“什么什么?!”   谈风月抿了一口茶水,不慌不忙道:“皇都偌大,光用两日怕是细探不完。分头行动是为上策。”   ……分头行动,意思就是他们两人一头,他自己一头呗?分明是想撇下他,好留机会给他们腻歪!三九暗暗撇嘴,看破不说破,眨着眼道:“要我自己去探呀?”   “你往西城一片探,我们二人探东城,明日再调换过来。”秦念久并没他想得那么多,坦然道:“你是小鬼,常人看你不见,许能比我们二人多探听到些什么。”   横竖各宗门皆与朝廷有嫌隙,万不会轻易踏入皇都,放他独自出去该也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又不忘嘱咐他,“是要你正经去探查,可别光顾着玩了。约定好了啊,酉时便要回来,在这茶亭相见。”   谈风月淡声帮腔,“专注探查,莫要乱逛,酉时……”   “知道了知道了,酉时要回到这里来嘛——”三九一颗心早飞到了繁华的街景上去了,又见不得他们这一唱一搭的,不耐地将手一挥,化作一阵青烟遁走了。   “这小鬼……”望着三九化成的青烟随风向西城处飘远了,秦念久收回视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那我们也勿要多作拖延了,这就动身吧?”   谈风月点点头,搁了茶杯,刚要起身,余光便见近处正要从炉上拎起铜壶的小贩被火舌燎了一记,痛得“哎呀”一声惊呼。   热痛之下,小贩慌忙甩手,眼见着那滚烫的铜壶就要跌落在地,秦念久及时将黑伞伸了出去,拿伞尖挂住壶把,轻巧一挑,便将铜壶稳稳地移到了桌上。   “哎呀,客官好身手!多谢客官多谢客官!”小贩连忙过来道谢。一杯茶水才几分钱?若是把这壶摔坏了,他可就赔得大了!小贩一边迭声道谢,一边不住地拿颈上布巾擦去冷汗,“太霉了太霉了……真是太霉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给火燎了……”   “举手之劳罢了。”听他连声说“霉”,秦念久留心看了一眼这小贩的印堂,果然瞧见了一抹浅淡的乌色。   那抹乌色极淡极浅,说明这人身上确实染了些许霉气在,并不致命,顶多遇事不顺些罢了。他便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下回仔细些吧。”   “是、是。”小贩千恩万谢地向这红衣客官拱手揖礼,目送他与青衣的那位冷面客官走远了。   ……   皇都既是一国之都,繁华必定是繁华的,满街商铺琳琅,应有尽有,卖香粉香料的铺子更是数不甚数,异香扑鼻,街上行人穿着大多华贵,钗翡饰翠,或风流地摇着纸扇,或矜持地掂着香帕,路旁有人卖艺,有人杂耍,谈笑声、招徕声、叫好声,声声入耳,共织就出了一幅盛世之景图。   ——就是与那大煞未除时的红岭城一般,总似有股不祥之气正无声暗涌。   谈风月与秦念久混在人潮之中,一人执扇,一人持伞,闲游过半段长街,果不其然地在间间府邸檐上瞧见了座座琉璃瑞兽,亦在几间商铺中瞧见了各样琉璃小件。   “果然……青远的琉璃都是运到这儿来了。”秦念久偏头小声与谈风月说话,示意他看街上女子耳上的琉璃坠饰、发间的琉璃钗环,“看样子,还时兴得很呢……”   谈风月顺着他的意思望向了一位正过路的姑娘,却没留心于她身上穿戴,而是直看向她那敷了薄粉的面庞,微微皱起了眉,“怎么又来一个身沾霉运的?” 第83章第八十三章   四人将闹市喧嚣抛在身后,自布满商铺的大街上抽身而出,步上了小道。小道两侧尽是寻常百姓住家,耳畔由闹转静,入耳的换成了孩童嬉闹声、碎语闲谈声、鸟雀叽喳声……倒也一派宁和美好。   两个小叶子每每入世皆是为了除祟,少有在街上静走的时候,瞧什么都觉新鲜,眼下又没有大师兄在侧,两人动作都放开了许多,半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半是在意谈秦二人所说的“霉运”,每经过一户住家便探头探脑地试图往人家院子里看,被秦念久一连敲了好几记才消停下来。   叶尽逐捂着被敲痛的脑门,敢怒不敢言地瞪着秦念久,“……看都不让看,怎么查线索?!”   “……”秦念久回以他一个白眼,“看看看,等会人家媳妇换衣服被你瞧去了,我看回去你大师兄怎么收拾你。”   一提傅断水,叶尽逐便蔫了,闷闷一踢石子,“那得怎么找哇……”   谈风月淡淡道:“随缘找吧。”   秦念久也觉头疼,正欲说换个法子,试试占卜一类的,忽听得有人道:“我踩,我踩,我踩你个小人头——”   便想也不想地径直狠狠敲了叶尽逐一记,“怎么骂人呢!”   叶尽逐懵了,“我没有……”   “咳——”叶云停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不远处的街角,“是从那边传来的,似是有人在施‘打小人’之术……”   “……”秦念久尴尬地摸摸鼻尖,揉了揉叶尽逐的头以作补偿,“过去瞧瞧。”   说罢也不等叶尽逐反应,便扯着谈风月与正闷笑不止的叶云停快步走了过去。   白白挨了一记爆栗,叶尽逐愤愤瞪着秦念久,用力跺了几步,才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一看究竟——而后便愣住了,“这……”   也不怪那邪修刚才会听错了,他生得一张娃娃脸,声线亦生嫩,而正在街角处一蹦一跳,边跳格子边念‘小人口诀’的,竟是一群半大的孩子。   “我踩,我踩。我踩你个小人头,踩得你永世不出头;我踩,我踩。我踩你个小人手,踩得你有钱不会收;我踩,我踩。我踩你个小人颈,踩得你一睡不再醒——”   院墙遮下的凉荫里,几个孩童边拍手边跳着地上画出的小方格,没能上场的几个小孩随手拿着树枝条抽着地面打节拍,阵阵笑声扬起,惊得树梢上鸟雀难憩。   本该是幅颇显童稚之趣的和美画面,却被他们口中所念的咒诀浸染出了几分凉意。   “……”叶尽逐看得目瞪口呆,“……这是谁教他们的?”   这“打小人”之术实是一类旁门巫术,能起镇压小人、为自己转运之效,可这术法本身就有些阴狠,要施此术前,得先奉神禀告,施此术后还得撒豆化解、祈福掷筊,方才能消灾解厄……要知道言语有灵,像他们这样光念咒不祷神,只当是在做游戏,岂不是把厄运全都招给自身,反将好运势转出去了吗!   他一个震惊的间隙,秦念久已然大步走上了前去,厉声喝止了他们的游戏。   小孩儿玩得正兴起,突然就被打断了,鼓着脸看向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俊美大人,“……你是谁呀!管我们怎么玩呢!”   谈风月与秦念久并肩站着,冷眼看着这群小孩,“这游戏是谁教给你们的?”   “……”小孩无端有些畏惧这个冷面的青衣人,瑟缩又不忘向他龇牙,“哪有人教,一直是这样玩的呀!爹爹娘亲小时候都是这么玩的,大家都是这样玩的,要你们来管!”   秦念久还想再说些什么,为首的一个小孩就哼了一声,冲他做了个鬼脸,“不理他们,走,我们换个地方玩儿去!”   说罢,便你拉我我拉你地一窝蜂跑走了。   “……”秦念久差点被这帮小屁孩气昏了头,“不识好歹……”   ……自小便玩着这种游戏长大,他们不霉谁霉?   一阵沉默中,叶云停兀地“咦”了一声,上前捡起了那被小孩儿撇下的树枝条,拿在手中翻看了几遍,“这是槐树枝呀?”   经他一提醒,众人抬头望了一圈四周所种的树,房前屋后,道路两旁,池畔河边,桑树、柳树、槐树、杨树、楝树……当真是什么招阴便种什么,“五鬼树”都种齐了,还是那句话——住在这样的地方,他们不霉谁霉?   “家家户户都有的……树?还有什么……”抓见了两处蹊跷,叶尽逐看什么都觉着不对劲了起来,又摸清了这处什么招厄便会出现什么,举一反三地转眼瞄上了间间住宅院门上贴着的门神画像,“这些门神贴,该不会也有问题吧……”   门神像贴于门上,主驱灾辟邪、迎吉纳福,若是这些门神画像没出问题,只要城人自大门归家,多少便也能祛一祛身上的霉气——谈风月细看了一眼那院门上的门神像,又不忍直视地挪开了视线,“……行了,这地方就没一处是对的。” 第84章第八十四章   “五行顺生……”   许是因为已到了多雨的时节,又许是因为见人心境颇烦闷,雨水才识趣地连绵而落,摇下一地碎叶碎花,好助人以景衬情。   “聚气凝华……”   阴雨催人眠,秦念久没骨头似地倚在窗沿旁,懒懒打了个呵欠,看雨丝织就的密网网住了天地四方,随口抱怨:“都已过晌午了,这雨下得……简直不得停似的。”   远不似永是晴日的青远那般教人舒心气爽。   “总有一点好。”谈风月盘腿闲坐在侧,手中银扇轻摇,“让雨水洗过,这城中的香气能淡上不少。”   并没能听进他的开解,秦念久轻浅一叹。   说起香味,便想到那国师,想到国师,便不能不想到人皇——昨日两位小叶子问过太子归来,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十月廿三确实是皇帝的生辰……于是情况如何,大家心里便都已有了数——只怕国师当真是在以禁术暗害百姓,抽调百姓气运,用以给人皇续命。   ……可虽说如此,又总不能光靠他们的“推测”去揭发国师、与国师对峙吧?满朝文武本就不喜宗门人士,怎会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辞。   苦于暂时还没找见切实的证据,妄动不得。思来想去,也还是得按原计划进行,入宫赴宴,当面探验一番国师人皇二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看如何对付国师——   ……要是能直杀入宫中去,找那国师问个清楚明白就好了。   可怜秦念久性格中就无“避战”二字,他向来喜欢直来直去、提伞就上的,遇着这七弯八绕、束手束脚的拖沓事真可谓无力招架,忍不住又是郁郁一叹。   “——怎么唉声叹气的?”叶尽逐的声音自房间另一端传来,大喇喇道:“常言道叹口气老十岁呢。——还是悠着点吧您。”   “……”   秦念久无语转头,看向桌旁正抱书苦读的两个小叶子,“我还没说你俩呢,你倒先开腔了……你们是没别处可去吗?怎么非要在我们房中待着……吵人得很。”   谈风月亦跟着凉凉看了过去,无言抿唇。   自从那日同行探查过一趟,这两个叶姓少年便像黏上了他们似的,成天往谈府跑,一待便是三四个时辰,甩也甩不脱。先还美其名曰“有事回禀”,找些正当由头在他们房里待,后则干脆便直接赖了下来,还将功课都一并带了身上,连背书都要在他们房中背,当真扰人。   ……在青远时是宫不妄日日过来叨扰,来到皇都后又换成了这两个叶姓少年。真是不知何时才能安生。   “就是就是,闹死人了!”谈府中紫气满盈,三九无法现出本相来,只能操控着契符悠悠自秦念久袖口飘出,以纸角立在了桌上,冲那二人扭来扭去地以彰示不满,“净念些什么‘五行’、什么‘聚气’的……听都听不懂!”   说着,又拿纸角作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捶掌姿势:“哦——你们该不会是看明日就要入宫赴宴、见着那国师了,这才抓紧要背书,临时抱佛脚吧?”   “说什么呢你!”当他们想在这儿待似的!   还不是因为大师兄日夜都要随护太子左右,那座园林里又空寂无人,无聊得很,还是他们这儿有人气些……叶尽逐伸出两指,“啪”地一弹那口吐人言的柔韧契符,嘲笑他眼界狭窄,“不懂了吧!我们正背的可是能聚五行之气的法诀,待我们能熟练聚气后,便可运用相应的五行之术了。——哈,岂是你一个小鬼能听明白的?”   白白被弹了一记,契符哪肯吃瘪,不依不饶张牙舞爪地作势要去卷他的手,却忽被走近前的谈风月掂了起来,“……啊呀呀!仙君?!”   ……光听他们背功课就已经够吵的了,再让他俩拌起嘴来那可真是鸡飞狗跳。谈风月看也不看地将契符抛还给了秦念久,淡淡对两个小叶子道:“难道你们的师尊就没教导过你们知行合一的道理么,既是能聚五行之气的法决,你们二人光在这儿死背不练,能抵什么用?”   听他这么说,秦念久颇有几分意外地看了过去:……谈老祖这是,打算指点他们一二? 第85章第八十五章   夜幕渐垂,华灯初上,盏盏灯笼随风轻摆,摇下满街四淌的红橙光色。   暖光燃照之下,有两顶软轿静停于谈府大门边,旁垂首侍立着十数家仆与轿夫。   谈昂之携夫人引谈秦二人一同走向软轿,边捋着胡须轻叹,“日里上朝,夜里赴宴,我这把老骨头啊,可真快经不起折腾了——”   “可别这么说,”谈夫人柔声劝他,扶他上了前一顶轿子,“皆是君恩哪。”   因还不知国师深浅,怕三九凶险,便将契符暂留在了谈府之中,秦念久被谈风月轻拽着袖口,在后一顶软轿旁站定,左右四顾了一圈,奇怪地小声道:“那俩小叶子呢?他们不与我们一同赴宴去么……还是跟着傅断水他们了?”   谈风月仍拽着他的袖沿未松,拉他踏上软轿,待坐定后才道:“人多未免扎眼,说是太子给他们安排了别的身份,入宫后即能见着了,还能多少照应着些。”   “……哦。侍卫?挺好,这样多少能名正言顺地带着剑傍身……”秦念久随口应着,忽将袖子抽了抽,“……不是,老祖你拽着我袖子做什么?”   入宫有不得携带武器的规矩,两人的伞扇皆用“袖里乾坤”藏了起来,谈风月摇惯了银扇,手中一旦空落便难免觉着有些不习惯,总想抓着些什么东西才好……他轻咳一声,悻悻松开了手中的衣袖,转头看向帘外,拣些多余的话来说,“不想皇都竟无宵禁——”   却见秦念久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入了自己的掌心。   放在掌中的手温度微凉,较常人体温低上几分,令他下意识地拢起了五指,欲要将那只手烘暖才好,嘴角反而迟了一步才扬起些许。   秦念久任他扣着自己的手,同样偏头看向了帘外,附和着道:“是啊,入了夜也还是这么热闹——”   都城百姓懵懵不知自己“命”、“运”几何,不知自己的“命”与“运”实则都为他人所暗中掌控着,只踏实地过着眼前日子,日里劳作,夜里休息,如此日夜往复,只要一天未能发觉自己实为他人之鱼肉,便也能称得上一天“安乐无忧”……   眼下适才入夜,皇都又无宵禁,街上灯火阑珊,行人依旧济济,软轿沿街直向宫城而去,可隔帘听见外头嬉笑怒骂之声不绝于耳,瞧见有光影透过薄帘,落入轿中。   软轿并不算宽敞,秦念久倚在靠垫之上,一手与谈风月轻轻相扣,偏头望着遍街不知忧患、只知安乐的城人,轻声一叹,“……望能一直这么热闹下去才好。”   ……   谈府距宫城并不算太远,轿夫脚步亦稳当有力,耳听着轿外人声逐渐淡了、散了,反听见有许多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便知已近了宫门。   受查验、入宫门、落轿、踏入内城门,一路畅通,风平浪静。   前来赴宴的达官显贵不少,熙熙攘攘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去,颇显不情愿者有之、面带疲意者有之、兴致盎然者有之、红光满面者有之,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寒暄,谈老爷与谈夫人亦不例外,被人拉着正说笑,议两句政事,又聊两句家事。   谈秦二人则稍落后了他们半步,混在人群中不紧不慢地走着。   ……想他转生一遭,经历了异事桩桩,现在竟连皇宫都能有幸一游,还真是没白来这人世一趟。秦念久向来心大的,半点提不起紧张的情绪来,只顾着东张西望地打量宫中景象了,“到底是皇城哎,灯烛跟不要钱似地点——就不怕走水么?”   方才见宫外街道上已是红灯盏盏高悬了,不想这宫中还尤甚,满满灯烛映得整座皇城明亮犹如白昼,燃烛的淡淡焦糊气味与越加馥郁袭人的香气掺杂在一块儿,直扰得人鼻尖发痒。   谈风月手中没了银扇,无法扇风祛味,只能轻皱着眉头硬忍下了,语气不善道:“乌烟瘴气。”   燃了这么多的灯烛,飘散的青烟肯定少不了,缕缕如云如絮般飘散在空中,被火光照得明灭。如此烟熏火燎的,衬得皇城不像皇城,反像是一座怪异的庙宇,又有身着官服的贵人们在其中缓步而行,景象当真奇异。   秦念久内里实为阴魂,沐浴在这满宫香火烟气中不但没觉着不适,反倒如鱼得水的,还挺乐在其中,闷笑着调侃谈风月,“啧啧,老祖在青远待了月余,怎么别的没学去,光把宫不妄那娇惯的脾性给学来了?”   谈风月专注闭气,懒得出声驳他,只凉凉一哼,又听他疑惑地悄声道:“那俩小叶子人呢,怎么还没见着?”   秦念久边说着,边拿眼睛偷扫过路旁的各个侍卫,“……他们到底混进来了没有啊?”   宫中戒备森严,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却个个侍卫都无比面生,找不见那两个小叶子的身影。   充斥鼻间香味愈发浓重了,谈风月全没在意小叶子的事,只以袖轻掩住了口鼻,望向近处一座雄伟的大殿,“先入座再看吧。” 第86章第八十六章   皇帝近处凭空多出了一个人,一众官员却都似见怪不怪了般,只自顾饮酒说笑,也没有要起身参拜的意思,想来该是没有这项规矩。   换言之,这国师的地位在朝中似是并不太高。   满殿喧哗之中,唯有谈秦与傅断水三人正静默地远远打量着那黑袍国师。   其中秦念久满载疑惑的目光可谓最为放肆。   不怪他心有疑虑,这国师无名的形象实在与那蓝衣师兄相去甚远,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相干了……   他偷望着国师那双空洞的白瞳,小声与谈风月道:“……他这是……瞎的?”   谈风月面上无甚惊讶,漠然以气音道:“按宫不妄的说法,施禁术之人必遭天道所杀。这国师施尽了禁术,做出那般伤天害理的恶事,想必也应当受足了反噬……还能喘气都已算他有能耐了,变成这副痨鬼模样、瞎了眼睛,倒也不出奇。”   ……瞧见对方这样病瘦无力,尚还未开战,自己这边的士气不免就先减了三分。秦念久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惆怅道:“这集老弱病残于一身的……”   ……若真要与他斗起来,总感觉有些胜之不武。   外形孱弱可不代表能力不强,谈风月薄唇一抿,正想说些什么,忽见有两个小太监垂首提着酒壶上前来替他们斟酒,便拉秦念久收回了视线,若无其事地夹了一筷子菜给他,“我尝这个不错。”   清澈酒液自壶中流续而下,空杯渐满。秦念久胡乱将满脑思绪塞进了心底,垂眼尝着谈风月夹来的小菜,头也不抬地向那正给他斟酒的小太监道了声谢。   却听一道熟悉的声线咬牙切齿地头顶传来,“……仙友客气。”   “……”秦念久咀嚼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便与那两个作太监打扮、满脸生无可恋的小叶子对上了眼,“……是你们啊?”   一读他们面上神情,不消说,定又是太子未曾事先与他们言明的“安排”了。   叶尽逐本来还想着他们两个兴许会被安排成宫中侍卫——都已算屈就了,却不想那太子当真可恶!说什么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地近国师的身,方便探查……呸!要不是看在大师兄的面子上,他早翻脸了!   要知道他们二人实是长老之子,在玉烟宗里的地位可一点也不比人皇太子低,冒宗门之大不韪来了皇都也就罢了,眼下竟还被安排成了这种角色……叶云停同样面有菜色,却多少记着正事要紧,只闷不吭声地替谈风月斟酒布菜,叶尽逐则于心中唾骂了纪濯然千百遍,才不情不愿地替秦念久斟完了酒,借上菜的间隙低头与他道:“……你们这边可有什么发现?”   “唔……当然有的。”秦念久忍俊不禁地咬着杯沿,三两下便把酒抿空了,“我发现这酒啊,格外香醇好味,教人一品便精神十足——再满上?”   “……”叶尽逐不能发作,只能忍了又忍,含怨瞪他,气鼓鼓地道:“……你可别欺人太——”   全不懂“见好就收”四个字是为何意,秦念久正欲再逗他一逗,便见近处原正与旁人说笑的谈太傅转过了身来,替那两个“小太监”解了围,“宫中美酒虽醇香,但酒这东西多饮未免伤身,仙……贤侄还是少饮一些,怡怡情便罢了吧。”   说罢,便看也不看地挥退了两个小叶子。   光顾着逗那两个少年,差点连正事都忘了,还不如谈太傅警醒……秦念久一阵羞愧,老实地点了点头,趁机低声问道:“敢问太傅,那国师的眼睛……可是盲的?”   若是的话,便也算抓见他的一处弱点了。   谈太傅不知他们此行就是冲着国师而来的,只想着这二位仙家初见国师,对他的外形有些疑虑实属正常,便笑着替他们解惑,“是啊,国师貌似是患有眼疾,早几年眼睛都还是好的,而后慢慢地便全盲了……但怎么说毕竟是国师呢,国师他知觉灵敏,一切动作啊,皆于常人无异!若不是你们问起,我都快忘了他眼睛看不见呢,哈哈!”   “……”心说光他这形象就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了吧,秦念久尴尬地干笑点头,“是么,哈哈。”   谈风月则若有所思地往那皇帝与国师处望了一眼。确实,若是国师过强过盛,皇帝难免会对他生出忌惮,而若是国师过弱过衰,皇帝也定不会留用一个废人在身边……   像是为了佐证谈太傅的说法似的,只听座上人皇忽地转向身侧那黑袍人,悠悠开了尊口,“——国师。” 第87章第八十七章   夜已深透,城中灯火依旧长明,却已没了什么人声,唯能听见道道短促的虫鸣。   两个小叶子贸贸然做了错事,一个惊魂未定,一心有余悸,也未与谈秦二人再多言,匆匆辞别了他们,自觉回园林处找大师兄领罚去了。   人虽已走了,秦念久心间却仍是余怒难消,口中骂骂咧咧的尽是迁怒之词,“……真不知那傅断水是怎么管教后辈的,领出来的弟子这般莽撞……就这还大师兄呢?!”   那两个叶姓少年实为宗门长老之子,身份不低,又看他们生性天真活泼,便知他们在宗门内十足受宠,因而行事无忌了些,倒也正常。谈风月不似这阴魂般对人人都如此上心,事不关己地在旁摇着银扇,淡声劝他消气,“毕竟他们艺高人胆大——”   ……这是在劝他消气还是在拱火呢?秦念久愤愤一甩黑伞,拿伞尖将一旁的树叶打得哗哗作响,“艺高看不出来,我看他们主要是胆大!”   谈风月被他这无能迁怒的举动惹得闷闷轻笑,风凉地瞥着他挑眉道:“你不是与宗门人有杀身之仇,一向厌恶他们的么。若真见他们出了事,不在旁偷着乐也就罢了,怎还忧心得动了肝火?”   “那能一样吗,好歹相识一场……”秦念久无语横他,“哪像老祖你这般铁石心肠……”   谈风月心知他向来心软且善,不过逗他罢了,又是一声闷笑,执过了他的手,“是是。天尊消气——我们去看燃灯节可好?”   “……啊?”秦念久先前不过随口一提,哪真有那闲工夫岔回沁园赏灯,急忙反手拉他,“不去不去,来回一趟多费时费力啊,麻烦得很,我也没真很想看——”   “不费时也不费力,亦不麻烦。”谈风月但笑看他,遥遥一指城外的一座小山,“去那山巅处,即可看着了。”   ……这老祖该不会是想说,站在山巅远眺皇都灯火彻夜明,便能充作燃灯节了吧?秦念久嘴角一阵轻抽,几度想劝他趁早回房歇了罢,三九还在谈府中巴巴等着他们归来呢……   又终还是不愿拂了他的美意,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便走吧。”   按沁园镇上那洛姑娘的说法,燃灯节时镇上漫天飞灯,繁灯伴云映星河,风弄光影聚又散,是番少有的静美之景……岂是皇都这满城晃眼灯火可比拟的?   “是老祖你说上来便能看着燃灯节的啊,”秦念久轻轻磨牙,语带威胁,“若没看着——”   “是,能看着。”谈风月笑着应他,“若没看着,任凭天尊处罚。”   “……”秦念久不知想到了什么旁的地方去,微恼地横了他一眼,急急快走了两步。   任山间夜露将衣摆沾得湿凉,他头也不回地一路向谈风月所指的方位走去,好似正蛮横地提要求一般,碎碎复述着洛姑娘所言,“洛青荷说那灯节上所燃的飞灯,皆是用镇上最好最轻薄的绸子作的罩子,上面绣着各类图样——山川之景、小猫扑蝶、云遮月影、彩燕双飞……”   ……记得这般清楚,还嘴硬说自己并没真想看呢。谈风月嘴角噙着抹笑,稍落后他半步,慢慢随他走着,每听他提说一样,便翻手将手指轻轻一勾。   掰着指头一连说了好几类图样,秦念久稍喘了口气,“——少说每种都得来一盏吧?”   谈风月仍是笑,“都有。”   心嗤这老祖自欺欺人的功夫真可谓一流,秦念久轻撇了撇嘴,自顾向山巅走去,强调道:“灯节上所燃的可是飞灯,能借火舌热气腾空翩飞的那种……啧,山巅到了。”   这座小山并不太高,充其量只能算作座山岭,他止步于山巅断崖处,俯首望着皇都遍城灯火,似就在触手可及处般,美则美矣,却远不及他心中燃灯节应有的绮丽——   又是轻轻一撇嘴,他望着那遍城火光,懒懒拖着长声道:“老祖,我欲看的燃灯节在何处——?”   却听谈风月在他身后道:“你回头。”   “……”回头便回头,还能变出花来么。秦念久满不情愿地依言转回了头,却一霎诧然。   只见在他身后,有盏盏燃灯自谈风月掌中接连幻化而出,翩飞而起,直至漫天——   当真如他所要求的那样,山川之景、小猫扑蝶、云遮月影、彩燕双飞……一盏不落。火光自薄如蝉翼的绸罩中映透出来,将上面所绣的小景照得栩栩如生,播下一地虚影,又烘撑着燃灯盏盏随风升空,近星揽月。 第88章第八十八章   旭日升起,灯火渐熄。皇都近郊处,园林中阔叶漱漱,拍落一地露水,烁烁折射着细碎晨光。   晨光暖照下,傅断水负手站在院中,眉梢眼角皆透着冷厉,漠然看着正受罚的叶尽逐与叶云停。   为显清幽,小院内栽种着各样异草,满地遍铺着白色的碎石,此刻又多了一张铺满纸墨的矮案,若不是案前正有两人跪着受罚,这景象倒还挺有几分雅致。   矮案置于身前,两个叶姓少年一夜未眠,月白的薄衫已被夜露杂着汗水润透了,涅涅贴着身子,教抬臂的动作都难觉爽利,两人却仍是大气不敢出,只身姿端正地跪在一地碎石上,心无旁骛地抄着《妙庄法华经》。   张张翻过书页,字字誊下经文,尖锐的碎石狠硌着双膝,好似跪在两团火焰上一般,痛得热辣,实在难忍。正垂头抄经的叶尽逐无声地咧开嘴嘶了口气,手上动作亦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几分。   而下一秒,一道以灵气攥成的藤枝便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红痕。   “不过是跪着抄经,便受不住了。”傅断水冷冷挥散了手中的藤枝,“若现是在宗内,错无大小,皆应受宗法三十二条,你们待如何?”   虽说谁也没想到那国师会突然发难,但确实是他们莽撞在先……叶尽逐心中纵有不服,也不敢出声替自己辩解,只颤颤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是。”   毕竟他们宗中的刑罚说是宗法三十二条,倒不如说是酷刑三十二例,与之相比,跪着罚抄简直无异于隔靴搔痒了,还是老实些,知足常乐来得要好……   傅断水看出了他心有不服,却没再加重罚他,只淡淡道:“你们行事鲁莽有过错,我管教无方亦有过错。待此事了结、宗门长老查阵归宗后,我自当会去堂中领罚。”   “……啊?”叶尽逐心中不服,不过是在怨那疯疯癫癫的国师罢了,并没不服受罚,哑然抬头看向傅断水,“这怎么行?!——”   ……分明只是他们的过错,怎还连累得大师兄也要受罚?叶云停亦愧疚难当地咬了咬嘴唇,“大师兄——”   “无需多言,此事我自有定夺。”总归他这回瞒着宗门携弟子出行,就已有错在先了,傅断水平静地打断了他们未尽的话语,又扫了一眼他们手中停了的笔,“继续。”   两个小叶子却都写不下去了,结结巴巴地欲要劝他,“可……宗门那宗法……”   “……又不是师兄的错……”   “……不说也无人知道呀……”   话音错杂间,傅断水不为所动地微垂下了眼,俯视着案上成摞的《妙庄法华经》,“每多说一句,便多抄一遍。”   “……”两个小叶子一霎噤声,不敢再多说了,却仍是没乖乖动笔,只望着他,眼中无声流露几分恳切、几分焦急。   忽又听得一道笑音斜插了进来,“——怎么一大清早的,便这样跪了一地?”   纪濯然脚步大方,踏着满地白色碎石沙沙走近前来,看了看神情冷肃的傅断水,又看了看惶惶跪在案前的两个少年,半开玩笑地道:“无需行此大礼,快快起来吧。”   有傅断水在旁,叶尽逐与叶云停哪敢听从他这越俎代庖的指示,谁也没动作,只僵僵地看着自家大师兄。   傅断水看了一眼纪濯然,又在他笑起来之前将目光挪开了去,凉凉解释道:“他们二人行事鲁莽,有违宗门律规,理应受罚。”   纪濯然见那两个少年衣裳微湿,猜想他们该是已跪足了一夜,难免无奈地摇了摇头,好言道:“这不已经罚过了么?差不多便得了……这般为难人的,我还当这是在宫中呢。”   又笑他,“还道你们宗门罚人会有何出奇的招数,不想却是抄经——真不知是宗门还是佛门。”   傅断水依旧不看他,只抿唇不语。   叹一声真是难说动这人,纪濯然轻声咳了咳,“是我……是本宫思虑不周,差他们伺机近身去一探国师,这才……若出了什么事,应当错在本宫才对。”   傅断水终于正视向了他,口吻较往日更凉,眼中亦无甚温度,“太子非我宗人,无需守我门规,自然罚不到太子身上。”   ……好么,原来还是气他安排得有失妥当。纪濯然歉然地看了那两个少年一眼,而后闷闷笑了起来,与傅断水道:“你与我有私交,不也违规么,怎么这般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的——”   傅断水微一垂眼,没应他的话,看着他将阔袖一挽,屈尊俯身拉起了两个少年,“好了好了,罚过便够了,还是正事要紧。明夜又是宫宴,还需与那谈秦两位仙家讨论一番接下来该如何动作呢。” 第89章第八十九章   这趟来前未与谈家人打过招呼,实属突然到访,傅断水耳听着纪濯然一路“免礼”、“免礼”地自偏门进了谈府、跨入内院,便见着了正与谈家人围聚在一块儿喝茶谈天的谈秦二人。   ……不知是该说这二人性格热情,还是该说他们与谁都恃着副自来熟的态度,这才短短数日,他们便已像融入了这谈家一般,端的是其乐融融,不知道的还当他们本就是一家人——撇开原就性情随和的谈太傅与夫人不说,连那已老得不记事了的谈家老太君都似是十分钟意他们二人,单是在旁坐着听他们闲聊,也面带悦色,还总要执着他们的手不放。   傅断水上无父母,旁无兄弟姊妹,亲缘感十足淡薄,只多看了这热络的场面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听纪濯然上前去例行公事般地与他们问候寒暄。   ……仍是那套“免礼”、“免礼”的说辞。   太子携人来访,定是有事要与那谈秦二位相商。谈太傅十分识趣地与太子简单聊过两句,便自觉携夫人祖母退了下去,还带走了随侍在厅中的家仆。   直至门外的脚步声渐远了,纪濯然才笑望向谈秦二人,也不急着与他们讲起正事,而是先客套道:“二位在谈府住得可还舒心?”   昨夜宴上虚惊一场,后又看了半夜燃灯,秦念久没能好眠,懒懒捧着热茶,倦倦打了个呵欠,“……宾至如归。”   舒心,怎么不舒心。于谈风月就不消说了,这本就是他的老家,而于他而言,这谈府也无一处不好的,就连饭菜都格外合他的胃口。   想起许久之前,在红岭客栈中那场没能占得上风的斗嘴,他转脸看向了那站在傅断水身后的叶尽逐,故作感慨地道:“——尤其是这谈府里的饭菜啊,啧啧,当真好味。怕是叶仙友也没吃过这般好吃的……”   若放在往常,叶尽逐被他这般挑衅,早要跳起来反唇相讥了,奈何他被罚足了一夜,连站直身子都已吃力万分了,哪还有力气与他争辩,只恹恹地点了点头,“嗯……”   “……”没得到预料中的回应,秦念久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倦怠之色,双腿还几不可闻地微微颤着,又见他身侧的叶云停也是如此,便知道他们该是没能在傅断水那个老古板的手下逃过一劫,眼中不禁流露出了几分同情,“咳……”   “坐着说,坐着说。早聊完早回去歇着养养——”不用猜也知道他们这趟前来是为了商议如何对付国师一事,他站起身,绕过去将两个小叶子按到了椅子上坐好,边单刀直入地问他俩:“昨日没来得及细问,你们凑近见过了那国师,可有发现他身上有何异常之处?”   叶尽逐原没觉得受罚有何难过的,被他这么状似无意地一关怀,反而觉着有些委屈泛了上来,也不再处处想着要与他对呛了,老实地摇了摇头,话音闷闷地嘟囔,“……那病痨鬼突然发难,我吓都吓死了,哪还有心思去细看他……”   谈风月本就对他没多大指望,转头看向了正皱眉思索的叶云停,“你呢,可发现了什么?”   “唔……我也没看太清……但……”叶云停满不确定地小声道:“他抓着我们时,袖子垂落下了一截,我瞥见他手臂上……似是有许多未愈的圆瘢,像是烂疮一般……”   当时情况危急,他只匆忙瞥过一眼,并没看得太仔细,因而也不妄敢下断言,只道:“想来或许是施过禁术后留在手臂上的咒印……”   若真是如此,也不过是再度证实了他们先前的猜测而已,称不上是什么新鲜发现……在场众人皆是一阵沉默,各自陷入了沉思,其中叶尽逐尤甚。   一想到自己是怎么白白受了一场惊吓,还因此受了罚,他便气不打一处来,憋着股闷气苦苦将那场虚惊回顾了一遍,势要从中找出些新线索来——   蓦地,他“啊”了一声,“对了!他抓着我时,有块冰冰的东西硌了一下我的手腕……唔……好像是枚透红的——呃……”   说不上来那是个什么物件,他讷讷一卡壳,听秦念久若有所思地接道:“……梅花琉璃坠?”   话音一落,除开谈风月之外的数道目光都齐汇在了他身上,或是疑惑,或是不解,或是猜疑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猜测。   “……哈哈。”秦念久哪能说出宫不妄的事,掩饰性地干干笑了一声,“我见皇都挺时兴这个的,街上人人都戴,故而有此一猜……”   ……就算是,那也不过是件戴于手上的饰品罢了,平平无奇。纪濯然费心安排了一番,叫两个少年接近国师一探,却只得到了这样两件无关痛痒的发现,不禁悄声一叹,看向了谈秦二人,“二位所见呢?”   发现么,肯定是有的,只不过……谈风月不慌不忙地收起了银扇,看着纪濯然道:“我们先前猜测国师正以百姓性命予人皇续命,相信太子殿下也略有耳闻?”   先已听傅断水稍提起过一二,纪濯然敛起唇边笑意,点了点头。   谈风月便道:“我见人皇面色隐隐发青,说话时会口吐淡淡白雾,满是亡者之相——看来该是确有此事了。” 第90章第九十章   又是夜半宫宴时,又是灯火彻夜明。   一座九层高塔巍峨耸立于皇城西南角,被一池湖水半拥着,塔是国师塔,湖唤流花湖——宫中各殿瓶花日日更换,换下来的旧花皆会被掷于此湖中,故得此名。一池落花随水飘游,湖光塔影与灯火相辉映,不时有几只夜蛾振翅绕飞而过,静然如画。   自远处大殿中传来的悠扬乐声被晚风揉碎,换上了一身夜行黑衣的玉烟三人潜藏在塔下的暗影中,屏息以待三九探路归来。   不多时,一个半透明的虚影自飞檐上穿下,窃声与他们道:“……里面没人!”   ……方才一路潜行而至,路上均没见有守卫,是因太子事先将人悉数调走了,可这塔中居然也无人看守?玉烟三人均是皱眉,愈将心提起了几分,却也没拖沓,身形倏然一闪,便小心地翻入了塔中。   不像塔外那般灯火通明,或许是因国师眼盲的缘故,塔中连盏油灯都难寻,十足昏暗,需借着自塔外透入的亮光才能勉强视物。   本还疑心这其中有诈,或许是设有什么埋伏,待入塔后谨慎地复行了几步,才发现这塔中确实空落无人——远不似预想中那般是个阴森可怖的魔窟模样,这国师塔中不但十分干净整洁,摆设亦是寥寥,装饰既不富丽,亦不堂皇,多只是些木雕木刻,或挂有几长幅山水图,颇有些古朴肃穆的味道——甚至可以说是太过空荡了些。   “……”叶尽逐心间的警惕渐替换为了疑惑,缓步沿着木梯逐级而上,以气声问正在飘在他身侧四处张望的三九,“……前面可有什么机关没有?”   “待我看看啊——”三九是为阴魂一缕,能穿墙入瓦,作探路之用最为适宜不过,小心翼翼地往前探了几步,又在近处的墙上地上顶上各穿来透去了一番,片刻后带回了否定的答复,“没有呀,就只是些木栏木梁……哎——”   他的声音忽而一远,身影也蹿开了去,惊飞了数只栖于梁上的夜蛾,又忽而兴奋地飘了回来,在前方荡来荡去地引着路,“快来快来,我找着国师的住处了!在这边!”   先还担心这小鬼会是个拖累,却没想到有他在,属实替他们省去了不少工夫,傅断水按于剑柄上的手微紧了紧,先两个师弟一步跟了上去。   三九到底惜命得很,深怕国师在房中设下了什么阵法,将他这小鬼不由分说地给抹除了去,行至门边便停下了脚步,看玉烟三人无不戒备地按剑步入了国师的房中,仔细地四下看过。   只是……   像是在无声嘲弄着他们的戒备一般,这用作起居的隔间竟同样没设有机关,更无阵法护持,不过一处再简单寻常不过卧房罢了。   察觉不出任何危险,反而更教人提心吊胆……见大师兄轻皱起了眉,叶云停与叶尽逐对视一眼,不消他出言指示,便默契地各自转身,进一步检视起了房中的摆设。   怕塔中忽然亮起光线会引得塔外有人生疑,两人皆没敢点火照明,只艰难地借着昏暗的光线东摸摸西看看,终又不得不承认这不算大的房中并无什么出奇的地方,不但毫无蹊跷处,甚至还能称得上一声朴实无华。   “怎会如此……”叶尽逐摸过硬得好比石砖的床铺,既没发现有何暗格,也没发现有何机关,不禁疑心更甚,“……难道是国师算到了我们会来探查,特意收拣过?”   “该是不会。”叶云停将一樽琉璃花瓶放回了原位,又细心将里面插着的梅花枝条摆正了些,“不然他直接在塔中设下机关,将我们一网打尽岂不更好?何苦多此一举。唔……”   他微微歪头,环视了整间卧房一圈,若有所思道:“你有没有觉着,这屋子似是有些小了?”   听他这么说,叶尽逐忙在房内绕了几圈,“好像是哎——”   傅断水蹙眉未展,于脑中勾勒出了整座宝塔的外形,对比着往一堵白墙前走了几步,沉吟道:“这是正南向。该也有扇窗,能看见下面的流花湖才对。”   说着,他抬手轻叩了叩面前的白墙,果然听敲击之音略有回响,“……墙后是空的。” 第91章第九十一章   浸在夜色中的国师塔静得深沉,大殿这边却正歌舞升平。   与上回来时别无二致,仍是太子入席,人皇缓至,国师鬼魅般出现在了座位上——   丝竹乐声中,觥筹交错间,秦念久与谈风月面色自如地饮酒用菜,不时与谈太傅谈夫人转头说笑几句。独自坐在专席之中的纪濯然嘴角惯持着抹浅笑,应付着前来与他攀谈的大臣。端是一派如常,唯有三双眼睛六道视线不时便会飘移至国师那端,时时留心着他的动态。   秦念久咬着杯沿,远望着那佝偻的国师,难掩隐忧地低声问谈风月,“……三九那边不会出问题吧?我看那两个小叶子不太靠谱……”   “有傅断水镇着,他们该分寸。”有传音纸鹤在手,若是那边出了什么状况,他们飞身过去相助,该也来得及。谈风月老神在在地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出了问题再说。”   也对。要是国师塔中出了什么状况,国师应该先会些异动才是……秦念久看着那蜷在位上,昏昏好似正打盹的国师,点了点头,将谈风月夹来的菜送入了口中,随即稍瞪大了眼,“唔!好吃哎——这是什么东西?”   谈风月刚想笑他一声怎么连这都没尝过,倏而又忆起他那在交界地中不见天日的六十七载,扬起的唇便放低了下去,轻声道:“是拿鸡汤煨过的细笋丝。现已过了时节,笋多老韧,尝不到鲜嫩的。待明年开春,往南边寻去,那儿……”   秦念久细嚼着被煨得软韧的笋丝,认真听着他讲起哪处产出的竹笋最好、怎么烹饪才好吃,不时轻点点头应和他的话,眼睛也没忘间或瞟向国师那端,看有三两大臣举杯踱了过去,问他相命。   仿佛这已成了宴上固定的一环般,围聚在身侧的人愈多,国师面上依旧没露不耐,只是动作稍显懒倦,话音亦拖得极低极长,草草拂过他们递来的手腕,逐个替他们解惑。   “——听说还有一类腌笋,闻起来酸臭,吃起来却香。”谈风月说着,又给身侧阴魂添了一筷子笋丝,“待诸事尘埃落定,闲时便可出青远一游,尝尝世间百味了。”   秦念久怎会说不好,咧嘴对他一笑,“那可劳老祖抓紧些,将这‘诸事’都了了,才好自在逍遥——”   心知他所说的“诸事”不单指太子托他们对付国师一事,亦还指观世宗那似与他切身相关的重重谜团,谈风月微微一顿,浅抿了口酒。   想他们目前所获的线索繁多,却都无头绪,在这被动地猜来猜去也是无用,倒不如……   默然在心中作了一番权衡后下了决断,他搁下酒杯,应下了他话,“嗯。”   用着一双灰白浑浊的眼,所见的也皆是白茫,只能依稀在那片白茫之中感受到些许光线明暗,模糊看见几道围在自己身前的长型轮廓。想他当年——   ……当年,当年?不能再想当年。   国师无名懒懒地搭住了下一只前来求算的手腕,“……所、问、何事?”   全没在听来者究竟都问了些什么,他只分神借栖于塔中的夜蛾感知着那三位潜入的不速之客——已发现暗室了么……动作倒比他预料中要快。   “国师?咳……国师?”被他搭着手腕的大臣见他久久不语,有些慌乱地挤出了个笑,“内人求子一事……可是不太妥?”   国师便钝钝回过神来,低低打了个呵欠,随口敷衍地答他,“……静、待来、年……”   大臣听罢,面上原本勉强的笑意便全换成了真心实意,赶忙向他道谢,又有些讨好地道:“国师可是乏了?可要先行回国师塔中休息?”   ……回去?现在可不是回去的时候。国师意味不明地自喉间逸出了一声碎裂的怪笑,“……不、必……”   虽听他说了不必,但见他确是一副疲困之相,在旁候着的余下几位大臣便也不好再上前去求问——谁知道国师困倦如此,算得还准不准呢——只能面露遗憾地纷纷作鸟兽散,各归其位,听歌赏舞去了。   ……散了么?也好。留个两耳清净。国师迟缓地伸手出去,够来了一只酒杯,正欲唤随侍的小太监替他添些酒液,忽有人上前来取过酒壶,替他续了满杯。   察觉到漫绕在身侧的淡淡灵气,国师执杯的手稍顿,偏头“看”向了来人。   ……太子请来的宗门救兵终于按捺不住,欲要直面探他了么?呵,到底是一辈不如一辈,不比当年那帮——   他思绪一断,听一道曾经再熟悉不过,却已久得差点教他淡忘了的声线响起:“——不知小生可否有幸,也请国师帮我相一相命?”   ——谈君迎! 第92章第九十二章   时至夜半,宫宴将散。   眼见皇帝被左右近侍拥着离了席,便有酒量不佳的官员与贵客纷纷摇晃着站起了身,连连打着酒嗝与旁人道别,三两成群、步履蹒跚地向殿外走去;有仍清醒的,则不忘去与太子国师再交谈一番;又有侍仆太监有条不紊地收拣起了满殿狼藉;谈太傅亦与夫人先一步出了大殿——   谈风月抱臂斜倚在殿门旁的粗红廊柱上,目光穿透过乱哄哄的人群,直望着正带笑与人交谈的纪濯然。站在他身侧的秦念久将手中灵光渐褪的纸鹤收回了袖里,轻舒了口气,转头与他道:“三九他们全身而退了。按原定的计划,一会儿在园林中碰面。”   仍远望着那太子,谈风月点了点头,“嗯。”   见他没有要挪步的意思,秦念久猜他仍在琢磨那蛇羹的事,便轻拉了他一下,示意他别拖沓了,速速去找三九他们要紧,边不在意道:“嗨,人心多变,小时候害怕的东西,大了就不怕了也实属正常……”   是么。谈风月没直应他的话,只淡淡道了声“或许”,才收回视线,反扣住了他垂于袖下的手,“走吧。”   想来谈太傅与谈夫人应在内城门旁等他们,两人一齐错身融入了出殿的人潮,缓步向外而行。   前来赴宴者甚多,熙攘人潮自大殿一路铺向宫门,人声亦喧哗。每每这般被人群挤着,谈风月的面色都不会太好,尤其此刻的他还记挂着国师所说的话——   怪他不作为,怪他不知情……为何?   为何怪他,他又为何会不作为,为何会不知情?……   宴上酒美,一路上多有酒醉的大臣脚步虚浮,左摇右晃。秦念久不知身边老祖正垂眼思索着什么,只专注于防着有人磕碰到他,一边小声与他抱怨,“这么些个醉鬼……夜里喝成这样,日里如何上朝?”   思索总是无用,谈风月回过神来,凉凉扫过一眼几个差点撞到他身上的大臣,又望向了几个面色镇静、健步如飞的,无不嘲讽地轻啧了一声,“这不是还有好些酒量佳的么。”   那这岂不成了以酒量治国?秦念久跟着啧啧摇头,心说这朝廷可真是完蛋,忽又见近处有一面色酡红的贵妇人足下猛地一绊,就要扑在地上,好在被贴身侍女及时扶了一把,这才没让她跌出个好歹来。   酒醉出丑,贵妇人赧然站稳了身子,咬了咬嘴唇,眼带埋怨地瞪着前方一位阔背熊腰、正自顾自走着的男子,连连低唤了他两声“将军!”,却见他仍是头也不回地走自己的,只好忙踩着碎步跟了上去。   望见那面容沉静、脚步稳健,看起来全无醉意的将军,秦念久又是啧啧两声,风凉道:“行吧,至少当将军的是个酒量好的,还不算太完蛋。”   这朝廷,上有人皇以百姓续命,下有群臣酒醉理国,旁有国师戕害皇子……若这还不算完蛋,真不知如何才算了。谈风月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与他一同向内城门旁候着的软轿走去。   ……   漏夜,近郊园林处。   纪濯然已先一步屏退左右赶了过来,在厅中听傅断水简述着国师塔内的见闻,叶尽逐与叶云停面色俱有些沮丧,正坐在旁翻查着一册案档,三九则扒在门边等着,一见谈秦二人走了近来,便飞也似地扑了过去,“仙君!鬼——”   秦念久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这才没让他脱口泄露出自己的身份,又将他抱了起来,问他:“怎么样了?”   “唉!——”三九鼓着脸长长一叹,也没多废话,只拣要紧的说了,“国师塔中有间暗室,藏着座铸炉,炉灰里掺着些烧不尽的骨渣……还找着了一些印痕……”   他边说边比划着,将如何发现那印痕的经过讲予了他们听,最后将头一垂,拿脚尖碾了碾地面,有些愧疚,又有些愁闷地道:“就是……就是那密匣……我们没能找着……”   想他们将国师塔内外都翻遍了,差点刨地三尺,却仍是没能找着那所谓的“密匣”……   若那密匣中当真藏有国师的命门,怎会轻易便能让人发现。秦念久毫不意外地轻捏了捏他的脸颊,要他放宽心,边跨入了厅内,“没事没事。你再细说说那骨渣,可知死者是何人?”   三九正要开口,便听叶尽逐愤愤一拍木椅扶手,气愤不已地道:“大师兄拿那骨渣验过骨龄,死者皆不过十二三岁,想来就是被国师召进塔里的那些小太监了……这国师,真是阴毒得很!”   秦念久闻言便皱起了眉,“你们先前不是说,那些小太监皆是有来有回的,并未折在塔里么?”   “那谁知道回去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想到那国师差点就对自己和弟弟下了手,叶尽逐便难掩怒意,连珠炮般地道:“他不是会禁术么,兴许是施了什么障眼法,以纸人泥人充成活人,又或者是——”   谈风月若有所思地插进了他的话,“……伥鬼?”   秦念久一怔,脑中浮现出了那曾在青远有缘一见的几只伥鬼——寡淡的面容之下,藏着的是团团模糊血肉,时时不住扭曲蠕动着。   若是那团团血肉披上了人皮—— 第93章第九十三章   夜有微雨,直至午后方才止息。轻风挟雨气、携日光,一路拂过屋瓦,淌过窗棂,流送至屋内,将秦念久正捏在手中把玩的契符吹得啪啪作响。   碍于谈府中满溢的紫气,三九不得现身,只能藏于契符之中,拿四个随风乱颤着的纸角轻绕着他鬼君的手指,“——那我们还要继续住在这儿吗?”   秦念久仰头枕在谈风月腿上,姿势十足悠哉,心情却称不上太松快,轻轻一抖手中契符,随口应他,“这府里景好人好,好吃好住的,有何不妥?”   三九便颇有些委屈巴巴地道:“在这儿住着,我都没法出来玩儿……”   可怜他来了谈府许久,逛不得,探不得,连谈府是个什么模样都没能太瞧清,成日只能闷在符中待着,当真憋屈得很。   “再忍忍,暂且先住着吧。”秦念久倦倦掸了他一记,模棱两可地道,“该还有数日,便会有宗门人赶来了——”   昨夜试出了那咒术的效用后,看傅断水有要通告宗门之意,他们二人便识趣地带着三九先行离场回了谈府,早早歇下了,也不知宗门那边是如何答复的……想来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置之不理才是。   谈风月倚在床架上,闲闲拨弄着秦念久披散的黑发,事不关己般地笑笑,“既然知道会有宗门人来接手此事,天尊怎么还不想着要跑?”   “……老祖还有闲心问我。”秦念久抬眼瞥他,挥手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手中抽了出来,“现在跑了,还怎么弄清你那白衣友人宗门的事?”   国师祸乱皇廷、助人皇续命一事确实不需他们再插手了,自有宗门人来解决。可……宫不妄对所谓的正道宗门厌恶无比,国师所研制出的那术法也是专冲着克制宗门修者而去的,实在不难猜出他们观世宗的覆灭与各宗门人脱不开干系,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走了,待宗门人将国师擒而诛之,真相不就再不得大白了么。   如此,别的不说,就连日后再见宫不妄,怕是都要于心有愧……   这般想着,他略显怅然地微眯起眼,在谈风月腿上枕稳了些,拖长了话音道:“等他们来了,我便与三九暂出城去避一避。还劳老祖你自己去把事情弄清楚——”   当年之事扑朔迷离,是仇是怨都难理清,更不知其中还有何隐情——问国师,国师不愿答;问傅断水一类的宗门小辈,也问不出什么来,的确不如直找宗门长老试探一番……谈风月再度拿手抚上了他的发,以指作梳,轻划过那深黑柔韧的发丝,“好。”   应完一声,又见这阴魂眉眼间仍蕴着层薄薄忧思,便点了点他的面颊,“都已说定了,天尊还在愁些什么呢?”   “……愁是不愁,就是觉得你那白衣友人与他的宗门——唔……”捋不清萦绕在心间的究竟是何种情绪,秦念久垂眼摆弄着手中的契符,斟酌着挑了个较为相符的形容,“——怪可惜的。”   谈风月抚在他发丝上的手微顿了顿,“何出此言?”   “那宗门虽小,却个个都天赋不俗……没能跃登仙位不说,还落得了个宗门尽灭的下场,皆成了鬼怪……”想着于宫不妄梦中所见的那三人,秦念久抿了抿唇。不知为何,他原不甚通晓人情的,却似是能感那观世宗人所感,悲那观世宗人所悲一般,心内满是嗟叹,“……怎么不可惜。”   想僵尸王破道已被他们诛灭;宫不妄仍无知无觉地守在青江祭阵旁,内里流转的是她师弟的鲜血;而国师——待宗门人抵达皇都,死罪不好说,活罪怕也是难免……   上一世,这一世,终是难得圆满。   思及国师所身负的诸多罪状,他低低一叹,又略显迷惑地微微偏过了头,问谈风月,“说起来,我一直觉着似有哪里说不太通……你说国师为何边要助人皇续命,边又要暗行残害皇嗣之举呢……这不有些矛盾么?”   谈风月先前也有着同样的疑惑,幅度极小地耸了耸肩,“若说残害皇嗣,并非国师所为呢?”   “……”秦念久讶然看他,“不是国师?”   谈风月轻扯了扯嘴角,“皇嗣死伤,总有个获益较国师更大的人吧——”   意识到了他所指的是谁,秦念久愈发讶异了,“这……”   谈风月仍恃着那副事不关己的腔调,淡淡道:“我虽没当过国师……但想来要当国师,总得是要起誓背出宗门,为朝廷立命的。既有誓言在上,怎还能干出有害皇家的事来?怕是就算人皇授意他这么做,他也难下得手去……” 第94章第九十四章   抬手,有流瀑自檐上疾冲而下;翻手,有缤纷落花掺随其中;覆手,朵朵落花转眼又化作了一地脱兔……   契符里的三九早些时候还嫌待在这府里烦闷,此刻却兴致高涨得很,以两个纸角立在桌上,直看得目不暇接,哗哗拍着另两个纸角迭声夸“好看”、“厉害”,又不停地嚷:“再变个葫芦!再变个、唔……变个冰糖!”   他死时不过七八岁,未曾见过太多物事,绞尽脑汁地想着还有什么可变的,“——再、再变个糖葫芦!”   叶尽逐与叶云停跟他一并探过一回国师塔,已同他颇为相熟了,听他这般瞎指挥也不恼,一一将他所指的物件变予他看。   谈风月亦陪上了十二万分的耐心在旁站着,一一将他们幻化出来的东西看过赏过,不时凉凉提点上一二,“水气不足,瀑流不顺。”   “木气过盛,花色过艳。”   “金气欠缺,糖葫芦——”   他话音一顿,似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懒坐在近处的秦念久则神色略有些怪异地看向了那两个小叶子,“……你们是没见过糖葫芦么?”   哪有人变糖葫芦,就是大葫芦瓢上挂层糖的?   “……咳咳。”叶尽逐颇有些难为情地挥散了手中的葫芦瓢,欲盖弥彰地将手抱在了胸前,“小小失误罢了……”   叶云停亦是一攥手,将掌心捧着的碎冰糖捏散了去,带着几分期待几分忐忑地问谈风月要一个总评,“如何?”   还问如何呢,这人也忒没自知之明了些!三九一扭纸符作的身躯,抢着应声:“可厉害了!”   饶是谈风月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小叶子天赋属实上佳,尤其这叶云停在术法咒诀上的悟性极高,较那叶尽逐还要更胜一筹……他点点头,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了,“天赋、悟性、勤奋,都占齐了。日后也不能松懈。”   又转向了叶尽逐,“你倒是还欠些火候。”   叶尽逐闻言便撇了撇嘴,却也没不服气,老实地认了下来,“是。”   秦念久在旁看得闷笑不已,心说这老祖还真有几分老持稳重的师尊模样——   又见叶尽逐意犹未尽地轻轻掸了一记三九那脆薄的契符之身,奇怪道:“可不是说这术法对鬼怪并无效用么,怎么它却看得见?”   ……试问先人们谁有那个闲心变化幻术给一张契符看?谈风月也摸不清这是为何故,只能模棱两可地猜测道:“兴许是因为他寄身于契符中,靠的是‘感’而不是用眼看。又兴许是因为他是鬼侍童子,身份特殊吧。”   听他这么说,立在桌上的纸符立刻扭了扭纸角作得意状,一番逗趣姿态惹出了满屋笑音。   ——谈风月却只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唇角。成果展示完了,点评也点评过了,有疑问的也敷衍着答清了,他只暗舒了口气,又瞥了那自顾闷笑的阴魂一眼,再度暗示两个小叶子道:“那便没别的事了吧。想来你们该还有些功课要做……”   “有的有的!”叶尽逐忙道,“上回我们受罚要抄的《妙庄法华经》还剩小半部——”   可怜他们原先在那太子纪濯然的劝说下逃过了一劫,搁置了这要抄经的处罚,奈何宗门长老不日便要来皇都,以他们大师兄那是非分明的性子,定会将他们的过错报上去,因而这大部头的经书不抄完是不行了……   谈风月闻言可谓大为舒心,心道可算能赶他们走了,面上则故作悲悯地“哦?”了一声,催促道:“那你们还不赶紧——”   话音未落,便见叶云停动作麻利地自袖中依序掏出了笔、墨、纸、砚,还有两沓厚得吓人的经书,“喏,都带过来了!”   “……”谈风月一时失语,轻抽了口凉气,“……”   瞧见这幕的秦念久差点没失笑出声,费了极大力气才勉强忍住了笑,上前拉了那老祖一把,“罢了罢了。”   看出这两个小叶子根本就没打算走,他忍俊不禁地拉着谈风月,小声与他道:“就当让他们留在这儿陪三九解闷好了。”   而三九早已四角并用地攀到了叶尽逐肩上,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快抄快抄——我来帮你们磨墨!”   似乎全没留给自己说话的余地,谈风月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小叶子在三九的指挥下哼哧哼哧地搬来了小凳,又置桌案,最后将笔墨纸砚皆在上面摆齐了,一撩后摆就闷头抄起了经文,“……”   “老祖宽宏——”秦念久仍带笑拉着他,将他拽至了一旁按他坐下,好声与他道,“老祖大量——”   ……怎弄得像自己气度多小似的。谈风月凉凉瞥了这阴魂一眼,终是没说什么,看他突地又错身过去,问那两个小叶子要来了多余的一套纸笔,而后喜滋滋地回身将那纸笔往他们手侧的小案上一摊,“正好正好,省得麻烦谈家人要纸笔了……”   一见他这架势,谈风月便明白了过来,不冷不热地道:“又准备给你那‘死鬼卿卿’写信?”   “哎!”秦念久歪歪偏倚在凳上,满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今非昔比了,哪能再这么写——”   说着,他随意将笔润过,落笔便是正经无比的“鬼差老兄”四个大字,又在后面龙飞凤舞地续上了那句“见字如晤”。   “怎么说国师这事也算告一段落了……”秦念久瞄了那两个小叶子一眼,稍将声音放低了些,埋头落笔,“——先交待一封算数。”   “……”谈风月坐在他对面,垂眼看看那逆着的“鬼差老兄”四字,又抬眼看看那正奋笔的阴魂,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也不再与他计较那“死鬼卿卿”的事了,只摇摇头,便侧身去斟了两杯热茶来,又将其中一杯挪至了秦念久手边。   屋内四人一符,有三人都正伏案奋笔,笔尖划擦纸页的唰唰声不绝于耳。   三九一会儿趴在叶尽逐肩头,一会儿又扒上叶云停的手臂,习惯性地不时小声问问他们哪几个字该怎么念,是个什么意思……叶云停倒还耐心,会一一讲予他听,叶尽逐却总是忍不住要出言揶揄他几句,两个小孩心性的对在了一起,一来二去,难免就会拌上两句嘴,演变成一人一符斗嘴斗个不停、叶云停在旁无奈相劝的景象,要谈风月冷冷清咳一声,他们才会霎时偃旗息鼓,老实地埋首回去接着抄经—— 第95章第九十五章   席卷天际的火烧云渐暗淡下了颜色,落日余晖亦被渐点起的盏盏繁灯所接替。墨色倾盖之下,处处坠饰着灯烛的宏伟宫城被燃光勾勒出了轮廓,如同一头蛰伏在夜里的亮鳞巨兽。   手边、身侧,青烟与浓香相绕相织,弥散出一股火光难以驱散的诡异之意。秦念久与谈风月行色匆匆地跟在谈太傅与谈夫人身后,疾走于宫中,两个作太监打扮的小叶子提着灯笼垂首跟在他们身侧,面色凝重、心内忐忑。   脑子仍有些闷涨,谈风月眼中暮霭沉沉,藏于袖下的手松了又攥,几要摁碎了自己的指骨,才终于得以镇静了些许,低声与秦念久道:“……若是国师有何异动,切勿与他多言多缠斗……着重去寻那灵匣。”   只当他是发觉事态有异因而严阵以待,秦念久并没多作他想,只跟着肃然点了点头以示明瞭,“缠斗无用,寻他命门才是要紧。”   ……什么命门。谈风月不忍看他。同是出自玉烟宗人之手的灵匣——那匣子里面所封镇的,怕也是他这一路苦敛不得的骨血——   若不敛回来,他身上逐日渐深的魔气又该如何化解?   ——终是暂走不得。   心底煎熬滋味难言,他匆忙快走两步,搭住了秦念久的手。   “……”秦念久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扰得微愣,不解地望了他一眼,又了然地将手反扣了回去,悄声与他道:“没事没事,我这回一定不莽撞——”   他遇事一向乐观的,势要让这老祖放心,唇角微勾着轻摇了摇与他相握的手,咬重了那两个字:“没事。”   若说进宫这一路上所感知到的诡异与不详只是因他心内紧张,待踏入了大殿,方知这如影随形的异样之感并非是错觉。   再不见前两回宫宴那四下满溢的喜乐氛围,殿中并无歌姬舞姬在场,也没瞧见乐师的影踪。率先抵达的大臣们齐刷刷地分站在大殿两侧,无不恭敬地垂着头、抱着手——是因人皇竟已早早到了,正面色冷峻地负手站在高位,拿一双略泛死气的眼冷冷看着位下群臣。国师亦少见地没蜷缩在座上,而是佝偻地垂手立在皇帝身后,虚虚眯着两只浑浊如鱼目的白瞳。   “……”弄不清这是个什么阵仗,秦念久抿了抿唇,心下愈发警惕了几分,小心地与谈风月跟着谈太傅一并站到了一旁,状似恭敬垂头、抱手,不忘拿余光留意着各处的动静。   这回宫宴,似是没邀城中显贵,来的尽是朝廷官员——瞥见各大臣陆续进场,太子与傅断水亦赶了过来,秦念久特意留心了一下纪濯然的神情,见他面上同样恃着几分意外、几分探究,不由得微皱起了眉——   连太子都不知情……人皇召开这场宫宴,究竟是要做什么?   疑惑之际,只见有后赶来的官员不明所以地带笑踏入大殿,一见皇帝在场,便急忙敛去了脸上的笑意,匆匆要行跪拜礼,却被一旁站着的官员狠拽了一把,以眼神示意他别多事,要他赶紧站好——   仿佛全没看见这一插曲般,人皇稍显迟缓地拿眼睛扫过各个垂首恭立着的大臣,“都已到了?”   不知为何,他说话的语气明明与之前别无二致,听在耳中却总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似是有些勉强……   一句问完,还不等随侍的太监答话,他便缓缓收回了视线,“该来的都来了。余下的……未到齐也无事。”   ……什么叫做该来的?秦念久无不警觉地悄然抬眼看他,又小心万分地瞄向了国师,却都没能从他们面上找见任何端倪。   不知皇帝究竟有何事要宣,众人无不屏息提心,连大气都不敢出,大殿中一时静得似能听见烛芯燃裂之声。   一片寂然之中,人皇几不可闻地轻挣了一记,方才不急不缓地再度开了尊口,“……朕,授皇命于天,辖九陆十四洲。长久以来,却有一派人假借‘天意’之名,夺天地气运以修己长生,依‘修为’作挟,危朕江山……”   颠倒黑白!   意识到他在此情此景下说出这番话是何用意,秦念久一霎愕然,一旁的谈太傅亦猛地抬起了头,不敢置信地望向皇帝——   人皇却全没在意阶下投来的各样视线,又是微微一挣,而后颇显僵硬地抬起了手,自顾接下了后一句霹雳,“昭川大将军听令——”   看清了摊在他掌心的竟是半枚金质虎符,不少人都倒着狠抽了口凉气,脱口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如今国泰民安,缘何无故要向宗门人宣战?!   “陛下三思!”   若要开战,苦的只会是他们的兵将,他们的百姓!   “枉生战事,后人当如何记史!”   ……   声声起伏中,却见那大将军毫不迟疑地径直大步向前,跪地抬手,欲要接过皇帝手中的虎符。   连原侍立在他身旁的将军夫人都傻住了似的,不知所措地瞪圆了眼睛,“……将军?” 第96章第九十六章   流花湖中旧花缤纷,映不出国师塔的影。有点点飞溅的火星似碎雪般随风扬出窗外,受那夜风一拂,便凉了下来、冷了下来,成了粒粒铁砂。   暗室之中,铸炉轰然燃烧,火舌炽烈,无数夜蛾正绕炉翩飞。   丧失了与灵气间的联系,叶云停再用不得术法,无论如何极力挣扎都逃不开国师掐于他后颈的枯指,只能干干尝试以剑反击这妖人,“放手!”   无甚兴致与这二人交手,国师一举双手,将他们二人狠狠掼在了墙上,不过屈膝一顶,便轻而易举地击落了叶云停手中的长剑,又反手一拧叶尽逐的脖颈,邪邪笑道:“……怎么,你觉着,你能伤我?”   面颊被粗粝的墙皮磨出了道道血痕,叶尽逐狠狠咬牙,忍下了几欲脱口的一声痛呼,手中长剑一挽,正要反刺向这妖人,余光却见一缕阴森血雾不知自何而来,以千钧之势直击向他的手腕——   “……想伤、我……”长剑当啷落地,国师称得上愉悦地听着叶尽逐发出的惨叫,将他更往墙上抵死了几分,一脚踩上了那两柄交叠在地的长剑,“……就凭、这叶正阑、所铸的、废物?”   这妖人折辱他们尤嫌不够,竟还要折辱他们的父亲?!叶尽逐的面色已然因手腕处传来的裂痛变作了惨白,又被怒意烧红了双眼,正要破口大骂,却忽而一愣,听叶云停无不震惊地脱口道:“你怎么会知道父亲的名字——”   “哈哈、哈……”他们竟唤那人叫作父亲!国师忍俊不禁似地发出一阵大笑,自喉间破洞处呼出的笑音逐显阴狠,“怎么会、不知、道……”   那日就是他叶正阑,领着一众宗门踏上了聚沧山——   “他、以学艺、为名,与我、交好,终却、屠我宗、人、窃我、剑录……”国师高声狂笑着,愈加收紧了扣在他们颈后的十指,指尖几要掐入了他们的皮肉里去,“——怎么、会不知道!”   气血翻涌而上,却又近乎不能呼吸,叶云停只觉得口中一片腥甜,不敢置信地急急喘着气,将他的话与父亲酒醉时曾提过的人联系到了一起,“你是……徐晏清?!”   那个观世宗中,飞升了的铸剑天才?!   国师哪会应他这问,笑声渐渐悲凉了起来,弱了下去,踏在剑上的脚却反而愈用力了几分,“……可笑你们二、人……敌友、不分,认贼作、父……称得上什么、有灵!”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全不等叶尽逐与叶云停细思他的话意,国师说着,足尖不过稍施力一碾,两柄交叠在他足下的长剑竟一瞬碎成了四段!   自脊骨处传来的剧痛好似能拆心穿肺一般,叶尽逐与叶云停皆是目眦欲裂,猛地一挣,却已连呼痛的气力都提不起来了,只能全不受控地阵阵轻颤——   怎么会……   怎么会这般痛!   “很痛?哈、哈……”察觉到掌下传来的震颤,国师桀桀怪笑,“……活该啊,活该!这就、是你们身、为剑灵……却、却另与他剑、结契的、下场!!”   “……不过别、怕,”已状若疯癫了般,他又蓦然止住了笑,骤地将痛得绵软的二人往后一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推进了烧得正旺的铸炉,“我,这便、给你们一个、解脱——!”   远处似隐隐有雷声传来,近处有痛彻心扉的惨叫撕破夜空,惊得只只绕光而飞的夜蛾胡乱振翅——又一霎沉寂了下去。有刺目薄蓝灵光自铸炉中爆裂般炸开,似能吞天噬地一般,漫无目的地席卷而过整间暗室。   又是一霎。   忽地似寻见了归处,原本汹涌乱流的灵光微微一滞,蓦地舒了下来、缓了下来,丝丝缕缕地绕上了一对精致华美的双剑,点点滴滴地渗入了剑体。   骨质的剑柄重拾回了往日的润泽,剑身上细刻的日照山河、月映云影逐纹路渐泛起了灵光——   而国师眼前却依旧只有一片白茫。   他只不自知地站在整室点滴散去的炫目灵光之中,紧紧握着手中那一双重现灵光的双剑,声声低哑地笑。   ——长剑日破惊天,短剑夜月停云,双剑齐出,便是日月同辉。   可他却已再难得见日与月了。   当年——   当年,他一直在想,自己较那人究竟差了什么。思来想去,不过是缺了一副仙骨灵躯、一双自他骨中化出来的双剑而已。   ……终是难望他项背。   如今——   如今,那人的仙骨灵躯四散天涯,他亦终于得到了这一对双剑。   ……可一切都已没有意义了。   ……   夜蛾飞得缭乱,有悚人惨叫声被风吹送至了耳中。   ——小叶子!   秦念久心里狠狠一揪,将袖中契符向外一抛,沉声下了指令,“待着!”   不等三九回话,他一刻都等不及地踏空而起,径直持伞顺着塔檐攀飞而上,寻见了其中一扇有热浪冲出的窗。   左手持伞,右手攀附着窗沿,衣袂随风猎猎作响。   视线探入窗内,只见国师站在铸炉旁垂首低笑不已,哑哑笑得似哭一般,却没寻见那两个小叶子的影踪——   登时明白了什么,秦念久心脏狠狠一沉,双目刹那泛起了些异样的红,怒而跃身攻了上去,“妖人——!”   察觉到忽而有股极浓极厚的怨煞之气逼近了身侧,其中还夹杂着些许魔气,国师突地一蹙眉,面上沟壑皆皱在了一处,反手一抬,“钦”地一声,黑伞架上了他手中的灵剑,竟发出了一声金石相击之音。 第97章第九十七章   ……   “救命!救命啊——!”   阡陌之间,大片作物被连根翻起,泥道上脚印纷杂,蔬果菜蛋摔得满地狼藉——大声呼喝不止、惊惶逃窜的村民身后,一柄细剑跌落在地,溅起泥尘点点。   一个青衣少年被一头庞然异兽紧紧抓着,不住挣扎,眼见即要被送入口中,一个白衣少年踏风飞身而来,手中双剑破空横扫——灵光过处,异兽的巨手乍分成段,有绿汁自中急射而出。   巨兽咆哮中,毒汁四射间,青衣少年狠狠摔在了地上,捂着双眼迭声叫道:“秦念久秦念久秦念久——!”   又喊:“我的眼睛——!”   唤作秦念久的白衣少年看也不看他,一踏异兽左肩,纵身向下翻跃,双剑快而准狠地剜进了异兽心口,交错一剔——地缚轰然倒地,身躯皆化无形,渗入了泥地之中。   秦念久于空中一把捞住了那颗仍在跳动的异兽心脏,轻盈落地。他看了眼已经逃得空无一人的村庄,又回身看了看地上捂着眼睛的少年,轻抿了抿唇。   施术将那颗心脏收入了袖中,他弯身下去,把那少年扛了起来。   …………   “——秘、秘密就是,我有一个小名,叫妹妹……”   药庐之中,秦念久平静地看着那青衣少年,面上半丝异色都无。   少年回瞪着他,反倒十分震惊似的,“……这样你都没反应?我可是把我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哎?!”   见秦念久仍是面无表情地静望着他,少年不忿地嘟囔了声,“当真是个闷葫芦……”   而后便又是那句他曾说过了很多遍的:“啧,要不是我师尊总叮嘱我要多与你亲近,我才懒得理你!”   秦念久却难得地搭了他的腔,“不知月隐仙翁何时说过要你与我亲近?”   “每回都说啊——”少年懒懒往墙上一靠,忽地把脸一皱,作出满面怒容,学起了一把深沉的嗓音:“谈君迎!莫要与观世宗那弟子多亲近!”   学完这句,名唤谈君迎的少年将手一摊,“——喏,他明知我最不听话的了,却偏要这么说,这不是在暗示我要多与你亲近么?”   “……”秦念久微微一默,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起身取来了药碗,“喝药。”   煎好的药汁深黑粘稠、腥气扑鼻,谈君迎一看便皱起了脸,却也没矫情,乖乖地接过药碗,捏着鼻子喝了。   药汁入喉,不过顷刻,便发出了一身汗,该是体内残余的毒素被驱散了不少,有股神清气爽之感……他砸咂嘴,没能辨出里面究竟添了哪几味药,无不好奇地抬眼看向秦念久,“这是什么药,这般神奇?”   秦念久接过空碗,淡声道:“地缚的心脏,以毒攻毒。”   “……”谈君迎面色乍青,急急扑到床边,“呕呕呕呕呕——”   ……   ……   “哎哎,哪里来的后生,没长眼睛啊?!看着点!”   街道熙攘,谈君迎习以为常地跟左右两旁的人迭声道着歉,边懒声指挥着在前面拉着他紧走的秦念久,“左拐左拐——”   又揶揄他,“难得入世一趟不为除祟,秦仙君走这么快作甚,不好好感受一番这儿的风土人情?”   意料之中地并没得到任何回应,他也不显尴尬,自顾叨叨着与他逐一讲起了途径的商铺,“喏,这家是卖茶饼的。你不知道吧,展在铺子外面卖的一般都是次货,好货得你在这家买熟了,他们才愿意拿出卖你——   “这是城里最大的面馆,但我吃着感觉也就那样——   “咳,这一块就多是些秦楼楚馆,听人说里面的姑娘皆是身娇体软、肌骨生香、步步生莲……哎,但我可从来没进去过啊!——”   都城繁华,路旁有人卖艺,有人杂耍,谈笑声、招徕声、叫好声,与谈君迎的话音融杂在一块儿,声声入耳,而秦念久却只是头也不回地自顾前行。   谈君迎又道:“哦这家杂果铺,卖的龙须糖可好吃了——哎哎停!到了到了!”   秦念久便依言顿住了脚步,将他拉离了人群。   在台阶上稍歇了口气,谈君迎啧啧两声,抚了抚被人潮挤皱的衣袖,“大过年的,皇都就是热闹……”   而后一指旁边的高门阔院,“就是这儿啦,我家。” 第98章第九十八章   风声呼啸之际,有遮眼浓雾极速涌来,又极速退散而去。薄雾弥散之中,耳际、眼前,皆是景,皆是画,皆是笑语,皆是人影绰绰——   “六是吉祥,八是富贵——那你再猜猜,‘九’是什么?   “你笑一下我就告诉你!   “——‘九’是情长念久啊!   “不是吧,这样你还是不笑?   “——木头。”   笑语交叠中,他听见自己冷冷对那青衣人说……   “别闹。”   ……   抬眼,忽有白雪纷纷而下,远处树旁是宫不妄正与衡间拌嘴。   只听她似嗔非嗔地道:“哼,那人根本就是个无心无情的木头,你再敬他爱他,他也根本体会不到分毫——呵,我说难听些,哪怕你死了,他都不会为你流一滴泪!”   衡间却只是鼓着脸,敢怒不敢言地拖着长声驳她,“哪会——”   秦念久看见自己远远站着,远远听着,眼内一片平静无澜,直至有一青衣人漫步而来,替他扫落了肩上的薄雪。   ……   转眼,纷纷细雪丝丝染红,忽而化作了瓣瓣落梅。宫不妄扬起她那柄精美无铸的梅花剑,笑得恣傲,与他道:“今次有师兄所铸的灵剑在手,我定能胜师弟你!”   言罢,她抬手,起势——   有梅瓣落在了她的剑刃之上,碎成两半,洒入雪中。   他见那一袭白衣胜雪的自己翻手化出双剑,一一拆下她的招式。   衡间在旁看得目不转睛;徐晏清亦含笑坐在近旁,专注垂头写他的剑录;一旁树上靠坐着的青衣人长长打了个呵欠,话音懒懒,“……嘁。成日比来比去,也没个彩头,看着当真无趣得紧……”   无人应他的话,山间唯有几声鸟鸣、几声闷笑,与灵剑破风相击之音——   ……   又转眼,瓣瓣落梅蓦地燃起,忽而变作了点点火星。徐晏清抱臂靠在门旁,唇际笑意温融,正温声教他该铸制灵器,“水呢,也没什么讲究……取些桃潭里的水来即可。将东西扔进去——淬一遍水,过一遍火,再淬一遍水……如此反复,直至烧淬出页银特有的花纹……”   他看见难得穿着一身短打的自己站在烧得正旺的铸炉旁,叮叮敲打着一块通红发亮的页银,溅起星尘无数。   “好了好了,再敲下去扇骨就要碎了——”徐晏清颇有些忍俊不禁地叫停了他的动作,又道:“现在可以试着将灵力引入,与其本身所蕴的灵气交融……此步骤最为不易,你第一次铸,许要多试几次——”   炉旁的他便依言停了手,试着向其中注入灵力——   只见霎时间,有深寒灵光自那根根扇骨中迸射而出,直将一旁热力翻涌的铸炉都浇熄了火,端是炫目得令人难以直视。   似被那灵光灼了眼般,徐晏清微微一愣,不可置信地站直了身子,片刻后低低笑叹一声,“……看来,我终是不如你。”   ……   ……是聚沧,是观世,是他亲故。   眼前幕幕变化,幕幕是前尘,可一转身,幕幕又是今生。   身后宫不妄笑语犹存耳际,闹着唤他,“师弟,师弟,秦师弟!”   眼前却是青远琉璃遍城,红衣“无觉”冷眼看他,质问他要走要留,留即是她鬼城子民,走即要留下舌头——   身后徐晏清温声如流水击玉,同他道:“师弟修为又精进不少,师兄我也不能懈怠了。”   眼前却是国师塔烈焰熊熊,国师一身黑袍褴褛,声嘶力竭地吼出那声:“凭什么——?!”   身后衡间欲要拽他衣袂,却又不敢,只鼓足了勇气窃声与他道:“师尊师尊,师祖又发火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眼前却是身覆毒瘴的破道嗬嗬低吼,凭着满腔执念要去寻那一对眼珠——   身前幢幢人影,耳畔句句笑言,那般鲜亮,那般鲜活……揉起前世,掺入今生——纷乱不堪地重组进他脑内,冲入他眼底,扎入他心间,直将他的心脏拆分成了碎碎裂块,令他颤抖不已,重重地失力跪了下去。   有温热的液体自他颊边滑下,点滴落地,融雪成坑。   ——是泪?   那液体却滴滴猩红。   ——是血?   他跪在皑皑雪地之上,被自四面八方涌来的纷杂画面裹覆其间,眼中一片红雾迷朦,直叫他再看不清那幕幕画面中的张张笑颜。   ——是血泪。   猩红滚烫的血泪自他眼中汩汩涌出,顺双颊淌下,污透了衣襟,染红了白雪,遮了他的眼……却怎么也融不去他心底的寒意。   耳际、脑中仍有狂风呼啸,声声都似嘲弄,彻骨寒意紧紧裹挟着他,使他只能怔然,只能木木,只能僵僵跪着,连哪怕一个字音都吐不出口。   ——可他却忽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自口中发出,冷却恭敬:“——师尊。”   不等他生出些许无措来,忽又有一把熟悉的、沉厚的嗓音在顶上响起,“起来说话。”   ……   眼中血泪乍然干透,身体全不受控地站了起来,秦念久愕然抬眼,方才发现四周纷杂的画面不知何时已静了下来,变作了复晓堂内的景象,耳边呼啸的风声亦不知何时弱了下去,只若有似无的浅浅低泣。   一道浅灰人影入眼,须发半灰半黑,正负手背对着他,是他的师尊——秦逢。   案上炉烟袅袅,秦逢少见地并没动怒,而是十分疲惫似的,沉声道:“自今后起……你便只许留在宗内清修,不得再入世除祟。”   秦念久闻言一愣,有股股不解自心底翻涌而起,就要脱口问他一句“为何?”——却顷刻间被另一股自心间蔓生而出的虚无之意盖了过去。   他听见上一世那无心无情、冷漠至极的自己淡声应了,“是。”   ……什么意思?   ……为何他不得再入世除祟? 第99章第九十九章   旭日晴空下,流花湖中朵朵浮花被水流揉碎,腐成烂泥,渐沉了底。   傅断水默然站在湖边,无言望着那烧得只剩一副黑灰空架、寂然横倒的国师塔。   距那惊魂一夜仅过了短短三日,他却已然消瘦许多,惯恃着的一张冷面上亦多了几分肃色,眼中情绪亦沉。   ——不过三日。   一场惊变过后,朝廷上下一片混乱,人人自顾不暇,再无宫人得闲向流花湖中倾倒旧花,这湖便也成了普通的一池静水,能看见群群锦鲤在其中漫游,或散或聚,拨出圈圈涟漪,又突地被岸边渐近的脚步声惹得齐齐一惊,成团避游开了去。   ——是已着上了一身明黄锦袍的纪濯然。   找见了傅断水的身影,纪濯然脚步一顿,自太监总管手上取过一壶酒,又屏退了他与身后两列低眉垂首的宫女太监,方才快步走了过去,“四处都寻你不得,猜你该是在这里——”   仿佛预见了他会来一般,傅断水并没转头,只静静望着那摇摇欲坠的国师塔架,兀地打断了他,“国师一事尘埃落定,我亦该回宗领罚了。”   向来都是他断他的话,难得被他打断了一回,纪濯然微微一愣,好半天才点了头,“……嗯。”   又有些迟疑地道:“那待各宗门人前来皇都……”   “国师已死,各宗门还来作甚。”傅断水口吻冷淡地道,自顾走进了那通体焦黑的高塔残迹,“宗门向来不涉朝廷之事。朝中仍乱,皇帝只需操心政事即可。”   鲜见听他这般冷腔冷调地说话,纪濯然又是一愣,抿起了唇。   自那夜宫宴过后,朝中端的是日月换新天。谁都不曾想到宫中有近半数人竟都是国师手下伥鬼,除开那夜于殿上现出原形的半数官员,殿外妃嫔宫女、太监侍卫亦有——就连他自己的心腹中竟都暗藏着一二。   经此一变,宫中只可谓人心大乱,自伥鬼手下得以生还的半数官员纷纷或告老还乡,或称病卸职,仅有十数位忠耿老臣仍愿留在朝中……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次日即继位,出来把持朝政——   纪濯然轻声一叹,微垂下眼,视线落在了自己那明黄的袖上,又抬眼看向了傅断水那渐没入高塔残迹之中的背影,缓步跟了上去。   高塔经雷火烈烧,仅勉强留有几块琉璃瓦遮于顶上,疏疏漏下缕缕日光,时明时暗地映在傅断水身上,教人难看清他面上的神情。   残迹内横七竖八地散落着道道木梁,遍地皆是石渣余烬,哪怕将步子放得再轻,每踏出一步亦还是会激起烟尘无数,似粒粒金粉般浮扬在空中。   碎金飘扬间,他只目不斜视地走向了角落处一座自高处跌落下来、砸陷入地的铸炉,于旁站定了脚步。   ——那夜。   殿中只只伥鬼蓦地嘶嚎着融成了滩滩血泥,被滞限住的灵力也重归了他们掌控,那位姓谈的仙友几乎是瞬间便化光冲向了国师塔,而他安置好殿中众人,后一步赶来时却只看见烈焰熊熊的高塔轰然折塌——   掐诀,施术,调水……灵光自流花湖中挟起滚滚水浪,掺浮花倾盆覆盖而下,浇熄了丛丛烈焰。一片热烟余烬之中,不见国师,不见叶尽逐叶云停,亦不见那谈秦二人……当他心渐沉落,又仍抱有一丝侥幸时,却在这铸炉之中寻见了两枚已然黯淡了的灵玉,静静躺在炉灰之间。   ……   傅断水垂眼看着那被火焰燎烤成深黑的铸炉,静默不语。   “我……”纪濯然跨过道道倒塌的横梁,小心地捧着酒壶走了近来,低低与他道:“已拟旨给两位叶仙家追封‘圣修’、‘贤修’之号,予贵宗万两黄金、千倾良田、百匹良驹、各类……以作抚恤。还有那二位仙家——”   那谈秦二位自那夜后便也再没了音讯,怕是也被大火所……   并没有要应他的意思,傅断水仍是不语。   那夜殿上,那秦念久不但不为国师的咒术所限,还因显形咒现出了身挟魔气的本相,身份该是不凡……想来该是不会轻易便交待在此才对。   ——但他眼下也暂无心去追查他们的下落就是了。   见他只是沉默,纪濯然喟然一叹,“……你可是怪我?若不是我托你前来——” 第100章第一百章   凌空只见一抹浅蓝、一抹雾黑拖负着一抹月白,化作三道残影直向远山中一间茅屋掠去,咚声撞开了摇摇欲坠的木门。   将仍昏迷着的傅断水往草铺上一摔,谈风月轻舒出口气,揉起了微有些发酸的肩膀,心里庆幸。   幸好他们去的及时,没让那太子把他给结果了……就是不知那凡人太子怎么会有能耐伤得了他?   读出了他眼中的疑惑,秦念久将身后布包一解,姿态懒散地靠坐到了一旁的木凳上,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许是用了那夜我画来一试的符?”   那夜玉烟三人与三九一同探塔归来,带回了一张拓有印痕的白绢,由他解出了上面的咒文,画在符上一试……而后他们几人散得匆忙,也能没顾及那张符最终落到了哪儿去。   现在看来,该是被纪濯然悄然取去,用在他这假知交、真兄弟身上了。   ……毕竟那时他不还多嘴问过一句此符该如何使用么。   回想起当时几人齐聚,合心协力共讨解决国师之法的景象,回首再看现如今……   便有阵阵胀痛之感猛袭向脑仁。   再想不得“当时”、“如今”,秦念久及时止住思绪,昏昏揉起了额角,“……该是如此了。”   敏锐地捉见了他眼底的戾色,谈风月却只佯装不觉,凉凉拿些讥讽作点评:“毕竟皇族。卸磨杀驴,不足为奇。”   又赶在他接话前匆匆转开了头去,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九一记,“你负伤未愈,不是让你在符中好生休养么,怎么又跑出来了?”   三九站在秦念久身侧,一反常态地并没追着他们问东问西,面上亦没了那股古灵精怪的蓬勃劲头,只颇有些怯怯地望着谈风月,咬了咬嘴唇,小声为自己辩解,“符、符里闷得慌……”   “回符。”秦念久偏头看他,拍了拍他的后脑,“听话。”   瞥见了他眼中暗含的警告之意,三九慌忙低下头,动作却磨磨蹭蹭的,连往他们二人处瞄望几眼,方才满不情愿地钻回了符里去,全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又是如此。瞧着这幕,谈风月微微垂眼,心内无声叹息。   自从国师塔那熊熊烈焰中脱身后,便一直是如此。身边阴魂显然已记起了前尘,却什么都不愿与他说,只如往常般与他相处谈笑,虽然在细处时常稍显疏离,言语中却寻不见任何异常来,唯身上魔气日益趋重,眼底戾色时有时无;三九魂受重伤,该是受惊不小,也该是猜到了他鬼君身有异常,整只小鬼蔫得好比霜打的茄子,再不似往常活泼,处处透着一股萎靡之感……   而他——   他亦不能做些什么。   ……甚至不敢多问一句。   心中波澜皆潜藏在暗涌之下,其上唯有粉饰出的太平。小心地维持着这脆薄易碎的“太平”,他们奔波了三日,将谈家人带出了皇都,安置妥当,算是结了一桩后患,眼下又掳来了傅断水——   思绪转到了正事之上,谈风月稍定了定神,看向了床上双目紧闭的傅断水,“时间颇紧,总不能一直让他这么昏着……”   说着,他匆匆就要上前施术,却在错身时被秦念久拽停了脚步,听他道:“不必这么麻烦,我来试试。”   方才救这玉烟首徒时便已清除了他体内的毒素,亦替他疗过了伤,按他的身体素质,想来早该苏醒了才是……这般想着,秦念久朝床边凑近几分,抬手覆在了傅断水额上,微微使力下压,就要将掌心所蕴的怨煞之气注入他额心——   傅断水倏地睁开了双眼,直直对上了他的视线。   ……果然。及时收住了汹涌滚动的怨煞之气,秦念久轻嘁一声,甩了甩手,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咧了咧嘴:“傅仙君,装睡可好玩?”   “……”傅断水实不过初醒而已,脑仁仍闷痛,手脚也酸软无力,因而并没急着答他,只艰难地撑起了身体,略略扫视过整间茅屋。   茅屋并不宽敞,其内摆设亦简陋,可以透窗听见有啸风穿林之声,间或夹着几声鸟鸣,该是在山上……鼻间亦嗅不见那股异香,想来应是离皇都颇远了。   傅断水稍收回视线,扫过搁在桌上的长形布包,片刻后才望向了屋中的二人。   谈姓的那位如常般穿着青裳,面沉似水,而秦姓的那位……包裹在他周身的是浓厚得近乎化成了实质的黑雾,快要将他所着的白衣浸成了黑衣——魔气。   不知这二人究竟是敌是友、为何救他、眼下又意欲何为……望着一身魔气的秦念久,傅断水微微一顿,倒没第一时间去摸剑,也没问纪濯然的事,而是迟疑地开了口:“你们二人到底……”   没听他追问纪濯然,谈风月风凉一哂,挑起了眉,“你知道太子为何杀你?”   昏迷时已模糊听见了纪濯然所言,傅断水眼睫一颤,并没挪眼看他,仍是紧盯着秦念久问:“你到底是谁?”   明人不说暗话,秦念久懒懒往后一靠,坐回了凳上,也不瞒他,称得上平静地道:“是与宗门有仇之人。” 第101章第一百零一章   聚沧山腰,葱葱林间。   谈风月拨开丛丛灌木,闷头走在前面。他薄唇微抿,眉眼中似乎蕴着几分薄怒,任由背着双剑的秦念久被他不近不远地甩在后头。   被谈傅二位仙君携手齐力暂镇住了身上的怨煞之气,秦念久周身金轮环绕,行动不可谓不迟缓,连迈步的动作都显得僵硬万分,跟在后头期期艾艾地喊那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只自顾前行的老祖,“喂、喂,老谈?老祖?妹妹——慢点嘛——”   谈风月却不回头,仅将步伐稍稍放慢了些许,让身后的阴魂得以跟上。   见他这般气闷了一路,秦念久觉着有些好笑,抬手拉他,“这是怎么……生气了?”   谈风月心情不佳,语气亦不善,看也不看他地道:“傅断水已知你将近入魔,你还告知他我们此行为往聚沧——怎不干脆直接随他回玉烟自首算了?”   缘是在气这个……秦念久微一垂眼,又笑了起来,无所谓地耸耸肩,“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谈风月当真不知他这是打哪拾来的自信,没好气地转头瞪他,“就怕是船到桥头自然沉!”   他虽气,实则却不是在气这阴魂对傅断水的知无不言,而更多是在气自己对往事前尘的一无所知……亦是在恼他自身不敢向这阴魂问个清楚明白的怯懦。   不敢多看秦念久面上神情,只怕惹得自己更心悸,他甫一说罢,便匆匆扭开了头去,兀自前进——却仍是不忘细心地帮那阴魂扫开了地面上的碎石,深怕他绊倒。   秦念久一直留意看他,自然将他的小动作收尽眼底,一阵闷笑,没再逗他说话,默默跟在了他身后。   有贴心老祖在前,他便也没留心看路,反拿目光追上了一只飞鸟,直望向山间云雾。绕山云雾虚白渺渺,像极了他眼底无声积淀着的那一抹郁色——   先前在青远时,他曾随手以茶渣作占,算他身死何处。   ——向南处,至高处,极寒处。   向南处,有南海广阔,激掀起层层沧澜;至高处,有山名唤聚沧,山巅入云;极寒处,常有风雪自云中化出,碎碎洒下,皑皑盖苍翠。   是此处。   他步步沿途走过,沿途看过,沿途想过,哪处是宫不妄嫌遍山只有青白两色看得眼睛疼,亲手种上的花树;哪处是徐晏清以铁石废料堆叠出的假石假山,自成一景……处处映在脑中,仿佛都还如旧时模样,可奈何如今都已杂草蔓生了,再难觅当年意趣。   无人打理,杂草枯枝便能长得这般肆意猖狂,真不知道当年仅靠衡间一人,是如何将整座山收拾得井井有条的。   ……是,斯人已逝,草木也非当年。浮于脑中过往回忆里的风景从未这般清晰过,历历皆在眼前。昔时每每与谈君迎下山除祟、得胜而归,那抹行事肆意的天青都爱先他一步领在前面,跃在这山林之间,身边相伴的是碎雪,是月华……   脑中那抹青影渐与眼前的背影交叠成了同一人,秦念久刹那失神,竟脱口唤他,“谈君迎……”   谈风月脚步突地一顿,袖下的手轻轻攥起,又转瞬松开。说到底,他并未将那“谈君迎”当成过是“自己”。虽然曾于梦中见过、听过,但……他都忘了。   仍是那句“忘字心中绕,前尘尽勾销”,于他而言,那不过是他人之事、他人之言罢了。只是不知眼前人所念的,所爱的,又是哪一个“他”呢?   心内滋味有异,他却只表情如常地回过身,挑眉问那阴魂,“怎么?”   秦念久不知他心中介怀,笑着快走两步,赶了上去与他并肩,“老祖你走得这么急,也不体谅体谅我……”   他打量周边风景两眼,偏头与谈风月笑道:“好说歹说,这处于你也称得上是故地,你走了这么大半天,可有觉着眼熟的山景?”   谈风月轻轻摇头,抬手搭上他的肩,将他扶稳了些。   不自觉地将肩膀一错,与他稍隔开了些距离,秦念久顺手指了指近处一棵歪松,与他聊作笑谈,“忘了吧,你先前就常爱坐在这棵树上,说是调息,实则小憩——”   故人旧事昔时风景,他将眼底阴霾统统藏了个干净,颇有兴致地将这些悉数讲予这不记前尘的老祖听,“那边那边,幽深处有一片梅林。我想想啊……哦对,是师姐幼时曾说这遍山只有青白两色,看着乏味,师尊经不起她哭闹,便给她辟了一片空地出来,种上梅花。梅花开时谢时,碎落满地,好看得很——老祖你先前也常去呢。我与宫不妄比练剑法,你便在旁看着,常与她拌嘴,有时还会‘浅酌’几坛……哈哈哈,我记得你有回醉了,还硬抓着宫不妄大发感慨,说些什么……什么来着?哦对,‘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 第102章第一百零二章   绕山的云雾蒸腾翻涌,聚起又散开。   宫不妄仪态矜持地以手遮挡着日光,与自宗师弟错身前行,一齐去寻正在梅林中温习功课的衡间。   时值苦夏,融融暖阳烤得人筋骨泛懒,连聚沧山巅常年积下的厚雪都消融了数寸。她足下簌簌踏雪,自顾傲然走在前头,嘴旁仍挂着谈君迎飞升一事,“谁能想到呢——”   毕竟这样令人筋骨酥懒的时节,连小妖异怪大都蛰伏不动,害得各宗修者无事可做——他们的师尊秦逢趁得空,便闭关修炼去了,只留了道虚影在复晓堂中监管宗内事务;徐晏清有友人来访,留了他在宗内小住,成日与之相谈铸剑之法,不亦乐乎;衡间日日潜心钻研功法,稳扎稳打,颇有长进;她则常窝在房中躲日光,闲闲为青远画些平安驱邪符;至于其他各宗各派么……他们观世甚少与别宗来往,也不知他们都正忙些什么,想来该也是一派闲适吧——唯有谈君迎飞升一事不胫而走,属实难得有件新奇事可谈。   说起谈君迎,她总不屑。想他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赋,便成日好逸恶劳、不务正事,到头来竟能先众人一步飞升……她秀眉一挑,兀地笑了一声,“我记着他之前不是总自吹自擂,说自己出生时祥云漫天,怕是神仙托生……该不会是真的吧?”   不然以他那股懒散的劲头,怎能有法子修成飞升?   只是不屑归不屑,她却总不自觉地在意着师弟对此的反应,屡屡回头看他,试图自他的眼角唇边寻见些细微的情绪,“——师弟你觉着呢?”   但想当然地,秦念久面上并无任何情绪。   仿佛全不在意这条“新讯”一般,他的面上眼中皆如同一池静水毫无波澜,亦如同阔然无际一片荒野平川,毫无起伏。只是不知怎么,却忽有股细如微风的茫然感轻轻拂过了心底,转息便又没了踪迹。   并没去深究那抹异样,他显露出的只有漠然,听了宫不妄发问才答:“或许。”   宫不妄原还心道他兴许会有些别样的反应,却见他平静如常……也是,他毕竟无情。她凤眸微微一黯,很快便又兴味不减地接着猜测了起来:“抑或是承了他师尊留下来的什么机缘?我听闻月隐仙翁的洞府中藏有秘宝无数——”   秦念久听她说着,神色仍是淡漠,仍是惜字如金:“或许。”   宫不妄难得听他接话接得这么勤,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唇,转而又想到他只在与谈君迎相关的事上才会这般“上心”,唇角的那抹笑意便淡了去,重新换回了不屑,“……啧,总不能是用了什么禁术。”   秦念久语气不变,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不会。”   宫不妄手掌隔在额前,因而没能捕捉见他那一刹蹙起的眉,却被他冷冷的这一答给噎住了话音,“……”   她明知道他只会刻板地道出心中所想,此言不过是客观地在评判“谈君迎是否会修习禁术”,并无半分维护之意,却难免还是被这声斩钉截铁的否定惹得一阵不悦……   眼能得见师姐表情微僵,却觉察不出她心绪,秦念久只自若地淡声续道:“修习禁术乃逆天之举,万不可能凭此得道飞升。修者功德易攒,仙缘难遇,谈君迎其人虽行事无状,修为却高,功德数亦早已修满,若得幸偶遇仙缘,飞升也并不为奇。”   “……”听着他这样冷静且漠然地谈论起谈君迎飞升之事,仿佛那人不是与他自幼同长起来、与他同出生入死的竹马,而只像是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生人一般,宫不妄唇角弧度愈发僵硬了几分,心间原本的那份不悦忽而化作了些许悲凉,无不敷衍地匆匆揭过了话题:“哈,那倒也是。”   缭绕交缠的细腻心思一时起、一时落,终不过是为“相思”。奈何她所思之人却是无心。   曾经她只觉得那谈君迎成日言行无忌地黏着自宗师弟,端的是没点傲骨、没点脸皮,徒惹人生厌,可现下……她却颇感几分“兔死狐悲”地同情起了他来。   遥想当年谈君迎还在时,他那样哄闹,又强要与她师弟形影不离,日子久了,时常令人错觉后者身上也沾染了些微“人味”,不似本身那般不近人情,而如今……她师弟再不出山,再不见谈君迎,身上那丝“人味”亦再寻不着了。相别三年不见,就连她都对那谈君迎生出了几分怀念,三不五时还会向人打听打听他的近况,而师弟……却是连“谈君迎”三字都再不曾主动提起过,偶然听旁人提起时,表现也再淡漠不过,仿佛早将他忘却了一般。   哪怕是对着空谷高声大喊,都能听见声声回音,而若是将一腔情意赋予秦念久——却是永远也得不到回应。   心中情思渐化忧思,宫不妄红唇一抿,转开了头去,不再看秦念久。半晌,才以气音低低叹出了两字:“……木头。”   梅林藏于山腰幽深处,雪中苍绿拥万红。   眼前红梅花开成片,宫不妄匆匆将脑中纷杂情绪胡乱塞至心底,如同红烟一缕般掠到了正埋头画阵的衡间身后,拿凉如寒冰的银烟杆一贴他的小脸,“小师伯携你师尊来检查功课了!可有躲闲偷懒?”   衡间盘腿坐在雪地上,画阵画得正入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个激灵,直直跳起来,酸麻的两腿又是一软,差点没跌上一跤,嘴里却只顾着急忙慌地道:“小心小心小心!——别踩着了!”   宫不妄被他这副手忙脚乱之态逗得莞尔,适时拽住了他的手臂,没让他跌下去,又垂眼一看,方才看见他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各样作设阵用的琐碎灵器,不禁好笑地挑了挑眉:“怎弄得这样杂乱,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在这儿摆摊呢。”   “这……”衡间赶忙站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我这就收拾!” 第103章第一百零三章   将近日暮,落日如灯般缓熄慢沉,染得聚沧一片温黄。   夕阳斜映之下,寥寥夜蛾翩飞,封着薄冰的桃潭覆着一层暖光,如同一面铜镜,照出岸旁两道人影,徐晏清与玉烟首徒叶正阑相对而坐,煮酒烹茶,好不自在。   玉烟位列首宗,门中弟子大多自傲,不屑与别宗门人深交,更罔提观世宗这宗门虽小,却个个人杰,满令人不忿的“异端”了。拢算起来,偌大的玉烟,愿与他们观世交好的居然仅叶正阑一人。   叶正阑为人赤诚,交友只认一个“志趣相投”,他与徐晏清相识数十载,深为他极致精妙的铸剑技艺所折服,每每一得空闲,便要来寻他讨教一二——左右徐晏清为人温和,从不嫌他聒噪。   只是再痴迷于铸造之法,接连数日谈论下来,难免也教人头昏脑涨……想着稍事歇息一会才好,叶正阑惬意地大饮一口温酒,讲起了些自宗琐事聊作消遣:“——说起来,自打年前玉辉长老修成飞升,玉烟宗主之位至今尚还空悬……”   “哦?”徐晏清依旧是一袭蓝袍,仍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君子之姿,举手投足间却更添了几分意气风发。宗主交替实属寻常,他闲闲掐诀扇弄着碳火,温声应道:“都有哪几位长老应选?”   “哪来的‘几位’……”叶正阑笑他一心扑在铸器之上,消息属实闭塞,“够格的只堑天长老一位罢了。”   堑天?徐晏清轻轻一挑眉。   有夜蛾辅助在各宗弟子间探听,他实则消息并不算闭塞。玉烟宗为玉辉长老所创,四百年间愈大愈强,终折服众宗,位列众宗之首,只是数十年前日生鬼域一役,玉烟首当其冲地折损了十数名长老,虽还有玉辉长老把持,却已显露出了些许后续无力之意。如今玉辉长老修成飞升,属实后继无人……呵,当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玉辉长老为人肃正不阿,那堑天长老却自视甚高,心中颇多算计,本就暗妒他们观世宗已久,日生鬼域一役中又被他师弟夺得了诛杀鬼王的大功,惹得他怀恨在心,明里便时常要挑他师弟的刺,暗中又常想抓他们宗门把柄——   听见这“堑天”二字便心觉鄙夷,他将轻蔑之意悉数藏进眼底,浅浅一弯嘴角:“堑天长老修为虽高,资历却浅,若是当上首宗之长,怕是难服众宗。”   叶正阑心里自然也清楚是这般,却碍于身份无法宣之于口,只得苦笑着摆了摆手,“虽是如此……但若是长老他近来能做出点什么成绩、立得大功,便都好说了。”   如今世道还算太平,哪来的大功给他立?徐晏清心觉无聊,抿唇笑笑以作回应,听叶正阑一拍大腿,笑了起来:“——嗨,管它呢!横竖玉烟总是玉烟。”   他虽较徐晏清年长几岁,笑起来时却十足飒气爽朗,半点没有兄长的架子,“倒是我听闻贵宗秦长老正闭关欲破关隘,届时待他飞升,该是贤弟你……”   观世宗门小而近微,一宗之主换谁当不是当?徐晏清本就志不在此,淡淡笑着摆了摆手,“哪里,我怎比得上秦师弟。秦师弟他才……”   “秦师弟秦师弟,你总是如此,三句不离秦师弟。”叶正阑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最听不得好友说出这类自鄙之辞,满不赞同地一叹,“是,秦仙尊修为至高,确实无人能出其右,我亦是向来敬服秦仙尊的,但贤弟你又不见得比他差上许多!尤其自从秦仙尊三年前负伤退隐,久未入世除祟,在民间的威望已不复从前,倒是贤弟你这几年却一跃而上,无论是在宗门亦是在民间都颇得赞誉……还望贤弟不要总这般自轻自慢才好啊!再者……”   好友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徐晏清早已习惯了,只捧茶在旁静听他说着,但笑不语。   叶正阑所言句句真心,亦无偏颇,他却只当他是在奉承,哪怕诚然,他所说的句句属实。   ——黑夜无尽,皓月在时,萤火之光怎可与其争辉。但当云遮月隐时,烁然亮眼的又是谁?   自打三年多前秦师弟不得再出山斩鬼,仿佛一柄寒光四溢的宝剑乍然被收回了剑鞘之中,光辉骤然淡化褪去,世人终于得以将目光投向了他人——宗门中能者甚繁,向来不只独他秦念久一个。而今时在各界中名气大盛,风头正劲以致遭人眼热的,除开他徐晏清,又有谁人?   只是这样的话语,他自己是断然不会应的。   “再者……”叶正阑自顾说了许多,迟迟才发觉好友好似正在神游般,两眼只盯着薄薄冰层下自在来去的游鱼,也不接他的话,还当他是不爱与师弟争锋,赶忙急急刹住了话头,歉然道:“贤弟向来不爱听这些,是我多言,扯远了。”   徐晏清装出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仿佛根本没留心听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啊?”   “你当真是……”叶正阑见状不禁失笑,“除了与铸器相关的事,什么旁的都入不了贤弟的耳!”   徐晏清唇角微弯,不置可否地笑笑:“还说我呢,叶仙君不也是如此?” 第104章第一百零四章   目送着衡间的身影渐远,叶正阑好笑地摇了摇头,由衷地称赞道:“小小年纪便能有心性如此,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如今秦仙尊身体也已无恙,想来不多时应便又能入世除祟,重拾威名,世人亦能再度一睹他的仙姿了!”   颇有几分感慨地,他摇了摇头:“哎,当真是可嗟可叹。同是宗门修者,有的人一心向道,全无杂念,有的人却要修习禁术以谋私……”   徐晏清听他说着,将一盏又一盏琉璃灯挂上枝梢,动作轻柔得好似在拨云弄雾,始终没让眼底翻涌着的情绪溢出半分,“是啊。”   “哎对!”叶正阑一捶掌心,“应当还能请他从旁协助我们清查禁术一事呢!”   坠在枝头的萤石彩灯幻彩迷离,在徐晏清面上照出块块斑斓光影,却照不清他眼底如雾如霾的浓稠阴郁。一些苦酸与暗恨似在舌根处交织,涩涩沿喉入腹,灼烫了五脏六腑,但他的口吻却依旧那般平和:“是。师弟他道心至坚,虽无七情,却也应是容不下修习禁术这等腌臜之举的,自然定会全力以助。”   ——师弟他道心至坚,且无七情,若是发现了自宗师兄行了修习禁术这等腌臜之举,自然也定会秉公处置。   “是,是!”叶正阑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这样一来,就都好办了!”   心下轻松许多,他扬唇笑起来,闲闲拨弄起了枝梢上随风轻摆着的玲珑灯盏,“这琉璃烧铸得倒是精纯……”   忽地,他眼睛微微一眯,发觉这琉璃的质地竟与好友那枚极为珍视的梅花剑坠极为相似,又联想起方才衡间说这灯是宫不妄所制,不由心中一动,挑眉看向了徐晏清,奇道:“咳,贤弟如今这般……却怎么还未娶亲呢,可是还没觅得一个称心的?”   “‘觅得称心’……这话说得,像是在唆使我去强掳民女似的。”徐晏清笑音淡淡,似是在同他玩笑,“情爱二字,要的还是一个两心相悦才好。我不愿强求,更罔提‘强掳’了。”   ——这句倒不是假话。   他有心悦的,有想要的,有期盼的,却鲜少去强求什么。   ……唯有一样,唯有一件。   他徐晏清,天资、灵根、悟性样样不差,样样拔尖,放眼世间九教六门五派,除开那一人,又有谁胜得过他?——可世间偏偏却有那一人。   天生仙骨、地赋灵躯,光这一样,便是他背破了千万功法、练断了百十灵剑、再修炼百年也追不上、抵不过的。可独望那一人项背,又叫他怎能甘心?   他又不是那谈君迎,空有一身差不了秦念久许多的好天赋好本领,却甘心屈居人下,在他身边装疯卖傻。   不甘心,总是不甘心……便终究岔了心。   在这短短十数年间,他修为大涨,进步神速,又时时谨慎地把控着显露出的分寸,仅叫人称奇,而不叫人怀疑,又在旁瞧着师尊放任那一人斩鬼,全不加以劝阻,终等到了他“称病归隐”之日。如今他徐晏清,在民间、在宗门、在各界,终于不再只是“秦仙尊的师兄”,而是“观世宗仙尊徐晏清”了。   而这一切……他这唯一“强求”得来的,也都将化作泡影了。日后只怕……就连他呕心沥血钻研出的剑灵化形之法,也要被染上污名。   本就是饮鸩止渴之举,覆水总难收,他早想到会有今日的。   只是当“今日”到来之时,他却仍是……不甘心。   ……   除非……   …………   一腔思绪混乱翻腾,又骤然空白了一瞬。似是被那一瞬的空白蛊了心智,诱惑着他做出了一个选择——   静静将最后一盏琉璃灯挂上桃枝,他轻咬了咬牙,兀地转头看向了叶正阑,“——对了。你先前不是说想要借我所撰的剑录一观么,就放在了藏书阁。咱们这便同去吧。”   ……   ……   夜空寥廓,晚风轻徐,复晓堂中灯火通明。   一道身着素灰锦袍、手握梧桐木杖的半透虚影坐在主位,他身姿板正、面容微肃,正偏头与坐在近旁的宫不妄说话,徐晏清捧茶陪坐在旁精心听着,嘴角虚挂着几分弧度,秦念久则坐在稍远些的地方,视线空落地挂在虚处,并没在听他们的谈话,而坐在他身侧的衡间忙活了一整天,已趴在小案上眯眼睡了。   修者长寿,秦逢年近双百,却仍精神矍铄,一头长发灰黑掺半全为操心过甚的缘故。他先关怀过宫不妄几句青远的近况,方才转向徐晏清,微挑了挑长眉:“怎么今日没见你那友人?” 第105章第一百零五章   四月初一,烈阳倾山巅,风声劲猎,甩扬起众宗人色彩斑斓的衣袂,抚刮过他们按于剑柄的手上。   十七宗长老悉数到齐,各领着门下几十亲徒,合共千余人面容俱肃,围堵得生云台水泄不通。   “诸位……”宫不妄午休被扰,面上半倦半愠,蹙眉望着眼前声势浩大的一众宗人,又是不解又是好笑,“……这是做什么?”   无人答她。躁动不安的气氛那般粘稠无隙,似连劲风都难以穿透而入。   忽而,一道灰影踏风而来,旋而落地,手中木杖狠狠一杵。   秦逢原正闭关潜修,此刻提前破关而出,气仍不稳,怒然喝道:“——不知各位仙友缘何贸然登我宗门,扰我修行?!”   一语喝毕,他急急调息,视线在各宗门人面上梭巡而过。   “扰你修行?”伴随着腰间佩玉相击之声,原就立于众宗人前方的堑天长老进一步上前,直视着他道:“可笑!”   他生得高鼻阔口,眉眼间挟尽风霜,犹如金刚怒目,如箭般锐利的目光直扼观世宗众人咽喉,其间又暗藏着几分快意:“贵宗弟子秦念久,斩鬼差一即满百万,缘何欺瞒首宗不报?!”   一声喝问犹如惊雷,激荡起山谷中群鸟纷飞,又圈圈回漾,直震得众人心底发颤。   被他这声如洪钟的质问镇得一怔,宫不妄眉眼间那丝残存的困意霎时消散无踪,瞠目失言道:“……什么?”   秦逢亦是一顿,面上怒色微褪几分,双眼径直扫向站在堑天长老身侧的叶正阑,视线中满是惊疑。   同样仿若惊疑地看过去的还有立于宫不妄身旁的徐晏清。如往常那般,无人发现他眼底那抹阴晦。   顶着四道似能刮骨的视线,不消他们开口发问,叶正阑便面沉如水地开了口:“贵宗先前只说秦仙尊负伤归隐,我却无意在贵宗藏书阁中瞧见了记有秦仙尊功德数目的案档……”   实是问心无愧,即使是对上了徐晏清状似诧异的视线,他也坦然无惧:“未经准许便翻阅了贵宗案档,是我之过,我自当领罚。但兹事体大,还请贵宗给出一个解释来!”   “……”听他言语间颇为义愤,再看各宗人面上厉色,宫不妄死死一攥袖口,暗道不好。   人心总难测,修者亦是人。斩鬼十万者,世人交赞;斩鬼二十万者,能称英雄;斩鬼达三十万,堪当救世主以待——但有道“斩百万鬼即成魔”的咒坎在,若有人直斩至差一即满百万,便要猜疑他是否别有图谋了。何况各宗原就对他们观世心存芥蒂,定会借题发挥……想师尊当年瞒下此事不与外人道,不就是为防今日这般?可怎么……   片刻的沉默过后,她勉强地干笑了两声:“我当是什么事呢,缘是这个。”   貌似轻松地抱起了手臂,她道:“各宗门下弟子所攒的功德数目向来只由自宗统计,本就没有应要上报首宗一说,谈何‘欺瞒不报’?况且我师弟无心无情,平生只知斩鬼为苍生,并无它意,更已自发立下誓言,今生不再斩鬼,这三年来亦都待在宗内,不曾离宗半步……”   她口吻颇缓,句句诚心,不想宗门人却完全不为所动,叶正阑亦是微一蹙眉,露出了些微痛心来:“宫仙尊仍要隐瞒么?我那日明明听贵宗弟子亲口说了,秦仙尊旧伤已愈,就要伴他再度入世除祟!”   衡间辈分较低,一直垂首立于人后,适才听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唰地惨白了一张脸,失措地抬眼望了过去,徐晏清闻言亦假意震惊地看向了叶正阑,似难以置信一般:“……叶兄?!”   秦逢眼中灼人怒意再难遮掩,倏地扭头看向秦念久,厉声喝问道:“真有此事?!”   万千道视线齐聚于一处,皆等着秦念久答话,他面上却仍是仅有漠然,如实应道:“是。”   “不,不是这样的!”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之处,衡间张皇地抢下话来,欲要作辩解,可这里哪有他说话的份,堑天长老不过一甩手中灵幡,一股威压便不由分说地卷席而来,重重将他逼跪在地,直迫得他口不能言。   此举不可谓不粗暴,本就僵滞的气氛顷刻间严峻起来,宫不妄立刻抬手按剑,怒道:“有事说事,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事态尚未分明,”徐晏清匆匆去扶衡间,面上唯有着急之态,“诸位勿要冲动!”   分明?秦逢顿觉不妥,狠狠一皱眉:他怎会如此说话?!   果不其然,星罗宗的占刻长老一甩锦绣星河袖,上前一步道:“分明?!红岭替生门有异,吾等先前只当是有宗人修习禁术所致,现看来只怕是贵宗弟子修岔了心,有要成魔逆天之意!”   “你!——”宫不妄按剑的手不觉收紧了几分,急而喊道:“秦师弟他所修的是无情大道,道心至坚不过,怎会有此意!”   见师妹似要拔剑,徐晏清慌忙将她拉退了半步,方才震声道:“长老慎言!日生鬼域一役,在场诸位仙友多少都曾与我师弟并肩而战,难道不知他为人几何?!怎会作此猜想!”   他不提这茬则已,本仅有宗门长老发话,现则各宗亲徒也纷纷掺和了进来:“……确实……”   “可也仅那一回……平素甚少见他……”   “……当日他足斩了有几多鬼?”   “谁知……观世不是瞒了数目……”   楼愈高则近危,宗门弟子大多羡妒秦念久,因他无心无情,全不与人打交道,实际上也无几人真心倾敬他,就连原本对他颇有几分敬仰之意的,念起他斩鬼时身负重伤周身浴血,却仍面色自若斩鬼不停的模样,不禁也觉着狐疑了起来:“当真是为了攒功德么……”   “……若是求飞升,早已够数了吧?听闻那谈君迎仅斩了三十五万,他不也飞升了么?”   “……难道真是为求成魔?”   “怎会如此……”   人多总是口杂,真意为苍生着想者有之:“魔者祸世,若真是如此,今定当将其诛之!”   见人堕神坛而觉快意者有之:“实然,事关重大,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心仍存疑虑者有之:“我见秦仙尊不似向魔之辈,不该就这般妄下定论……” 第106章第一百零六章   ……事已终了?   ……观世宗、秦仙尊以死证明了自身清白?   不!在场众人无不捕捉见了那一霎那的异样,就连徐晏清都目露震惊,呜咽不止的宫不妄更是一怔,轻轻发起了抖来。如果她方才没看错的话……那一瞬,师弟分明是……分明是动了心念,以至破了大道,招致怨煞之气反噬……   她仍颤着,已有回过神的宗人惊喊了起来:“方才那是什么?!”   “怨鬼?!”   “秦仙尊是遭怨煞反噬成为怨鬼了吗?!”   “怎么会!”   一阵喧哗间,忽有人抓见了紧要之处:“等等……秦仙尊他、他是自尽的……”   秦仙尊斩鬼差一即满百万,若他自身成了自己剑下的第一百万只怨鬼——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滚滚稠黑魔气已然翻涌而起,吞天噬日,不过须臾便扼压住了在场众人的呼吸,似要生生抽离出他们的神魂。   转眼间异变陡生,天色剧黯,所有人面上尽是痛苦扭曲之色,纷纷抬手掐诀设阵试图驱散魔气,却都收效甚微,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团黑红两色交织的庞然身影自秦念久倒下的身躯中拔然而起,渐渐化出了由无数断首残肢交融而成的崭新形体,伴随着浓烈的刺鼻铁锈腥血之气、百万怨鬼齐嚎的震耳嘶鸣,有黏稠褐血源源不断地那难以名状之物中涌出,甫一触及空气便疾速蒸腾成魔质黑雾,以不及掩耳之势急扩开来。   不过须臾,那魔物竟已渐升高了近百尺,甚至无需动作,使人单单望它一眼,便已被心底无限膨胀开来的惊怖之感给摄住了呼吸,近乎动弹不得。   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得堑天长老自喉间逼出的嘶哑怒吼:“观世贼宗!还说你们没有豢魔之心?!”他话音虽染透怒意,却难掩其中夹带着的几分激动与兴奋:若他堑天能趁机一举歼魔,那这功劳与功德……   可仅以他一人之力,怕是……   没等他深想出个所以然来,秦逢额上青筋道道爆绽而起,急怒攻心地暴喝一声:“闭嘴!!”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遮天魔气摧压之下,就连他也近乎难以站稳,只能目眦尽裂地死撑着手中木杖,脑中思绪急转——   此时魔怪初成型不久,行动缓慢,力量尚还不强……眼见那蔽日魔气笼遍群山,就要向世间人城卷去,事态紧急,由不得多作思考,他勉力将手杖向下深深重压,质地坚实的梧桐木杖几被按出了“咔咔”碎裂之音,末端径直扎碎了足下玉砖。   随着他字字艰难地念出聚灵决,只见霎时间刺眼华光大盛,整座聚沧所蕴藏的灵气簌簌向那梧桐木杖奔涌而去,如同活水入枯木,灵杖霎时遽长,寸寸膨开,生出枝蔓,眼见就要将秦逢包裹其中,秦逢却仍未松手——   “师尊不要!!”   意识到师尊这是要攫取遍山灵气设阵舍身镇魔,徐晏清满目惊骇,想也不想地拼力疾冲过去,欲要将他拉开,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要触碰到秦逢的衣袖时,却被秦逢狠狠拂袖震开了数丈,力道之强,竟震碎了他数根骨头、数段经脉,直教他呕出了一口鲜血来。   木杖渐与血肉融为一体,所化出的梧桐灵树眨眼繁茂,秦逢面覆木纹,口中灵咒诵念不停,望向徐晏清的眼中唯有似坚冰般寒凉的失望,犹如剑刃穿心。   只一眼,便望得徐晏清恍惚一颤:……师尊他,都知道了!   梧桐灵枝已深扎入脑,镇阵将成,秦逢再不愿看他,只忍痛拼尽了最后一分气力,高声喝道:“……秦念久道心不坚,失意堕魔,再非观世宗弟子!”   眨眼,幽蓝光芒万丈从已然成型的梧桐灵树中爆射而出,直冲天穹。   转瞬,灵光如瀑般倾盖而下,浸没过那庞然魔物,亦将浓黑魔气悉数消解净化。   光华刺目中,无人瞧清那高可参天的魔物被块块分解,一道人影自中高高坠下,遁入无形,只得见幽蓝光芒渐渐褪去,遍天魔气、满山灵气皆再无迹可寻,抬眼又是旭日晴空,白云悠悠。   惊变仅在短短一瞬之间,在场众人皆被魔气摧伤得不轻,宫不妄泪痕已干,满眼空茫,失力跪跌在地,红唇动了又动,终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师弟……师尊……”   遭了师尊狠厉一击,徐晏清尤其伤重,口中满是腥血,亦是仿佛失了魂般僵僵不能动弹,一句“怎会如此”涩涩卡在喉间,迟迟吐不出口。   却有宗门弟子讷讷替他说了出来:“……怎会如此?”   “这……”   “秦仙尊他……”   “方才那是……”   虽然五脏仍疼,六腑仍痛,一众宗门弟子惊魂未定,面上神情各异,却并非痛意所致,只因他们皆在猜想会不会是他们逼迫秦仙尊以死证道,他心有不甘,方才会破了大道,以使入魔——但谁人敢开这个口? 第107章第一百零七章   “咳咳咳,咳咳……”   午后日光透入窗栏,藏书阁中细尘飞扬,好似浮着金沙。   仍是那副金轮环绕、身染黑雾的模样,秦念久披了块薄毯,怀抱着一块脏兮兮的软枕,姿态懒散地盘腿坐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打盹般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手中的书页,被扬起的尘埃激得轻咳个不停。   灰尘四散,他以袖掩着口鼻,拿目光追着书阁中辗转忙碌的谈风月,皱着脸小声抱怨:“老祖你动作就不能轻些……”   “……”谈风月手中抱着足有半人高的书册,面上、身上皆是斑斑黑灰,忍了又忍,终是无语地瞥了这只闲在旁动嘴帮忙的阴魂一眼,“那换你来收拾?”   “不了不了,”秦念久迅速收起面上不满,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神色,连连摆手,“辛苦老祖,辛苦老祖!”   说着又拂袖抹了抹一旁积着厚灰的小案,示意他来坐,“忙活半天了,来小歇片刻?”   一见这阴魂面带讨好的模样便有些忍不住笑,谈风月又瞥他一眼,小心地将手中书册挪放好,方才坐了过去,掐诀仔细整理起了身上的脏污,“还算有良心。”   秦念久便撑着下巴带笑看他,也不说话。   都快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谈风月拿银扇轻轻一叩他前额,正要说些什么,远远地,三九乐颠颠地抱着一箩筐长相奇异的灵花仙草小跑进来:“仙君、鬼君!——”   他跑得急,差点没被门槛绊上一跤,嘴上却只顾着邀功:“我又清理完了一亩药田!呼,累死我了。就是这些个花啊草的,我分不清都是什么……是该晾起来,还是扔了?”   “唔,我看看啊……”不过掠眼一扫,便辨清了那花草的种类,秦念久动作极轻地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这几株还有些用处,留起来晾着吧。这几株不能晒,得阴干。——这几株是杂草,迟些点丛火烧了便是。”   “好嘞好嘞!”三九点着头一一应过,认真记牢,一个扭头便捧着箩筐去寻了个干净角落坐下,埋头按鬼君所说的分拣起了那花草来。   好似自打这小鬼重伤痊愈后便变得乖巧许多,也没再见他显露出那股郁郁萎靡之态,谈风月偏头瞧着,不免觉得新奇:“这小鬼倒是变听话不少。”   秦念久略一垂眼,懒懒将下巴搁在靠枕上,如往常那般拖着长声揶揄他:“还不是多得老祖威严,镇得住他。”   “是是是。”谈风月收回视线,垂头信手整理起了小案周围散落的书册,也如往常般把揶揄抛了回去,“只可惜这威严镇不住你。”   一句话说完,却没听身旁阴魂反唇驳回来,他动作一顿,无不心慌地匆匆转头看去,却正对上了秦念久盛满笑意的眼。   捉见了他面上转瞬划过的担忧,秦念久忍俊不禁地拿指尖戳了戳他的脸,“怎么,怕我一时失力昏迷了?——天老爷,我哪有那么虚弱。”   被点破心中隐忧,谈风月欲盖弥彰地凉凉白他一眼,手却还是很老实地探过去,替他掖了掖薄毯,惹得他又是一阵好笑。   如今这阴魂已全然褪去了陈温瑜的样貌,原原本本地现出了本相来,不过略一扬唇便能动人,饶是淡定如谈风月,被他这样笑望着也难免觉得耳尖微微发热,只能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挑眉问他:“笑什么?”   “没有啊。”像看不够他似的,秦念久盯着他的视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咧嘴笑得开怀,“就是从没见老祖你这般勤快过,觉得新鲜么。”   “毕竟如今你这般‘身娇体弱’,总不能劳您大驾。”谈风月确实惯来怠工的,被他这样嘲弄也无可厚非,耸耸肩便认了,又拿扇柄将他的脸轻轻抵偏了些许,“别这样盯着我笑,怪渗人的。”   “真是……”贴在颊上的银扇一片冰凉,秦念久嘟囔着微眯了眯眼,小声嘲他:“口是心非。”   反被他这小表情闹得莞尔,谈风月略略倾身过去,一展银扇,以扇面作遮挡,却没敢吻他,只轻啄了啄他的前额,便又抢在他反应过来前迅速端正了身形,随意自从手旁的书堆中抽了一册抛过去,正色道:“这本还未翻过呢,里面兴许有解。——若是觉着无事可做,过分清闲,便翻着解解闷吧。”   “喂……!”秦念久忿忿瞪他,动作不可谓不迟缓地拿起手边古籍抽了他一记,“放浪形骸,没个正形。”   自觉扳回一城,谈风月微微弯了嘴角,也不再逗他了,只回过身去心情颇佳地继续拾掇了起来。   瞧见他面上神情,秦念久轻抿了抿唇,又静静多望了他片刻,方才垂眼翻起了那册册古籍。   轻风卷微尘,无息亦无声。顶着脑中阵阵袭来的晕眩感,他页页翻过手中古籍,微垂的眉眼间无声地泄露了出几分疲态。 第108章第一百零八章   “二楼也已收拾得差不多了。”   谈风月不动声色地瞟过窗框处那抹细微的彩光,将三九拎至了一旁,放他站好,一手将怀中书册摞在案上,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了这一大一小两鬼,“偷偷背着我聊些什么呢?”   秦念久闻言便看向三九,幅度细微地挑了挑眉。   “哪有‘偷偷’……”接收到了鬼君递来的眼色,三九冲谈风月吐了吐舌头,心里暗暗骂他小气,“我择完了那花草,怕鬼君一个人待着闲得慌,这才来陪他聊天解解闷么——”   猜也知道这小鬼正腹诽着自己,谈风月冷冷一戳他额头:“怕是你自己闲得慌吧。”   “什么嘛……”这两个人,一个爱捏他的脸,一个爱戳他额头,真不知道谁才是小孩!三九又是捂额头又是揉脸颊的,瓮声瓮气地替自己争辩:“仙君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藏书阁就是那……咳。你还留鬼君一个人在这坐着,自己去忙活,也不怕惹得鬼君伤怀……”   他那日在纸符里都听到看到了,这藏书阁就是害他鬼君一宗身死的祸起之处——那鬼人徐晏清带着那劳什子玉烟首徒来了藏书阁,说是翻找剑录手稿,却假意忘了那手稿放在何处,在桌上案上架子上一通翻找,引得叶正阑着手帮他收拾,这才教他无意间瞧见了那功德案档……   光是想着便觉来气,又对国师积怨深深,三九拳头紧攥,轻啐一口,忍不住窃声骂道:“哼,狗贼!”   乍听他此言,谈风月还当他是在骂自己,却意外地没与他计较,而是略略一僵,看向了秦念久:“……是我欠考虑了。”   “哪会!”最见不得他这副如履薄冰的小心模样,秦念久无奈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拽近前来,“要是真照这么说,这聚沧哪处都能惹我伤怀,那我们不如早早离开此地算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三九更是着急解释:“不是不是,我骂的是那国师——”   实则他倒也不是如履薄冰,只是无论这阴魂是否会伤怀,未考虑周全便是他之过。谈风月略作迟疑,终还是轻轻抚上了秦念久的发端,简单“嗯”了一声算作回应,便将他拉了起来:“先回房歇了吧。左右这书阁我都已收拾齐整了,留三九在这儿清清灰除除尘即可。”   这活计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三九懵懵一呆:“啊?那仙君你呢?”   谈风月却已如风般将秦念久卷离了藏书阁,遥遥抛下一句话音给他:“——陪你鬼君解闷,免他伤怀。”   晚霞酡红,夕阳入海。   被翻新整修过一遍的竹屋尚还称得上雅致,根根青竹笔挺,如翡如翠,内里布置也仍是那般素净,除了那原本琳琅的博古架上缺失了大半物件,余下一切都好似旧时模样。   眨眼间就被谈风月一路带至了竹屋之中、放他在床沿坐好,秦念久阵阵目眩,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好笑地一擂这老祖,“这么急做什么!”   谈风月坐到了他身侧,自顾摆弄起了床边小案上的茶具,“怕你不愿在藏书阁久待。”   “分明是欺负三九吧!”脑仁闷痛,秦念久拿手一磕前额,毫不客气地拆穿了他,“真是……害得我头晕。快快,劳驾让我靠靠。”   谈风月为自己斟茶的动作稍顿,凉凉嗤他:“娇气。”   说是这么说,他却搁下了茶杯,依言将他扯倒在了自己腿上,自觉地替他揉起了额角。   后脑枕上一片温软,确实消减掉了些许晕眩,秦念久十分受用地微微眯起眼,手指顺势绕上了谈风月垂下的发丝,“……不过早些回来歇下也好,我确实有些困了。”   若换作之前,这时谈风月定会打蛇随棍上,满是私心地拥他倒下,可现在……一切都好似不同了。   毕竟他现在神智混沌,身体亦虚弱,谈风月没多说什么,拿手覆上了他的前额,轻轻拍着,一副这便要哄他入睡的架势。   奈何秦念久却是向来不安生的,前一句才刚说了困,后一句便又开始叨叨了起来:“今日收拾了藏书阁,明天便能去整理库房了……唔,离库房不远就是厨房,可以叫三九顺手去清理……离远了还有几方岩洞……”   谈风月垂眼听他絮絮念出只有他记得的各处地名,逐一应了下来,“好。嗯。我来收拾。……”   自窗外透入的暖橙夕照逐渐变作紫红,又点滴转暗,眼前的景是旧景,身边的人是故人,竹屋青衣,满目青绿,耳畔的话音也是那样熟悉,一派静好光景。   许是这样静好的光景令他想起了青远,又许是这老祖句句顺应的模样着实新鲜,秦念久稍喘了口气,将绕在指间的发丝卷起了又捋直,末了还轻轻拽上一记,好笑道:“若是在青远时你也这般勤工,宫不妄肯定就不会那般对你生厌了。”   他说出这句话实属无意脱口,好似“宫不妄”不是那幻阵中凄然落泪的师姐一般,竟惹得自己蓦地一顿,无端恍然:“……说起来,还答应过她我们要回青远去呢。”   是这一世的他与谈风月答应了鬼城城主,要回青远去,而不是上一世的秦念久与谈君迎。   谈风月察觉到了他的失神,原本覆在他前额的手掌轻轻下挪,虚虚遮住了他的双眼,“还回去吗?”   眼前一片漆黑,却暖而可靠。秦念久抬手盖上了他的手背,答得笃定:“回。迟早会回去的。” 第109章第一百零九章   团团灰云暗暗偏冷,饱吸着要降不降的雨水,好似要自半空下坠,模糊了远山轮廓。明明还未到傍晚,山间鸟兽却已纷纷归巢,一片无声,唯有风声低低呜咽。   任由衣袂随风而飞,秦念久独自站在生云台上,垂眼看着掌中略有些发皱的传音纸鹤,面色难得地既愠又恼。   算算日子,距他们回到聚沧已过了大半月有余,与他的设想相去甚远,宗门人非但根本没找上门来,就连谈风月每隔数日下山采买也未探听到半点风声——如此风平浪静的,当真是白费他成日惶惶悬心,草木皆兵。   满心烦忧,他无不头疼地捏了捏鼻梁。……难道那傅断水是被他那太子弟弟一刀捅得受伤惨重,以至于猝死在了回宗路上不成?   ——当然不可能。   近日来虽然并无任何风吹草动,但他手中这枚快被人遗忘了的传音纸鹤却在昨夜短暂地亮起了片刻。   仅是片刻,就连浅眠在他身畔的谈风月都没能发觉。片刻之中,纸鹤那端并未传来任何人声,只听得见有呼吸声浅浅,仿佛是正欲言又止,又不等他开口,不过转眼便断了音讯。   着实猜不透那傅断水究竟是何用意。——是为求稳妥,想拖长了时间待他更虚弱时再携人将他一举拿下,抑或是他当真听进去了那句“待他真成了魔再屠也不迟”,这才按兵不动,又或者是念着他们的人情,想留他多过几天安生日子?——谁知!   他只知道敌袭迟迟不来,自己逐步入魔的速度却可谓是一日千里……照此下去,只怕是还不等他手刃仇敌,世间便要生灵涂炭了!   脑中阵阵袭来的晕眩感渐深渐重,周身漫绕的魔气再难压制,已然近乎将金轮染成了黑轮,秦念久心间暗骂着那傅断水行事拖沓,几度想要泄愤地将手中纸鹤揉作一团,却终是作罢,将那纸鹤收进了袖中,口中低低抱怨:“啧,这玉烟首徒的行动力,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当年那叶正阑,可不是一探到蹊跷便马不停蹄地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了?哪似他这般拖延!   按说宗门人不来,也算是留出了时间给他去寻避免成魔之法,可——要知道观世宗虽小,其中藏书却浩瀚,全然不输各大宗门,这段时日里他与谈风月日日流连于藏书阁,几要翻尽了古籍旧经,却是一无所获。   是了,早该想到的。已然堕魔者死后还魂再度入魔,前无古人、闻所未闻,世间又怎会有解?   件件设想接连破灭,如此,只能另做打算……   又是一声轻叹自唇中吐出,秦念久只觉得舌根涩涩发苦。谈风月、三九、青远……件件记挂之事自脑中划过,最终凝成了一体:   ——无论如何,唯不能堕魔祸世。   这般想着,他略一沉吟,转眼盯上了身畔的梧桐枯木,若有所思地朝那梧桐挪近了几步,“唔……”   当日他失意堕魔,是师尊秦逢舍身坐化以镇魔气,将他击落了交界地……而他们那日回到聚沧,这梧桐仍对他身上的魔气作出了反应……   轻抿了抿唇,秦念久凑得离梧桐树更近了些,将手一揣,低声下气地与那树好声道:“咳,师尊啊——”   心知师尊已死,这株梧桐亦无灵智,他却仍是似笑似叹地望着眼前梧桐,随手拂袖御风将地上枯叶拢作了一堆,一派轻松地调侃道:“这不,弟子知道师尊向来更疼师兄师姐,于弟子唯有师恩,并无亲恩……但弟子我为达师尊宏愿,一生斩鬼不停无歇,咳咳,怎么说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吧!——这回弟子有难,师尊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若他猜想的没错,这株梧桐应是类似于一件聚灵器般的存在,能纳灵气以净魔气,虽然已无生机,但多少也该残留有些效用才是……   “冒犯您老人家了啊,多担待多担待。”   边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抚上了那枯老的树干。   梧桐枯干,内里已无灵气,可在触及到他掌中魔气的一刹,却仍是阵阵颤动了起来,迸发出一连串木纹炸裂之音。   仅仅一触,抚在树干之上的手掌便疼痛得好似正被烈火煎灼,激得秦念久轻嘶一声,匆匆收手,脑中思绪却急转了起来。   果然,这梧桐木效用仍在!不过只触碰了刹那,他手臂上的魔气便肉眼可见地淡化了不少,脑中扰人的昏涨裂痛之感亦短暂地消失了踪影,还了他难得的片刻清醒。 第110章第一百一十章   湛蓝晴空下,树也青青,草也青青。   满目青意中,三九哼哧哼哧地拽着一根粗绳,以粗绳系着三四坛快要跟他一般高的酒坛子艰难前行,后拖出一地黄绿草汁。   恍惚好似自打鬼君在国师塔中将他从生死边缘救了回来,他这小鬼便活得越来越像个“人”了。一旦劳累起来,气喘吁吁时甚至能感受到胸腔闷闷胀痛——着实新鲜得令他欢欣。   酒坛沉重,他每一步都踏得艰难,突地又被地上散落的物件绊了一跤,不禁“哎哟”一声,着眼细看,才见地上四散的皆是册册古籍,抬眼又见树梢上垂挂着一抹青色,赶忙便像找着了救星般扯起喉咙喊:“仙君——仙君!”   “……”   谈风月翻查古籍翻得正烦躁,难得放松下来合上眼小憩片刻,就被扰了安宁,微恼地揉了揉额际,没好气地偏垂过头来看三九:“做什么。”   待看清了他身后的酒坛,又不由得一顿,“……犁地呢?”   “不是不是,哪儿呀!”三九吐吐舌头,擦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我刚刚不是在整理地窖么……发现里面还存着几坛青梅酒!先前在那什么幻阵里听那衡间说他腌了梅子,我想着这几坛酒该也是他泡的……呃,怎么说……”   他有些赧然地摸了摸后脑,“虽然他已经死……咳,不是,虽然他已经不在了,但这酒还在呢。我想他一定是想让鬼君尝尝的,就自作主张地搬了几坛出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喝。”   “唔。”这小鬼倒是一心为着那阴魂着想。谈风月少见地没说些风凉话来泼他冷水,而是翻身下来,仔细检查起了那几坛老酒,“有心了。”   若是寻常人家所酿的青梅酒,至多过足两年便不能入口了,但眼前的这几坛毕竟是宗门人所酿,上面施了重重法术,即使过足百年也仍香仍醇。他抚着掌下已褪了色的暗红酒封,略一颔首,“尚还喝得。”   “那就太好啦,没白费我这一番力气!”三九累得够呛,仍不忘得意地扯了扯嘴角,嘿嘿笑着顺势坐到了其中一坛酒上,晃着腿向他打听:“鬼君身体好些了么?”   鬼君的身子日渐虚弱,近几天甚至都没见他出门,饶是性子大咧咧如他也没敢去叨扰……他有些担忧地咬咬嘴唇,眨了眨眼,“……能喝酒么?”   绝口不提秦念久近几日闭门不出全因那夜他们二人过于放纵所致——谈风月一本正经地咳了一声,轻巧地拎起了那条粗绳,“好多了。这酒不烈,想他浅酌一两杯应该没事。我们这便过去吧。”   微风细拂,竹屋内外一片绿意清凉,窗沿下一小丛火焰烧得正旺。   秦念久懒懒趴在窗沿,将一页页宣纸投进火中。跃动的火光映在眼内,像瞳仁也正明暗闪烁,教人难以辨清他眼里所含的究竟是何种情绪。   ——昔日师兄在时,他全不通人情,不知师兄心内要与他争胜,更不知师兄心底纠结,以至于引祸而起。   比么,争么,又有什么好比、什么好争的呢。天赋仙骨、地予灵躯,换一世无情,难道也算福气?   看着炽热的火舌尽忠职守地将纸上墨迹舔舐干净,吐出片片黑灰,他将下巴垫在手臂上,自言自语地与清风道:“……不知道师弟我这番,算不算又胜了师兄你一回?”   略带怅然的一句玩笑话脱口,可心中却并无轻松之意,反而只觉得涩涩发苦。即使是如今的他,也仍称不上通晓人情,正细细咂摸着心间这复杂难解的滋味,余光瞥见谈风月一手牵着三九、一手拽着叮咣作响的一串酒坛远远而来,便赶忙扬手将余下的纸张哗啦扔进了火里,面上挂起了笑:“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这小鬼寻得了些好东西,要讨你欢心。”三九许久没见着他鬼君,已欢呼着翻过窗框要往他身上扑了,谈风月则将酒坛放稳,对着那正翻腾的火堆挑了挑眉,“闲得无事,放火烧山?”   “哪儿啊……”秦念久将三九揽在腿上坐稳,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我看案台上太乱,总得帮着收拾收拾么。”   谈风月哪会信他这说辞,上前去轻轻揪了一记他的耳尖,“不是在给你那死鬼卿卿记账?”   “哪来的死鬼卿卿,是鬼差大人——”秦念久迅速腆着脸表忠心,而后嘿嘿一笑:“毕竟前一阵兵荒马乱的,就连国师一事都还没给他讲分明呢,还有我那前尘……”   那沓纸页中的确有大半都是烧送给鬼差的流水账,因而他说得也算问心无愧,又半开玩笑地道:“一码归一码嘛,是阎罗老儿要算计我,鬼差老兄他大约也只是职责所在、听令行事,而我与他好歹多年相伴,久不给他汇报近况,万一惹得他担忧可如何是好?”   “……”   真不知是该说他性情单纯还是该说他没心没肺,谈风月无奈地拿指尖戳了戳这阴魂的额头,转而扫了一眼火中尚没来得及燃尽的纸页,见上面多是些信手涂鸦,又觉得那涂鸦好似有几分眼熟,正欲再细看分明,就被秦念久拿话岔了过去,“咦,这是什么酒?”   “是青梅酒!”三九方才一直插不上话,好不容易抓住了发言的时机,忙抢白道:“是我在地窖中寻到的,呃,我、我想着……”   话都已在嘴边了,他忽地又担心起了自己此举是否有些多余、会不会惹得鬼君感怀往事,不禁有些磕巴了起来,求助性地看向了谈风月,“呃……”   谈风月倒是大方地拍了拍他的头,三言两语便向秦念久解释清楚了这酒的来历,又温声道:“小鬼一片心意,可不能不领情啊。” 第111章第一百一十一章   玉烟宗坐落于雁鹭湖旁的落霞山上,宗门内外块块砖瓦皆由玉石铸就,衬着月色熠熠生辉,如云如雾,犹如蜃景一般,自远处打眼望去,只能看见烟云笼着一池寒水,是一副极其静谧的景色。   可此刻的玉烟宗内却全然一副脚步纷杂、私语窃窃的嘈闹景象。   宗门弟子,皆是卯时晨起,戌时歇息,而眼下已然过了丑时,各处却是灯火通明,盏盏红灯映照得玉砌的墙廊好似火烧一般。宗徒们无不扒着门框往外探看,交头接耳:“发生什么事了?”   “怎地连堑天长老都惊动了?”   “方才那异象……”   “什么?大师兄房中有魔气?”   “可别乱说!”   “我听大师兄似乎已被押进刑堂了!”   “怎么可能!”   “大师兄自从皇都回来后就一直有些古怪……”   “嘘!嘘!叶长老来了!”   ……   叶正阑神色紧张地穿廊而来,急掠过正吵闹不休的宗徒们,满面厉色地喝止了他们的讨论:“收声回房!”   再不见当年光风霁月的爽朗模样,如今的他须发皆白,眉眼间尽是憔悴之意,双唇近乎紧抿成了一条直线。一句喝毕,他也不管各宗徒是否当真老实地听命回了房,只自顾脚步匆匆地赶向了刑堂。   密闭的刑堂当中,粒粒豆大的烛火随着叶正阑推门的动作倏地一跳,道道虚影照在堑天长老面上,给他原就阴晴不定的脸色更添了几分阴霾。   如临大敌般,他呼吸沉重地负手站在上位,两道如刀的视线直直刮向跪在下面的傅断水。   月前才自领过携师弟擅自离宗、插手朝廷之事的重罚,腹部被纪濯然捅出的伤口亦还未完全痊愈,傅断水微垂着眼帘,面色格外苍白,就连嘴唇也无甚颜色,同样紧紧抿着。   就在小半个时辰前,他的房中一霎有魔气大盛,如同天狗噬月般直冲天际,虽然不过须臾便消散了去,却仍是在宗内引起了巨大轰动——是那枚传音纸鹤惹出的祸事。   不知那位秦姓仙友此举是为何意,只凭直觉地认为此事并非冲他而来。因而他并未主动开口替自己辩解,仅仪态端正地跪着,静待两位长老开口。   烛影阵阵轻摆,叶正阑面上哀戚更甚忧虑,不愿多看这擅自离宗以至连累他两名爱子的罪徒一眼,只望着堑天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宗内会有……”   他的声音十分低哑,满载着疲惫与悲愁,似是满不情愿念出那两个字,终却仍是艰难地脱了口:“……魔气?”   问得好啊。他若是知道,还要在这审他们玉烟首徒作甚!堑天牙关紧凸,强压下了几要烧至天灵的怒意,沉声问傅断水:“我听闻你自打从皇都回来之后,便一直在各方探听观世仙宗六十多年前的往事,此前又曾在书阁中调阅案档……”   他向来十分看重傅断水这个首徒,万不可能相信他会心生邪念走向魔道,却更不愿相信是“那人”回来了,因而语气中有些微不可查的细颤:“我问你,你可是……遇见了什么人?”   听他这样问,傅断水两片薄唇抿得愈紧,片刻方答:“事情还未查明,徒儿不知自己遇见的是什么人。”   此言并非是他忤逆,而是答的实话。   他向来就非贸然莽撞之人,在皇都时看那谈秦二人身份蹊跷,言谈中似多有隐情,后又似与两位叶师弟颇有渊源,于是自皇都回来后便开始多方探查他们口中那“六十多年前的小宗门”。可不知为何,无论是各宗长老,抑或是年岁较长的师叔师伯都对此事三缄其口……一众长老中,唯有游意宗的心辉长老在回讯中语焉不详地写道此事实乃各宗之过错,但事已隔经年,还望他勿要深究。——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这般讳莫如深的……着实令人生疑。   听他这样答,叶正阑面色顷刻间便愈加颓唐了几分——他果然遇见了什么人,而那人只怕就是……   他痛失爱子,整个人仿佛苍老了五十岁有余,半晌才轻颤着嘴唇开了口:“皇都一事你尚还未禀明详细,那异人国师……可是姓徐?”   傅断水跪姿依旧端正,仍是答得万分坦然:“弟子不知。”   诚然问心无愧。那国师似乎是与那谈秦二人有旧,但那二人却是什么都没告予他知晓,否则他又怎会调查得这般艰难。   僵尸王破道、青远鬼城、活死人国师,如今这回,不是他还能是谁!从未觉得自己爱徒这生硬冰寒的语气会如此惹人生愤,堑天怒从心头起,当即扬起手中灵幡便要抽他,又险险被叶正阑拦住了动作,听他略显苦涩地劝道:“长老莫急!无论如何,今夜这魔气之事都断然与他无关——”   手中灵幡挥空,堑天面容微微有些扭曲,震声怒道:“无关!我当然知道与他无关!但星罗宗夜夜观星,怎会忽略方才那桩异象!若是让别宗误会我们玉烟豢魔,那我们玉烟该要如何自处?!”   叶正阑按在他手臂上的手不禁一僵。“……”   玉烟贵为众宗之首,无时无刻都被双双眼睛紧盯着,虎视眈眈地盼着他们行差步错,将这首宗之位易手别宗——想也知道今夜各宗门中是如何地动荡。因果相报,叶正阑看向堑天的视线中不觉掺入了几丝悲凉: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同样是宗徒身上出现了异象,可他对事对人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 第112章第一百一十二章   艳阳吐焰,燎烤得人心焦灼。乌压压的人群尚且未到,一只毛色红黑相间、类狼类鼬的灵兽正踏空穿云急奔,口中吐出的惊雷已先步步逼近,电光刺目,一路上落下斑斑焦痕。   落雷声声中,风声亦呼啸。   这雷兽是堑天长老手中无定妖幡所化,玉烟宗人自然一马当先地领在最前头,面色无不肃然,紧随其后的别宗门人却全然一副聊赖模样,不但无甚紧张之感,甚至还正左顾右盼:“怎么回事啊?这么突然……”   “说是有魔星现世,这才召集各宗门人齐来讨伐——”   “啊?魔星?!”   “是。听闻昨夜玉烟宗内有魔气肆虐……”   “真的假的?”   “星罗宗弟子专职监天,他们所言还能有假?”   “那岂不是……”   听见了身后各宗弟子的讨论,碎浪宗的明琅长老满载不耐地轻哼一声,与身侧星罗宗的占刻长老道:“宗内出现了魔气,不好好核查自宗,却说是那人回来了……呵,这堑天,怕不是贼喊捉贼吧。”   没等那长老接话,游意宗心辉长老便沉吟了起来:“可红岭大阵与皇都皆出了岔子——”   又有一星罗宗长老插话进来,“说的是啊。可这两处的大阵不都是玉烟所设的么?怎么我们四处白白奔波,所查验的大阵都是完好的,唯独他们所设的大阵出了问题?”   什么时候出事不好,却偏在这节骨眼上!如今世道再太平不过,各宗长老原本皆在闭关,要修进阶以求飞升,却被一道查阵的密令给折腾了出来,现又通告说那魔星再度现世——谁知他是不是在设计着些什么阴谋,欲要拖累各长老修行,自己抢占率先飞升的美名?大家心里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面上不禁流露出了几分古怪,各有思量。   ……   有轰轰落雷之音作遮掩,他们聊得端是肆无忌惮。   ——可虽有滚滚雷声作遮掩,他们所谈论的内容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清风送至了堑天耳中,即使模糊,却仍能听清个大概。   眼见聚沧将近,堑天牙关紧咬,心气不顺地回身远望了他们一眼,正欲震声高斥他们几句,却忽而感到一阵地动山摇——只听得领先在前的道道惊雷落在聚沧山上,似是劈中了什么,发出阵阵清脆刺耳的碎裂之声,待举目看去,才得见片片浮金碎落,仿佛一握金砂随风而飞。   覆于整座聚沧之上的一座半透金钟被雷劈出丝丝裂隙,直至轰然倒塌——其间又是一霎,有一缕浓黑魔气直冲云霄,将一轮旭日遮蔽了大半,少顷,又寸寸回流退缩而去,不见了影踪,正如同昨夜玉烟宗内的异象。   见此异状,原还怠惰的各宗长老皆是骇然,堑天却是大松了一口长气,振臂一挥,将那雷兽召了回来,震声高喊道:“聚沧已到,那魔星怕是正藏身其中,诸位万不可掉以轻心!”   亲眼所见魔气冲云,各宗长老这下哪还敢轻视此事,无不肃起了神情严阵以待,原本还心有疑虑的几人亦讪讪地抬手按在了剑上,齐齐注目向玉烟宗人,静待着他们的指示。   时隔多年后再度踏上聚沧的土地,处处皆是眼熟的旧风景,叶正阑心内戚戚之感全不亚于秦念久,似有一口郁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间,看什么都觉得难耐,干脆收回了视线看向身畔堑天,垂头拱手问道:“可否寻见那人确切的方位所在?”   众人视线汇集之处,堑天略一颔首,手中灵幡乍然变化,只见一只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模样颇像谛听的小兽自他手中脱出,向天嗷嗷长鸣一声,随后便躺伏在了地上,闭目细听。   见他居然已能变化出这等灵兽,各长老无不瞠目:向来只听得这堑天与他们一样在山中闭关,却不想他如今修为竟已霸道到了如此地步,看来他的飞升之日已指日可待了,若是再让他占了今日这头等的诛魔之功…… 第113章第一百一十三章   远远看着那三名弟子脚步匆匆地离去,谈风月终于缓和下几分急促的呼吸,回身时却毫不客气地劈手夺过了秦念久手中的双剑。   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来迟一步将会如何,他拿裹着布条的双剑狠狠将秦念久抵在了树上:“这就是你的‘好’计划,将我与三九支开,而后诱敌前来,以一敌众?”   他面色寒极,语气冷极,是恼非怒。   一早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前一世的谈君迎日日来聚沧寻那秦仙尊,师门怎会远在海外,因此根本就没打算离开多远,只佯装下山,而走出数里后又觉得衣裳似乎重了两分,仔细一探,便从中找到了三九藏身的契符。   不作它想,他极速飞身赶回——   秦念久眼中腥红杀意仍未褪尽,见他回来,便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离去了,只能无奈地闭上了双眼,轻浅一叹,开口时只低声问:“……三九?”   “我将契符留在了百里外的百里庄,不必担忧。”谈风月答得飞快。   他在来时路上已大致看明了事况,在秦念久再度开口之前掷地有声地抢白道:“我相信你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我从旁助你。”   无意与这阴魂争吵,他只用力地抵着秦念久的双肩,急急补充:“我们二人更熟地势,且对方应该不知我们这边实有两人……你在明,我在暗,事半功倍。”   秦念久被他抵得肩膀发麻,怔然看他良久,一时无话。   不知为何,是他一心想要将他支开,但见他此时来了,眼中话中尽是关切之意,心间却又似有几分欣喜……心内滋味难言,他终还是点了点头,“下一步往东南,药庐那边去。”   见他松了口,谈风月便也卸下了手上的力气,又犹嫌不解气地搡了他一把,将手中双剑抛给了他,回身跃至树间,自己领先一步在前开起了路。   “……”缀在这道再熟悉不过的青影身后,秦念久无言抿了抿唇,片刻后又笑了起来,窃声嘲道:“先前老祖不是说,大难临头各自飞?”   谈风月头也不回,硬邦邦地应他:“今非昔比。”   暗暗笑这老祖“墙头草,随风倒”,秦念久压下心中酸涩,又是一阵无声捧腹,默契无间地跟随着他奔赴向下一个位置。   堑天这厢却全然不似他们那般“轻松惬意”。   正拿一双怒目直视着眼前三名略有几分瑟缩的星罗宗弟子,他一捻手中白幡,沉声盘问道:“你们说,他十分虚弱?”   “是。”星罗宗弟子讷讷地答,“不然那魔星怎会……”不对他们三人狠下杀手,反倒自己避走?   见不得堑天在自宗弟子面前这般狂放,占刻长老不忿地横他一眼,插进了话来:“可还有其他发现?”   自宗长老问话,自当知无不言。一名弟子喉结上下翻滚一轮,小心翼翼道:“我见……我见那魔星有抬眼看天、掐指计算的动作……想、想来是要布下什么……需要照应天时的法阵?”   照应天时的法阵?占刻长老不甚通晓此道,不禁愣了愣,却听堑天蓦然抚掌笑了起来:“好,好!”   不顾占刻莫名看来的眼神,堑天一扫心间怒闷,抚着长须朗声笑道:“需照应天时布下的法阵不外乎那几种,皆无大效用,不论那魔星想布什么阵,定然也敌不过我们这边众多宗门子弟,不过是作困兽之斗罢了!”   占刻却觉得没这么简单:“可……”   “莫急,莫急。”堑天虽自觉站了上风,但他向来不是自负自满之人,自然知道还是小心谨慎些为好,“且稍安勿躁。”   只见他一抚手中灵幡,眼神倏利:“他要设阵,我们破阵便是!”   ——远远的,独自一人在山中搜寻的叶正阑看见云层中隐约有雷光闪动,不禁苍凉一叹。   以幻术造出幢幢虚影,将找到附近的数名宗门人支远,谈风月再三确认过近处无人,方才回到了秦念久身边,打量起了他正画的法阵。   咒文复杂,他虽并不能完全看明白,却也能看出这阵与国师研制出的克灵术有六分相象,于是便大致明白了几分这阴魂的意图,一直悬起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下来。   秦念久手臂上的伤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露与他看的,见他过来,便将手臂往背后藏了藏,一边专注画阵,一边道:“……我不想成魔。”   “……”谈风月伸手替他理顺了他耳际缭乱的银丝,“嗯。”   秦念久并没转头,只如同自言自语般地道:“但又想报仇。”   毕竟仙者逍遥、侠者快意、魔者暴虐,皆能忘忧,不计恩仇,但他现在……不过凡人而已。   谈风月抿抿唇,略一颔首:“这不难。”只要他愿意让他相助……   “是不难。”秦念久咧嘴笑笑,“难的是我想凭我一己之力报仇,还不成魔。” 第114章第一百一十四章   竹林至深处,秦念久强忍着手臂处的痛麻之感,画阵的动作片刻不停,忽然间耳听得一声尖锐鸟鸣,回首只见一片火海滔天。   见那汹汹火舌一路淌过,燎了桃谭、噬了梅林,他牙关紧咬,眼中不觉有恨意闪过,又生生忍耐了下去,再转头时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想他独自搜山只因自己心灰意懒,不欲再多分这“诛魔”之功,却没想到竟在此处与他不期而遇了……叶正阑一阵苦笑,开口时嗓音亦哑:“……秦仙尊。”   故地重游,故人重逢,大家都好像还是旧时模样——却什么都变了!   远处传来的热浪直扑面颊,叶正阑心中有愧难言,并没有直接对秦念久出手,而是喉结滚动了几番,艰涩地劝:“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冤冤相报,何时了……”秦念久稍缓下了画阵的动作,不教他看分明,同时玩味地咂摸了一下,“是么。”   他腾出一只手来,自背后取下了那被绢布包裹着的双剑,抖落开了,递于叶正阑眼前,笑道:“叶仙尊。你看着我手中的这一对双剑、看看聚沧这一片火海,再想想这话由你来劝我,难道不觉得听着有几分可笑么?”   他话说得好笑,眼中却无甚笑意——倒也没有杀意。   当年之事虽是由他而起,却不是因他而起。归根结底,他也不过是受人蒙蔽罢了。况且在留影幻阵中看得分明,事后唯他叶正阑留了下来,替观世宗人好生收敛了尸首……   “……”叶正阑自然是无法反驳这话的,一双略显浑浊的眼却在看见双剑时短暂地亮起了片刻,“……多谢秦仙尊。替小儿——”   “打住打住。我可不愿被你套这个近乎。”阵已画完,秦念久懒懒收手,“你替我门人收敛尸身,我还当谢你一声。——可我亦想问,你明明抹开了我师姐抹在师兄手臂上的血……”   是,他在为观世宗徒收敛尸身时,明明抹开了宫不妄擦在徐晏清手臂上的血渍,亦看见了那咒痕,自知自己过错难追,一切却已覆水难收了。纵使他曾将此事报给堑天,而后……又有什么而后呢。堑天自然不可能将此事大白于天下,否则岂不是真成了他堑天的罪过?就连各宗门也难辞其咎……   唯有粉饰太平。   心中疚如针扎,叶正阑嘴唇颤了颤:“我……”   从他的欲言又止中读出了他未尽的话语,秦念久兴意阑珊地抿了抿唇,“我不想杀你,亦不想看见你。滚。”   上次一别已是生死,这次再见亦难善终……叶正阑满眼踟躇地看着面前魔气翻涌漫溢的秦仙尊,终是按上了腰际的长剑,伴随着一声长叹,灵剑乍然出鞘——   却“咯”声被一个硬物挡了下来,将他的剑刃荡开了数寸。   谈风月持着银扇拦在秦念久身前,如同睨着一只蝼蚁般冷冷看他:“离他远些。”   说罢便再不看他,挥手召风,卷淡了秦念久的身形,与他共同赶赴向生云台。   ——无需多说,当然是生云台,只能是生云台。还能是哪里?缘起缘灭,都在那处。   竹影摇曳中,叶正阑呆立在原地,浑身巨震,就连火舌即将要舔上了他的衣袖也未能引起他的注意。   那是……   ……谈君迎?   怎么会是已经飞升了的谈君迎?!   当年之事,他一步踏错,究竟乱了多少命数,造就了多少因果……   已难计清!   火鸟金乌在云海中纵横,吐下遍地烈焰,将遍山绿意烧蚀殆尽。   生云台上,秦念久远眺着那片如浪潮般卷涌不止的火海,勉强地勾了勾唇角,自我宽慰般低低笑道:“……好在还有青远。”   “花草树木皆可再种,楼阁亦能再造。”谈风月遥遥驭着风将远处火势控慢控小,附和他道:“也还有青远。”   眼见着最后一处阵眼即将画完,秦念久放松下来,轻轻唔了一声,“他们……还四散在各处?” 第115章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穹之上,管弦仙音缥缈远扬,人间所见的彩云霞光,皆是仙人们衣袖飘起划出的痕迹,人间所见的星子璀璨,皆是幢幢楼宇飞檐上的妆点,日月星辰皆在近处同辉,好似随手可拾。   繁星之间,一群遍着绮罗羽裳、形貌昳丽的天女面带忧色,挤挤攘攘地凑在一口由云絮组就的深井旁,向其中探看着聚沧山上发生的一切,即使纷纷拿衣袖掩了唇,也难掩住此起伏彼的惊呼之声:“哎呀!风使赶过去了——”   “不好了,他还是瞧见了那烟杆呀!”   “天啊!连风使也……”   “这下可怎么办啊……”   ……   在仅隔了数粒星尘的不远处,帝天君少见地没了那副八风不动的沉稳姿态,反倒薄唇紧抿,眉头轻皱,正垂眼擦拭着几样法器。   坐在一旁的阎罗主神情却颇显自在,撑着头啧啧地叹:“哎,又是一念之差,功败垂成。若不是我记着日子,还当这是六十七年前的旧日重现了呢。”   遥遥百年前,人间恶鬼肆虐,世人难敌,亏得有天降灵者,才得以在百年间荡除鬼祸,还三界以均衡之势。   只是……   纵使是他阎罗与天君,也无法插手干涉凡人命数,原只想着秦念久无心无情,不涉因果,荡平鬼祸后即可安然回归天地,谁成想他竟在最后一刻动了心念,情破大道,化身成魔,以至于牵扯出了后面这样多的祸事与因果来。   ——也只能道一声天意难测。   眼见栖身于交界地的秦念久身上因果未了,三界又将难以均衡,他便干脆放他还魂敛骨,意在令他自去了结桩桩恩怨,赴完自身宿命——   没想到竟又是殊途同归。   心内感慨,阎罗主悠然看向那擦完法器,又忙于整理剑穗的帝天君,挑着眉嘲他:“呵,现在知道着急了?”   本还以为那秦念久这一回总该能坚守本心,只报仇怨,不问其他,不至于再度堕魔,谁知却又——帝天君嘴唇又是一抿,好似不悦,片刻后才眼也不抬地硬邦邦道:“至少,我赌赢了。”   说罢,他将手中理好了剑穗的长剑抛给阎罗主,又拿起桌上法器,站起了身,“走吧。”   “哪这么快——还早呢。”阎罗主却没动弹,反将下巴搁在了剑柄上,拉着他的衣摆招呼他坐下,“这么着急做什么,再等等看吧,兴许还有什么变数呢。”   ……   聚沧山巅,再不见当初皑皑白雪盖苍翠之景,如今唯有满目黑红两色,皆是那由十数丈增至近百丈、庞然可参天的魔物身上外渗出的黑雾与腥血。   厚似积云的黑雾掺着血污源源不断地自它体内涌出,溢向远方,流经之处只留焦腐之痕,向上翻涌的撕云蔽日,以致四围茫茫无光,犹如黑夜降临;向下流淌的烧灼得海水滚沸,掀起层层激浪——   这番景象,甚至较六十七年前的那日还更可怖!   一众宗人骇然望着那由半腐不腐的残缺肢体扭动着勾织而成、甚至难以望见其顶端的巨大魔物,面色较绢布更白,又被汩汩猩红的淋漓腥血反映上了一层红意,年纪较轻的宗门弟子更是两股战战,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之情自心底油然而生,使他们的四肢如被灌了铅般挪动不了半分,竟连想退都退不得。   “梧……”惊悸过度,明琅望着那魔物,双眼近乎瞪出了眼眶,声音好似被死死扼住了般艰难地自喉间挤出,“梧桐……!”   方才那魔星设计将他们的灵力抽调而出,灌入了梧桐灵树……虽不知他有何目的,但那灵树的效用明显仍在,或许只要有谁能再现当年秦逢的壮举——在场诸多长老皆是当年魔祸的亲历者,再清楚不过那梧桐树的来历,也都瞧见了方才灵树吸纳灵气的一幕,可……可谁愿?   又有谁愿?!   一个踟躇的工夫,那魔物身上以百万计的残肢挣动不止,一举一动皆能刮出呼呼风啸,其中半段手掌不过向下一挥,整座生云台顷刻间土崩玉碎,那棵本就半枯的梧桐更成飞灰,随着翻出的风浪狠狠卷袭在了众人面上。   随着梧桐成灰,无数星子似的灵光点点逸散而出,悉数涌回了各宗人体内,可叶正阑却丝毫没感到轻松,而是仿佛被那风浪扇了一记狠辣的巴掌,浑身一震,眼中露出了些许无望:“不好,秦仙尊他……已无神智了!”   方才看得清楚,就连谈仙尊舍身欲要救他,都被这魔物无情吞噬……   此般凶险情状,已经无人有睱再去纠正他的称呼,只顾惊呼:“梧桐!——”   “不好!”   “这魔星如今只怕不仅想灭尽宗门,还要让苍生陪葬啊!”   一片哀鸿之声中,唯听游意宗的心辉长老高声怒斥:“还说废话!快来帮忙!!”   他颈上道道青筋毕现,正与另几位长老齐力死撑着一片薄却柔韧的结界,勉力将浓似粘墨的黑雾兜了在其中。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是遏制住魔气,不教它往百姓人城扩散——迅速便有数位长老跨步过去,献力以助,而更多的长老与不知所措的宗门弟子则像是被他这一声吼唤醒了神魂,如梦初醒般摆出了攻势,各样灵器、符咒纷纷祭出,向那魔物直击而去,念诀颂咒之声亦是不绝于耳。   刹那间,聚沧山上各色幻光四溢,划分割开了原本压压遮天的黑红两色。 第116章第一百一十六章   在场众人中好歹也有不少曾与秦仙尊并肩作战,从来只见他斩鬼无情,何时见过他对他人出手?!   场面乱且不堪,一池血泊被纷杂脚步踏干,有人面色发青地匆匆再度摆出攻势、有人慌忙上前去搀扶那断了右臂的占刻长老、有人仍难以置信地高呼着“秦仙尊”三字,又被脸色难看的旁人呵斥……   缭乱喧哗之声中,唯有那缕黑雾静静地、称得上温柔地卷起了那柄烟杆,将它送回到了秦念久手上。   银质的烟杆触及掌心,如冰寒凉,又被其中所蕴的灵力浅浅灼痛,犹如火烧。秦念久垂眼看着掌中烟杆,眼底暗涌着的不再是滔天怒意,而只剩下了哀戚。   修习无情道的秦仙尊不会落泪,化身成魔的秦念久同样无法落泪,他只轻轻闭上了眼,心里再清楚不过:他已无路可退,亦无处可归了。   重重黑雾挟卷着狂风,猎猎作响,似是在悲他所悲。   而等短短片刻,风声倏而止息,他再度睁开眼时——   是一头没了灵智的魔物难对付,还是一位神智清醒、心中却有仇怨的魔君难对付?   遥见身处半空的秦仙尊骤然睁眼,眼中红意如火,杀意逼人,四周魔气更是顷刻间增长了数倍有余,犹如道道长鞭般狠辣地笞打在众人身上,直压迫得人难以吐息、再难动弹,饶是叶正阑都经不住弯下身去狠狠一咳,顿时意识到事态恐怕更糟糕了——盼望如今那已然成魔的秦仙尊仍能抱有本心,只怕是痴心妄想……   虽是如此,总要一试!   他一咬牙,勉力顶着强压猛地推开旁人,向前急奔几步,高声劝道:“秦仙尊,想想苍生百姓啊!至少……”   在场众人仍乱,他的声音再高,也眨眼便被旁人哀哀呼痛的声量压了过去,可出乎意料地,秦念久竟在一片嘈杂声中挪眼看向了他,低低应了:“苍生?”   只两个字,顷刻便教全场一片鸦雀无声,屏息望他。他握紧了手中烟杆,微微偏过头,眼中尽是肃杀之意,再开口时又是百万怨鬼同哭的尖锐啸音:“难道我观世宗人,我的师姐、我的师兄、我的徒弟、我的师尊……我秦念久,就非苍生?!”   有滚烫怒意再度侵袭入心,烧心灼肺。要知道他不过是短暂地找回了些许清醒,不知何时又会再被混沌侵蚀,秦念久嘴唇一抿,强行在脑中死死抓住了那抹青影,才勉强令自己稳住了心神,面色自若地一一扫视过在场众人。   今次不比当年,宗门人来者更多。六十七年过去,长老仍在,就连容颜都未改分毫,而当年在场的弟子却已近乎换了一批。听了他的话,一众面生的弟子脸上只是茫然,与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他们所讨伐的这魔物,竟是那携满宗白日飞升了的九凌天尊?!   他方才所言又是什么意思?!   眼见一件不堪的前尘就要被揭开,堑天面色万分难看,顶着滚滚魔气的威压回首一甩手中灵幡,欲要用吼声稳住众人:“魔物惑人,勿要听他妄言!”   众弟子的视线却没放在他身上,只讶然抬首看向了他身后。   在他身后,有白雾自秦念久手中无声涌出,漫起,逐步侵染了浓厚的黑。   雾气卷席中,有人惊呼:“这是……留影幻阵!”   随着黑白杂糅的浓雾徐徐铺开,昔时袭上生云台的宗人幻影乌泱泱地混杂在今时的人群之中,虚实交织着,就连按剑持剑的姿势都如出一辙。白雾蒸腾中,只听得秦念久的话音也像被雾气揉散了,化淡了,飘忽忽送入众人耳中:“多年未见,堑天长老莫不是忘了……”   旧时之景再现众人眼前,秦念久却连余光都未曾向那鲜活如生的景象偏转半分,双眼只紧盯着堑天,字字咬重,声如裂帛:“——秦念久从不妄言。”   由白雾织就的幢幢幻影就在身畔,清晰入耳的皆是各长老低声窃窃计算着所能赚到的功德数目、教观世宗徒以命相抵究竟值不值当,众弟子被魔气狠狠压着,已然无暇分神去细看幻阵那端呈现出的血腥场面,无不露出了惊诧之色,僵僵扭头看向出现在画面中的、面色再复杂不过的诸位长老与师叔伯:“这……”“长老……”“怎么……”   这虚构正义、徒造罪名以换功德之举,究竟是真是假?   ——无需众长老出声作答,他们面上的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一时间,杂乱无章、难分虚实的场面既躁动又焦灼,堑天额上条条青筋怒绽,近乎快要将牙关咬出了血来,而身旁面色同样难看的明琅已拔高了音量,急怒攻心地道:“终是为苍生——为了大局!既为苍生,便总要有人牺牲……宗人世代舍命除祟,不也是如此?!观世宗徒不过三人,为你赎罪,再换天下太平百年,怎不值当!况且——况且……”   被灌入喉间的魔气拉扯得五脏剧痛,他急急吐息两口,话音像是自齿间逼仄挤出的一般:“况且吾等不但为观世宗遮掩,未将观世宗豢魔一事公告天下,反为观世留了个全宗飞升的美名、破例为你建设神殿,给你们留了一个体面!”   杀人诛心莫过于是。秦念久脑中本就裂痛难忍,心口更似如锥,身体难耐地一蜷,却仍未往观世宗徒幻影那边看上一眼,只转眼看向了明琅,不怒反笑,幅度极其细微地挑了挑眉。   分明是因他们为了一己之私,逼人以死自证、杀人夺尸,心内亏虚,外加宗门中有人堕魔一事有损宗门清誉,这才扯出“飞升”的幌子以做遮掩……经他这般理直气壮地大吼出来,倒成了“体面”与“恩惠”了。   ——白雾中的往事仍在继续上演,可眼前的这一干宗人,又有谁当真愿意去审视其中的画面,深究当年的真相,直面自己的过错?   秦念久微微扯着嘴角,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也未作任何辩驳,只忽地垂下了眼去,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明琅的话:“是为苍生,便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是么……”   听他话音虚浮不稳,似有些许动摇,一众原还瑟缩的长老满以为明琅方才那番话说动了他,顿时仿佛找见了主心骨,纷纷强打起镇定,附和着开了口:“正是如此!” 第117章第一百一十七章   “醒、醒——”   七道落雷穿身的痛楚如蛇般在体内游走,似要逐节击碎他的骨头。再微弱不过的两字脱口,已耗尽了他最后所有的气力。谈风月紧紧绷起的心弦骤然一松,终再撑不住,任痛意如同一只无形巨手般紧攥住他的意识狠狠下拖,直至陷入了一片深黑。   耳际喧嚣,魔雾弥漫,心内担忧,统统被满目漆黑隔绝了开来,归于了沉静。   而等再能视物时——   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诡谲的红。   迷瞪瞪地,四肢皆有些发软无力,仿佛正浮在海里。入目,是一弯被血意染透的红月,手侧、身畔,皆是血色淋漓。   而他正背着一人,步步踏在这一片晃眼的血色之间。   敌袭、恩仇、惊惧、担忧、呼嚎、惨叫……都化作了掠耳的微风,他只背着背上的人,仿佛背负着自己的所有,一步又一步,缓缓慢慢地走着。   轻轻地,他像是怕扰醒了背上的人,因而将声音压得极低,却又难掩其中笑意:“事已终了,不如我俩就此改名换姓,归隐山林……”   一颗心像化作了飞鸟,簌簌煽动着羽翼,他的声线亦微微颤着,“换姓或许有些过了?那便改名吧……改名可是件要紧事……我么,随意择字即可,你呢……我想想啊,就叫——”   莫名地,他心中似有一种尘埃落定之感,仿佛一切都落到了实处,一切都回归了原位,心间不再有惊,不再有忧,更不再有惧,仿佛海鱼入水,倦鸟归巢,只要这条路能这样踏踏实实地走下去,一切就都——   蓦地,他一怔,沉重的脚步亦顿住了。   似乎……有哪里不对。   就在他停步的一霎,背上的重量倏忽一空。   “……”   无比恍惚地,他怔然回首,挤入眼中的却依旧是满目热闹的红,却有一道笑语唤他:“回来了?”   声音似是从遥远处传来的,却又像就响在耳畔,似是忘记了什么顶要紧的事,谈风月略有些怔忪地站在一片红彤彤的色彩中,举目,是挂满红灯的碧瓦飞檐,偏头,是张张热切的笑颜,好一副年景。   正恍然瞧着这片突兀展现在眼前,却温馨无比的景象,一双微温的手便亲切地搭上了他的胳膊,语气似嗔,面上笑意却深深:“今年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差点都赶不上三十了!”   思绪被拖得极慢、极钝,他仍是有些愣的,抬眼看那气度雍容的老妇人,似有几分难以置信地,呆呆唤道:“娘亲?……”   都说儿子长相随娘,他还是副年轻俊容,谈夫人却已然高寿,笑起来时眼角皱痕深深,难见年轻时昳丽容颜。   深怕冷落了贵客,谈夫人爱怜地轻拍了拍他的手,便松开了他,转头向他身侧笑道:“秦仙君也来了!好,好——路上可劳顿?”   还不等身侧人出声答话,谈风月唰地扭头,看见了身侧那一袭白衣的人,嘴角便先一步惯性地勾了起来,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呆呆听自己娘亲热络地与他寒暄,听他惜字如金地用单字答话。   ——不知怎地,明明是副年年可见的寻常之景,他却像是许久未见了般,只想将他们都凝神看个仔细、留记在心才好。   他一个恍神的工夫,谈夫人已自顾将人引进了门厅,边温声地道:“谈家有一外戚,数年前过节时曾见过的,仙君可还记得?这回他们也来了……”   檐上大红的灯盏随风一晃,街上有孩童炸鞭。   像是终于找回了游离在九天之外的神魂,切实置身在了这片温馨景象当中,虽然仍有些恍惚,却总算不再失神了。谈君迎微微一愣,笑着跟了进去:“娘,你别吓着他——”   年景总是相似,总是熟悉。回廊中家仆脚步有条不紊,厅堂中人声笑语不绝。   园中戏台上,乐班已在奏乐暖场。台下瓜果、茶点、吃食,满满当当地铺了一桌,即使人就坐在自己肩侧,谈君迎的视线却一刻都没从他身上离开过,撑着头看他面无表情地应付一个个前来寻他搭话寒暄的宾客,一双桃花眼中笑意满溢。   好不容易寻见了个空隙,他才轻拽了拽那人的衣袖,故意闹他似的小声笑道:“日生鬼域一役之后,秦仙君声名在外,还愿赏脸年年陪我回家,受这吵闹——也不觉着厌烦?”   秦念久坐在他身旁,面上永是那副淡淡的神情,仿佛满园热闹,唯他这处清凉般,淡淡应他:“不会厌烦。” 第118章第一百一十八章   浮云擦过,细雨洗过,空落无人的聚沧山顶仍是一片狼藉,遍地血污。寒凉流风自积雪中生起,悠悠穿过翻倒的树林,拂过碎落满地的玉石,吹起闪烁微尘浮游在空,如同有人扬沙。   瑟瑟站在这样一片接连着一片的血迹当中,三九紧攥着一柄沾尽了血泥的银烟杆,即使被灼痛了掌心也不曾松手,只用力握拳捣着双眼,嚎啕大哭。   他身上所穿着的,仍是先前在沁园时仙君鬼君为他置办的那件锦缎衣裳,此时上面却沾满了各样血色擦痕,脏了精致的绣样,污了细密的针脚,是在成片血迹中摸索翻找过所致。   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关着他的,那一方窄窄的、密不透风的、黑暗的布箱之中,一声,又一声,他哭得彷徨。   在他所剩无多的生前记忆中,他甚少这样痛哭过。是因他年纪虽小,却早早懂得了哭最无用。娘亲不会因他大哭就为他妥协,为他买下一样想要的小玩意儿,或是一颗价廉的糖。就连此刻,他也依旧深知痛哭无用,并不能哭回他的鬼君、哭回青远那一城与他交好的鬼怪来,可如今,可现下,他除却以痛哭来宣泄心中无助,别无他法。   ……   终于忆起的前尘与今生事交杂相错,冗赘地堆集在脑海中,将他的思维拖得极慢,令他难以思考。略有些恍惚地,谈风月并没皱眉,只缓缓地调整着呼吸,慢慢向那哭声的源头走去,试图一点一滴理清脑中纠葛着的思绪。   ……是谁在哭?   这声音……好像是那名唤三九的小鬼。他今生与那人重逢后,在红岭山城将他收为了鬼侍童子……   ……他在哭什么呢?   同途敛骨一趟,他们最终回到了聚沧,有宗门人袭来——   ……之后呢?   纷乱的大脑蓦然空白了一霎,连带着呼吸亦是一窒。谈风月猛地顿住脚步,远远看见了宽阔山巅地上连绵的血迹,和站在血迹中哀哭不止的三九。   前世、今生,他所见过的血迹何止万千,淋漓的、干透的、温热的、冰凉的、滚烫的……却都远不似眼前所见的这般,令他心颤。   那仿佛不是一片血迹,而是一个令他全然难以承受的结果。甚至还没弄清眼前的情况,他的双腿便全不受控地再度迈动了起来,失了魂般步步向着那血迹而去。   哭声与风声掺杂在一块儿,蓦地又融入了几丝衣料窸窣摩擦之声。被这乍然掺入的细响吓得一颤,三九瑟缩地回头看去,在一片被泪水晕得模糊的视线中望见了那抹青影,霎时便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抓见了一根浮木,想也不想地向谈风月拔足奔去,急得几要绊倒在地,被哭腔浸透的声线都变了形:“——仙君!”   踉跄奔向自己的小鬼狠狠扑来,谈风月的一双眼却只怔然紧盯着远处地上成片的污血,脚步不停,仅无意识地将衣袖一展,将他揽在了怀里。   浮木被切实抓在了手中,悬坠着的心便稍稍落下了几寸,三九哭声愈大,艰难吐出口的话语碎落不成句:“仙、仙君!仙君你醒了!怎么、怎么到处都是血……我、我找了好久……可我、可我找不到鬼君——我……青远……呜呜——”   完全听不进他正哭些什么,谈风月只任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将半截天青衣袖哭成了深青,兀自怔怔往前走。   眼前的天空山景明明那般广阔,他的眼中却只剩下了那片血污,踏出的每一步都似踩在云端,虚虚踏不到实处,又似每一步都踩在锐利的刀刃上,痛可锥心。   血色连绵,一片接着一片,难分边界,更难分出这都是谁人之血,可谈风月却目不斜视地径直踏了上去,怔怔走向其中一片血污,在旁站定了脚步。   三九哭得脑仁昏涨,不住地抽噎着,连话都说不清楚,只紧抓着他的衣袖囫囵道:“我、我在百里庄,远远看见山上有异状……契、契符也突然烧了起来……我怕,我没多想……我就赶回来……却只看到好多、好多宗门人……我害怕……就藏起来……有、有一个人发现了我……他、他拿着鬼君的双剑……他没杀我……他、他把你安置在了竹屋……就、就带人走了……仙、仙君你一直不醒……我、我找不到鬼君……”   他说了许多,谈风月却置若罔闻,只垂眼站在那一滩血色旁边,似被定住了般,耳畔唯有风声低低呼啸,一声声回荡在山谷之中。   他看着那滩血色,静听着风,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想不通。   无需细听三九哭诉了些什么,风声已告诉了他一切。可也不用细读风之所言,他方才只远远望见了这滩血色,便已明瞭,便已清楚,这就是那他曾心系着、曾苦寻过,之后再度相遇,如今却又离分的人。   ——是他所爱之人。   可是为何?   当年,他先一步飞升成仙,于仙宫领得了司风一职,强逼自己不再有心,不再去留意下界之事,只当每缕刮过聚沧的风都是在与他相见。可为何如今聚沧山上风仍在吹,他仍是他,本该与他并肩的人却不见了影踪,徒留下这片已然干透,暗红发褐的血痕? 第119章第一百一十九章   人身死后,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   阴气如水流,汩汩于空中弥散,仿佛凉风。满目细茎红花沐浴其中,开得张扬,倏地又被急掠而过的人影踏成一地碎红。   三九止住了眼泪,静伏在谈风月肩头,一双哭得红肿的圆眼虚眯起来,警惕地偷望着四周各样阴恻恻的景象,瞥见了幢幢鬼魂虚影也不觉可怖,只默默往仙君怀里更缩进了些许。   身处地府,即使仙人也难免受限,所能施用的术法寥寥无几,好在他于前尘中曾来往过地府十数回,心知该要往哪处去寻……   谈风月紧紧抿唇,轻车熟路地抱着三九穷尽花海,踏空越过落阳港,管过酆都城,冲过奈何桥,径直赴向亡魂山旁思乡岭——   思乡岭形状奇异,仿佛一座山峦上下颠倒了般,中有一道石梯垂直而上,低处仅可容两人并肩通过,愈高处反而愈宽,顶端便是那能望见世间故友亲朋最后一眼的望乡台,挤满了各缕手持白幡、遥遥眺向人间的亡魂。   不知是出了什么乱子,远处似有许多阴差正匆匆忙乱,吵嚷地拥作了一堆,望乡台上亡魂的数量也似是较前几回来时多了许多,熙熙攘攘地互相推挤着,手中一面面记载着生前过错的白幡几乎都要搅到了一处去,嘈杂的哭音亦鼎沸。   一名在旁维持秩序的阴差手捧名录,焦急地朝远处正乱的地方张望着,又回首满带不耐地一脚踹开了一缕差点挤到自己身上的阴魂,呵斥道:“勿推!勿挤!”   若不是阎罗主于三日前去往了天宫,迟迟不归,怎会使得阴司处处生事,亡者阴魂也无法进殿受判,以致望乡台处这般魂满为患……!   暗恼自己怎么就被安上了这样一件苦差事,他愤愤往地上啐了一口,无不焦躁地威吓道:“再不听令,待阎罗主回来,要你们好看!”   狠话刚刚脱口,后背便又被狠狠撞了一记——顷刻间心头火起,阴差一握手中叉戟,回身便要发难,满脸怒容却在看清来人后一瞬转变成了震惊:“……风使?!怎、怎么……”   数十年未见,他怎么又来了!慌忙敛起了面上烦躁,换成了满脸堆笑,他道:“……不知风使近来可好?”   谈风月哪有闲心与他作这寒暄,抿唇不应,视线急急在一众亡魂面上梭巡而过,却并未找见那张心念着的面容,一颗跳得过速的心不由得逐渐沉落,似要坠入谷底。   时隔多年,见他依旧是一副正焦急寻人的姿态,阴差心中暗暗叫苦,面上也露出了愁容,略有些磕巴地道:“这、不是已说了千百回了么,地府中并没有‘秦念久’这号人物哇——”   谈风月却是一个回身,劈手便夺过了他手中的名录。   “风使!”名录被夺,阴差面上急色乍现,慌道:“此乃亡者名录,唯阎罗主可翻阅,风使你——”   话未说完,却见风使已然翻开了那名录,不禁两眼一黑:“……”   眨眼,谈风月已冷着脸将名录哗啦翻至了三日之前。不出意料地,一长列熟悉的长老大名映入眼帘,墨色仍新,而最末处,果然缀有“秦念久”三字。   同样瞥见了那三个墨字,阴差一霎愕然瞪大了双眼:“这、怎么会?”   ……那秦念久,不是六十七年前便身殒了么?   却是无人替他解惑的。谈风月微垂着眼,面容沉静,唯指腹略有些颤抖地抚过那一排名字,应心辉、谢明琅、张轲、庞远……傅齐安、秦念久—— 第120章第一百二十章   黄泉宽阔如海,难见两岸,水体浑褐,浊然不见前路,寒如冰川水流,好似卷挟着世间万千尘嚣,滚滚奔游,一波一涛刮擦在身上,虽不伤人,却有痛感。   自手腕处细流而出的鲜血涓涓融入水中,丝丝扩开。谈风月形容狼狈地紧护着三九,逆游水势而上,直至感受到水流陡然一高,突变湍急,似有一层厚厚屏障阻隔在前——   阻力重重,谈风月艰难抬手,试探性地以银扇轻划——锋利的扇沿竟如同切豆腐般轻巧割裂了那屏障。   仿佛银瓶乍破,水势猛然迸烈,激流翻卷而成一轮深深漩涡。   猝不及防地被那漩涡卷入了其中,谈风月面上并没露出惊慌,只屏息将三九护得更紧,伸手细探——   指尖探到了一处实地,他蓦地将身下沉,旋即猛地一跃,奋力自水中挣出,将三九托至了岸上。   时间掐得正好,甚至尚有余裕。   手腕处依旧血流不止,又被浑浊泉水中挟带着的无数沙石剐出了道道细口,谈风月四肢无力地攀上了岸边,及时按住了手臂上的曲池穴,替自己稍止住了血。   巧巧将自己定在了将死未死的弥留状态之中,他稍显昏沉地揉了揉额角,深深缓了口气,举目望去——   先那阴魂果真没有骗他。沿岸皆燃有灯火,每隔两步便有九盏一簇,幽幽映亮了眼前景象。   入眼,一片天地倒置翻覆之景,被一汪自虚空中急剧坠落的污糟泉水自中割开,旁有嶙峋山石悠悠浮空,扭曲模糊,不见任何活物,亦无一人踪影,唯见各式祭品满目琳琅,纸花纸偶、金纸元宝、黄花供果……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地,远望无垠。   方一站稳脚步,三九连身上污色都顾不得收拾,便已急切地蹿了出去,张口便嚎:“鬼君!——”   “——鬼君!”   “鬼君!——”   声声逐远,却无人应答,唯听得一声声空响回荡,敲打着人心间的寂寥。   ……是他止血太迟,以至于失血过甚,才导致他脑中阵阵晕眩?   ……是他身为仙人,却闯入了这他不该来的地界,受阴气摧折,以至于他神魂不稳,才导致他心口阵阵闷痛?   谈风月失神望着眼前这副空寂景象,只觉得胸腔似被撕开了般,痛得难耐。   当年的他,究竟都错了些什么,又错过了些什么,错失了什么?   他竟令他……在这样一个蛮荒孤寥之地,久等了六十七年!   黄泉水流无尽奔腾,涛声隆隆,耳际再度炸响的,是那国师阴沉讥讽的嘲笑:你不知道!你不在……   ……当年的他,不过自认心死,便自认潇洒地割舍下心意,转身离去,从此潜心修炼,直至放手飞升——   当真心死了么?或许。   可那份情意又当真割舍得下么?不知。   他只不再抱有任何奢望,自欺欺人地于仙宫中恍度岁月,固执地不愿再过问凡间之事,想着左右待那人修成飞升,便还能应约一见——   天宫中日月星辰同在同辉,不分昼夜,便不觉年年。弹指人间将近十五年过去……却迟迟不见那人飞升,他终是乱了阵脚,借天界云井一窥下界,望见了聚沧,却没望见故人。   是慌?是急?不,一开始的他只是不解。怎能想到事实会是那样?他只以为或许是聚沧一众都入了世,在远游、在除祟——可为何聚沧又显现出了一派久无人烟的荒凉意味?   被心中疑惑驱使着,他起卦作占,占观世宗人皆在何方,得出的结果却一个比一个不知所谓,其中又有秦念久的那个“无”尤甚。   于是他终是心慌了,着急了——天界仙宫制度森严,又奈得他何?   短短一两年间,他冒犯上仙,顶撞阎罗,历遍三界,几次三番被帝天君亲自收押回去,又几次三番再闯出来,四处打听观世宗人的下落,却得不到任何答案,终落得了个折骨堕仙的下场。   ——无数次,他闯入地府寻人,却从没想过还有这样一处地界……竟是擦肩!   身侧,黄泉水奔流不息,不知疲倦,挟尽了人间多少泪。手边,燃灯幽光跃动,映在谈风月那一双写满怔然的浅浅金瞳之中,照尽了他心底寒凉。   “鬼君!——鬼君!”   ……   三九声声呼喊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声声荡在耳畔。   从一开始的兴奋无两,到带上了显而易察的颤抖,他不敢再落泪,怕更教仙君心伤,只满带踟躇地折返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拉住了谈风月的衣袖:“仙君……好、好像……”   怯怯不敢看仙君神情,怕勾得自己愈加难过,他只轻轻打着哭嗝,再说不下去。   谈风月不是蠢人,自然知道他想说什么又不敢——事实上,早在他初入此地、望尽山石时,心中便已经清楚明白了过来——秦念久不在此处。   任小鬼强忍着啜泣,他只轻抿着失了血色的薄唇,垂眼不语。 第121章第一百二十一章   缕缕阴气刮拂过双颊,犹如寒风割面,两旁景象皆被搅和成了一掠眼的模糊色彩。   谈风月藏身于一片暗影之间,在一栋栋殿宇檐下跃过,凭记忆找寻着炼狱入口的方向,三九则紧紧搂着谈风月的脖子,将嘴唇抵在他肩头,半点声响都不敢发出,生怕引来阴差,多生事端,耽误了时辰。   可不知怎么,他们二人分明已万分小心,动作亦隐蔽,后方遥遥处却依旧传来了一阵喧哗:“找到了!”   “哪里逃!”   “快拦住他!”   ……   若是真被阴差追上,要打起来,倒也不是敌不过,只是……不愿在无谓的打斗上浪费时间,谈风月将三九更搂紧了些,愈加快了些速度,忽却听到身后有阴差喊道:“万勿让他穿过鬼门,逃至上界!”   ……逃至上界?他们可没往鬼门所在的方向去,莫非众阴差所追之人,并不是他们?   忆起他们刚抵达望乡台时,远处好似也正骚乱,谈风月紧蹙起眉,脚步未停,只低声问三九:“后面怎么了?”   “唔,看不太清……”三九伏在他肩头,小心翼翼地眯起眼往后看,片刻后不解地道:“……他们好像是……在追捕一只乌鸦……?”   ……追捕乌鸦?   转瞬便搂着三九闪进了檐下的阴影里,谈风月单手攀着檐下的兽首,稳住了身形,举目往喧闹的源头处远望。   他目力极好,遥见一只受伤惨重的墨鸦极力扑扇着满是疮口的双翼,正艰难地躲避着众阴差挥来的叉戟,万分狼狈地朝鬼门关的方向冲去。   眼见着鬼门关近在眼前,守门阴差跨步向前,摆出攻势,墨鸦别无他法,长长嘶啼一声,便振翅俯冲,想要硬生生强行从锋利的叉戟中闯过,却悲鸣着被击落在了地上。   很快地,一柄柄叉戟扎入了墨鸦身侧的地面,将它锢在了其中。   且不论眼下时间紧迫,若放在往常,他也定然不会多管闲事,可……可此时谈风月遥遥看着那形容狼狈的墨鸦,竟稍迟疑了一霎:若是秦念久在……   他定不会放着不管。   受这乍然升起的一念所驱使,扭转了他心中所想,他咬咬牙,持扇的右手蓦然扬起一挥——   仅差一步就险些让它闯过了鬼门、逃向了上界,众阴差面上尽是惊怒,死死拿叉戟截住了那只仍在不断挣扎墨鸦,就要拆下它血淋淋的残翼——   却惊见一柄银扇破空飞来,刹那间卷起罡风阵阵,狠狠击开了那柄叉戟。   风浪滚滚,拆开了锢在墨鸦身侧的叉戟,也同样推得那墨鸦猛地咳出了一口血来,使它再支撑不住,在地上翻滚几圈,变回了人形。   一众阴差亦被银扇造出的风浪生生逼退了十数丈,顿了顿才在四起的烟尘中看清了有道人影悠然飘落,弯身拾起了地上银扇。   在瞧清来人面貌的一刹,众阴差皆是愕然:“……风使?”   “怎么……”   “大人?——”   ……   不欲多作耽搁,谈风月护在那人形身前,面向一众阴差,厉声凌然问道:“你们这是在闹些什么?”   此处虽是地府地界,不受天宫所辖,可上仙问话,便总要答。   闹不清风使为何会贸然出现,身后又为何跟着一只小鬼……众阴差面面相觑,终归还是不敢贸然动作,很快便有人单膝跪了下去,垂首回道:“启禀风使,这叛贼心有不轨,于三日前擅闯阎罗殿,被吾等缉拿关押,只待阎罗主归来后审明,可它却不识悔改,竟又出逃——” 第122章第一百二十二章   是夜。   云间繁星漫天,一轮圆月高挂在中,被絮絮薄云笼上了一圈柔柔虚影,好似一只温柔眼眸正无声地垂视大地,窥探着人间种种事。   而缕缕晚风亦像是有人正轻柔吐息,吹拂过皇都各间高楼瓦舍,轻叩着扇扇窗棂。   哪怕皇宫中守卫格外森严,亦防不住这无孔不入的清风,檐下悬着的盏盏红灯被风拨弄得阵阵轻摆,映照下遍地虚幻灯影。   檐上,三九靠坐在一尊琉璃兽首旁,惯性地轻晃着双腿,自高处望尽皇宫中各间大殿,又在瞧见流花湖旁那一片焦糊的高塔遗址时心尖一跳,仿佛余惊未消般匆匆挪开了视线。   国师不再,新皇登基,皇宫内外再无那股刺鼻过甚的香气,亦没了那处处燃着、烟熏火燎的香烛,却不知为何仍是透出了一股空荡寂寥的阴森之意,简直较他们半月前去过的地府阴司都更令人心底发寒……   本还以为他们离开了聚沧,会径直往青远去,不想却先来了皇都——三九歪了歪头,看向身侧一言不发的谈风月,颇有点不解地问:“仙君,我们……?”   谈风月笼手站在三九近处,眼中神情似讥似讽,正垂眼望着各殿中最显死寂的皇帝寝宫,片刻方才恢复了惯持的平静面容,一拂青袖,淡淡唤三九:“走。”   夜静无声,自窗隙中透入的微风吹得窗边灯火一晃。   守在近旁的值夜太监沉沉打着盹,眼睛适才眯起,便被龙床上骤然挣动的动静惊醒,悚然提起了些许精神,慌忙提灯照去——   他当差的时日颇久,自当皇帝还是太子时便一直随侍在他左右,对陛下的起居可谓了如指掌,可不知怎么……自打先皇猝然薨逝,陛下即位后,便夜夜睡不安稳,人也迅速消瘦了下去……   龙床之上,已是皇帝的纪濯然再不见先前的丰神俊朗,消瘦得如同一具枯骨,裹在锦被之下,竟近乎瞧不出有何起伏。   如同这数月以来的每一夜,他遍身冷汗,眉头紧紧锁起,呼吸沉重,手脚不时轻挣,却又仍紧阖着双目,显然正被噩梦魇着。   得见陛下如此,总难以避免地想起前朝那些可怖的鬼怪传闻……仿佛就连稍靠陛下近些,都能感知到一阵阴寒,值夜太监经不住轻轻打了个冷战,转身将火烛的烛芯剪短了些。   无声无息地,烛火被夜风一挑,又是一阵轻晃。   ……他醒来了?   不……   迷瞪瞪地,恍惚间模糊感知到了好似有人将床边的灯盏挑亮了些,纪濯然艰难地欲要转开头去,高唤出声,身体却好似正被一股蛮力狠狠压着,教他连指尖都难以动弹,转眼意识便又一坠,似被无数双手拉扯着一般,将他拽回了无尽的噩梦中去。   ——身在梦中,又怎能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梦是真?   眼前的景象那样扭曲虚浮,变幻万千,唯能看清的只有张张咧嘴垂涎的狰狞面孔,是无数恶鬼正攀压在他身上,桎梏着他手腕脚踝,紧紧贴在他的身侧耳边。   耳畔,只只恶鬼吐出的气息那样冰寒,刮擦着他的耳廓,口中桀桀笑个不停,“皇帝……皇帝陛下——”   不……   他不是……   眼中尽是惶然无望,纪濯然不住挣扎着,想要大喊出声,却终是无用,怎么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只能任一双双冰凉的鬼手虚虚攀上了他的手臂,抚上了他的脖颈——   ……不……   似听见了他心间的痛喊,就在他即要陷入绝望的一刹,倏一转眼,无数鬼影骤然消散,而眼前那面目可憎的恶鬼却身形一虚,变作了一个女子模样。   “……”霎时间失去了挣扎的气力,纪濯然难以置信地恍然望着眼前女子,双唇轻轻嚅动几番,无声喃喃,“……母妃?”   一如他儿时记忆中的母妃,容妃笑得那样美,那样温婉,如玉般细腻的手腕上玉镯玎珰相击,再轻柔不过地捧起了他的脸,亲昵地贴了贴他的脸颊,“然儿——”   于是便有泪自他眼中落了下来。   “……怎么哭了?”见他落泪,容妃慌忙替他擦拭,口中柔声呵道:“不哭,不哭喔,多大的人了,怎还落泪,惹人笑话——”   可那滴滴热泪却怎么也擦不尽。   不觉仿佛回到了幼时,纪濯然只怔怔望她,怎么也看她不够似的,恍惚想要抚她面颊,又被她一把握住了抬起的双手,听她话音软软地笑嗔:“真是的,怎么手也这样冰……”   蓦地,手中似被塞进了一块硬物,他不禁一愣,垂眼看去,竟见自己手中正握着一把淬了毒的短匕,而那锋利的匕刃已尽数没入了一片月白——   不……   不要……   血色急遽扩开,纪濯然双瞳惊惧地剧颤了起来,万分失措地猛抬起眼,瞳孔中却倒映出了傅断水的面容。   ……不!   顷刻,四周景象乍然变幻,无数恶鬼卷土重来,幢幢伏在纪濯然身侧,却没再靠近他,而是只在旁连连讥笑着,口中似念似唱:“皇帝——陛下——” 第123章第一百二十三章   日光曦和,风中点点光斑时聚时散,于云间起伏,不急不慢地向远处飘飞而去。   称得上惬意地享受着微风拂面的感觉,三九单手攀在仙君颈间,垂眼看着那巍峨宫殿渐离渐远,直至化作了一个细点。   成功说服了那皇帝为鬼君建殿,再好不过,他却仍是有些忧心忡忡的,鼓着脸问谈风月:“明明仙君如今已是仙人了,挥手成殿又有什么难的?怎么非得托那狗皇帝……”   及时拿指尖一戳他鼓起的脸颊,截住了他的粗话,谈风月略一抿唇,好笑道:“你真当仙人无所不能?”   三九被他戳得脸颊一凹,差点把舌头咬了,呆呆道:“啊……”   知道这小鬼同样心系着秦念久,谈风月微扯了扯嘴角,难得耐心地替他解了惑:“若是真要借风建殿,倒也没什么难的,只是难免周折,也更费时些,又不免会牵扯出些难以预料的因果……   “况且于民间百姓而言,人皇至高,亦有威信……   “再说,人皇龙体安康则国泰,国泰则民安,这样大的功德,若能记在你鬼君头上,何乐而不为?——”   听他絮絮说了好些缘由,三九半知半解地懵懵点了点头,片刻又道:“可、可他当真会听我们的,去命人建那大殿吗?”   “当然。”谈风月淡淡应道,“他视皇位高于一切,可若自己没了命在,又拿什么来坐这位置呢。”   三九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虽然心知仙君思虑周全,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却仍对那纪濯然抱有十二万分的不信任,忍不住道:“那他万一赌气,就是不建呢?”   “唔。”谈风月根本没作思考,面上表情仍是云淡风轻的,“大不了便再跑一趟。”   轻易便窥见了他眼底话间的寒意,三九默默打了个冷颤,终于把心放了下来。   只是嘴巴总闲不住的,他兀自默默琢磨一阵,便又提出了问题:“那——都已撕破脸了,他怎么还要假惺惺地追问傅断水的近况呢……难不成他贼心不死,还想着要派人去追杀他?”   想起方才纪濯然面上惊怔的表情,谈风月惯性地稍弯起了嘴角,眼中讽意却凉凉:“他如今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余力去管宗门事。”   又道:“大概是真心关切吧。毕竟人不比草木无心,再怎么说,他们二人也有那么多年的交情,曾是知交。”   多年交情、曾是知交,该下手的时候还不是毫不犹豫?三九不屑地撇撇嘴,满不认同:“哼,我见他就是虚伪罢了——”   越想越觉着就是这么回事,他勾着仙君的脖子,摇头晃脑地作起了点评:“这一路上我算是瞧清了,人还是虚情假意的多,重情重义的少——哈!亏我还没做多少年的人就死了,不然可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呢!”   这小鬼……   从最初相识时的大字不识一个,到如今竟还能用上几句成语了。谈风月心觉好笑,也没否定他的说法,只拿银扇轻轻一敲他脑门,便将他一搂,纵身随风坠入了云中。   “哇!——”   骤然失重,眼前景色更是一花,三九阵阵目眩,脱口惊叫出声,紧紧抱住了谈风月的手臂,稀里糊涂地随他步步踏风而下,直至落在了实地。   想三九本是鬼魂一幢,并无实体,可被仙君这刻意逗弄他似的举动一吓,竟觉着双腿都绵软了起来,满载怨怼地瞪着谈风月:“仙君你……”   忽却听谈风月缓缓道:“契符已毁,你也不再受缚,不必时刻跟在我身旁——”   乍听之下还以为仙君这是要抛下自己了,三九霎时瞪大了双眼,着急起来,又听他续道:“可以自己随便走走,见见故人……就当作散心吧。”   三九听得一愣:……见见故人?   他原还以为他们这回总该是直赴青远而去了,可待他心间失重感消退殆尽,后知后觉地望清了眼前再度明晰起来的景象,不禁又是一呆——竟是到了沁园。   一是有事要做,二是青远已然覆灭,若是直接回去,只怕这小鬼会心感难过,谈风月浅浅一勾嘴角,拍了拍三九的头:“待我忙完,便来寻你。”   虽没听仙君明说,却隐隐感受到了他话间透出来的关怀……三九心里触动,似不认识他了般呆呆看他半晌,随后大着胆子拉过了他的手,在自己面颊上贴了贴,咧嘴笑了起来,依言道:“那我便去四处逛逛!”   久违地显露出了一副活泼模样,他歪了歪头,追问道:“仙君你呢,是要去哪?”   沁园遍街屋舍大多低矮,一眼便能望尽。谈风月任这小鬼抓着自己的手,遥遥示意向远处那显眼的飞檐斗拱,“那儿。”   与上次来时别无二致,眼前神殿仍是那副檐高斗宽、兽首高昂的气派模样,踏进殿门,内里亦仍是恢弘开阔、香火盛旺。   只是又与上次来时不同,面前千余神像错落高叠,那刻有“九凌天尊”四字的神像却被挪至了正前,台前供满了莲灯,繁花怒放,果品鲜灵。   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眼下又刚近正午,不是参拜的吉时,殿中香客寥寥,三三两两地与谈风月擦身而过,并看不见他。   满殿中,香客步伐动,长明灯火动,梁上灵幡动,谈风月却只静静垂手立在大殿正中,抬眼望着那尊威严怒目的九凌天尊像,默然无言。 第124章第一百二十四章   并不知道建起青远需要用多久,却知道毁掉它却只需朝夕。   斑驳的城墙下,堆积着的无数山匪尸体仍在,被纷杂脚步踏得碎了,一地狼藉。那原本黢黑无尽,望不见底的城门门洞如今只显得阴暗潮湿,一眼便能望见内里一城的碎砖乱瓦。   而那原本重叠交织、笼罩着一方晴空的结阵也已无踪,更没了其中幢幢鬼影。   一派荒芜的街道上,举目望去,四处皆是被剑风刮擦出来的深深印痕,幻彩琉璃碎落一地,仿佛一地斑斓彩砂。   沙沙踩着满地细碎的琉璃,三九背着一个半破的旧竹篓,独自在片片废墟中蹿来踱去,弯身捡起一块砖、拨开一片瓦……   手握着半块红砖,他直起身来,左右张望了一阵,兀自嘀咕几句,试探性地把那砖摆在了残缺半边的屋墙上,果然见缝隙都对上了,正正合适,便啪地一拍手心,无比得意地点了点头。   距他们离开沁园,回到青远又已过了半月。   鬼君在时,总爱笑说“快活不知时日过”,可原来煎熬的日子,也好像会转瞬即逝一样,懵懵地,便已过了许久。   这半个月以来,仙君日夜流连于后山山洞之中,专注于那血池祭阵,他一只小鬼,在旁帮不上忙,亦没别的事可做,便干脆担起了重修青远的重任,一点一滴地将青远拼回他记忆中的模样——当然可以让仙君挥挥衣袖,令清风相助,可他却还是更愿意自己来,毕竟……   若是鬼君回来见着了,定会开心,夸奖他呢!   一想到鬼君的夸奖,便感觉手脚都有了力气,三九深深大吸一口气,片刻不停地又扶正了一台倒塌在地的木制机架。   机架挪开,扬起飞尘无数,一抹陷落在泥中的暗黄颜色蓦然入了他的眼,是一张污损了的符咒。   无不惊喜地低低轻呼一声,他忙不迭地拾起那枚黄符,托在掌心仔细瞧过。   这是一张返清度化符,可以将世间亡魂安然送入地府——如若上面的朱砂符画颜色淡了,便说明用过了。当然不是那些宗门人所画的——他们哪有这份善心?这是仙君之前在青远时画就的,当时只道是信手,不想却给青远满城亡魂留下了一条退路。   可笑那些宗门人无论做些什么,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百姓……若真是如此,怎不将城墙处那些山匪的尸首都拾掇干净,好生安葬,免得教百姓途经此处见了心慌?哈,怕是只急着争功德,便都一股脑冲进城来了吧。呸,真是虚伪!   满带不屑地扯了扯嘴角,三九认真瞧着掌中黄符,再三确认过符上的朱砂墨色已经淡了,方才弯眼笑了起来,轻轻抚了抚那枚纸符,絮絮叨叨地念:“好的,好的。小荷、阿蓝、大安……大家来世,都投个好人家,不用再做工啦!——”   这般自娱自乐地念着,他嘴角笑意又渐渐垮了下去,一阵心酸。   虽然心中不舍,但他的友人们尚有重入轮回的机会,多少能给他些安慰,可他鬼君……   一想到鬼君,鼻间的酸意便一刹扎进了心底。他慢蹭蹭地停下了动作,一阵怔然。   自那日在聚沧山上大哭一场之后,他便时时强忍着,唯有仙君不在旁边时,才敢放胆流露出一些伤心。   明明鬼君跟他保证了没事的,终却……   如今仙君也常与他说没事,可是……   可是他们回到青远已过了半月有余,仙君日夜耽于那方山洞中,设法为那一魄聚起形体,却不见有何进展,若是……   不敢再深想下去,他狠狠一抽鼻子,自我安慰地拍了拍自己的肩,学着鬼君的语气对自己道:“安心安心,一定无事。”   鬼君可是答应过他,待一切尘埃落定后,要带他回一趟红岭去的!   自己给自己强喂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不再去深想若是鬼君再回不来了将会如何,反倒轻轻哼起了小曲,马不停蹄地接着收拾了起来,口中自言自语地道:“等鬼君回来了……定会开心呢。”   微风徐徐,自西吹到东,日影亦渐渐偏斜。   不出半日便拼凑整理好了小半片废墟,成果可谓斐然。看着眼前初见规模的小半间琉璃制坊,三九沾沾自得地长舒了口气,又转眼望向了制坊外依旧萧索残破的街道。   没了结界笼罩,青远不再是那副永是晴日的模样,山上云气湿冷,吹在身上,颇有寒意。遥遥远望,还能看见山外村镇处扬起了缕缕炊烟。   被那丝缕炊烟所提醒,他探出身去,仰脸看了看日头,果然已近晌午。   若是鬼君还在,这时便该使唤仙君去买些吃食给他……   分明他已是阴魂了,不会饥饿,无需进食,可鬼君却仍总当他是普通孩童,不顾流程繁琐也要让他一尝各样小食……   ——咕嘟。   腹部似有异响一动,三九蓦地一愣,慢了半拍才疑惑地抬起手来,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肚子。 第125章第一百二十五章   山间总有夜雨,如帘般遮蔽了天幕,月藏星隐,唯有阴云。   眼下夜半已过,偌大的偏院中,三九挠乱了一头黑发,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薄被,犹如一尊石像般蜷缩在床尾一角,听细雨声声击打在窗沿,像是细密擂鼓,声声敲打着他心底隐隐的不安。   下意识地避开了仙君,将自己关在房中,他视线空落,不自知地轻咬着拇指指尖,思索着自己身上出现的点点异样,心间满是惶惑。   ……是从何时开始的?   在聚沧山上,他搬运着那一坛坛青梅酒时,曾感到过吃力。   回到沁园的那日,他结结实实地撞上了路人。   昨日,他腹中漫上的饿感,口中呼出的微温气息……   过往许多被他无意间忽略了的异状点滴在脑海中串联了起来,明晃晃地指向着一个答案:他一只鬼魂,分明正在一步步地变成活人!   ……可是为何?   丝毫不觉得有何兴奋喜悦可言,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指尖,过甚的心惊与心焦混杂相织在一块儿,乱哄哄地挤在脑中,使他的脑袋好似生了锈,手脚也似灌了铅,僵得难以思考、沉得难以动弹,就连一向灵动的眼中也没了神采。   就这么四肢沉重地僵僵坐着,他怔怔听着窗外夜雨声,不住地拿齿列磨咬着指尖,直咬得指尖蓦然一痛。   痛意在心底轻轻一锥,他一阵恍神,倏而仿佛又回到了那座正炽烈燃烧着的国师塔中。   那日——   模糊在耳边响起的,是火舌舔舐木梁发出的噼啪碎响,模糊钻入鼻间的,是焦糊呛人的火烟气味。他栖身在那一张契符之中,被一股难以抵抗的吸力拉扯着,紧紧贴在高塔的窗沿之上。   热浪滚滚,尚在纸符中的他透窗看着鬼君正与国师缠斗,却是不敌,眼见国师手中短剑乍出,就要刺向鬼君……   他失声惊唤,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飞身替鬼君挡下了那一剑。   较短的那柄灵剑破开火浪,扎透了他的身体。他从未感受过那样的痛楚,似是神魂都被撕成了寸段,片片离他而去,可鬼君却及时拉住了他,将他裹进了怨煞之气中,随即,他身上的痛意便骤然消失了……   那时——   烈火仍在炽烧,焦烟仍在弥散,模模糊糊的,在鬼君拉住他的下一瞬,痛楚消除的上一刻,一息之间,他似乎瞧见鬼君嘴唇轻动,低低地说了两个字……   ……说了什么?   ——“没事。”   原本是作安慰之用的词句,此刻却成了一句魔咒,简简单单、轻若浮云的两个字炸响在脑海中,犹如惊雷劈身,三九瞬间惊醒,自床上弹了起来,汗湿薄裳。   心口处仿佛仍留有那日的幻痛,他游魂般抬手捂住了胸口,忽地明白了些什么,一双瞳仁满不受控地轻颤了起来。   他身上每每出现异样,都是仙君不在身旁,唯他独自一人的时候。   自那日后,鬼君一直不准他向仙君提起他在国师塔中被灵剑刺中,命悬一线的事,甚至还与他勾指立下了誓约。   双剑有灵,被刺中的鬼怪怎么也应该魂飞魄散,可他却好端端地“活”了下来,他原只以为鬼君是用了什么术法,或是禁术,可……若不是这样呢?   仙君迟迟无法为鬼君塑回形体,会不会……与此事有关,与他有关?   若是有关,那他……   又该如何是好?   渐渐雨歇,窗外晨曦渐露,几声清脆鸟鸣入耳。   三九放空地盯着自己的手,心里茫然一点点绽了开来,总是挤着各样鲜活想法的脑袋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青远后山,山洞那厢。   金色光团仍静静空悬在血潭之上,谈风月微垂着眼,假寐似地抱臂背靠着岩壁,浑然不觉一夜已过,洞外已然天光。   忽听得几声鸟鸣依稀传来,又听得一阵衣物摩挲的细响,他无不昏沉地轻揉了揉额角,及时敛起了眼中黯色,转头望去。 第126章第一百二十六章   又是晨时,天光和煦。   马蹄声清脆,隐没在一路绿荫之中,踏着一地青翠,哒哒向前奔驰。   林间小道上,两旁并无其他车马,唯一辆小小马车正飞速移动着,不断有囫囵话音自车厢中逸出:“……这么久没回去了,也不知道老爷屋里有没有变模样……”   “唔,咱们还是空手过去的……”   “妹妹该也满周岁了——还是差些?唉,算不来……”   ……   仅仅一夜过去,还不足以完全抚平心内的纠结——倒也多少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谈风月半靠在车厢外,任流风牵引着缰绳,垂眼摆弄着手中时聚时散、总不停挣动着的金红光团,脑中回想起的是傅断水临别时眼中流露出的几分歉疚、几分怜悯,耳畔听着的是从车厢内传来的絮絮话音,不觉颇为头疼地无声一叹。   而在车厢中,三九平躺在座上,拿那个半破的旧竹篓倒扣着脸,随着车辙转动一颠一颠地起伏,心绪同样难平,只能没话找话地念叨着些琐事,来教自己分心,“……等回到红岭了,可不能让老爷夫人见着我,免得吓着他们——”   蓦地,车轮似是硌着了一枚小石子,车身微微一震,震掉了他脸上的竹篓,也震断了他喋喋不休的话音,震断了他心底难言的纠结。   “……”   骏马飞驰,光也飞驰,和煦日光自小窗中透了进来,照在他略有些发愣的脸上,映在他澄澈的眼中,仿佛投射在一片粼粼海面,其下有群群游鱼正无序地漫游其中。   心里的鱼群哄哄地乱窜着,一时来,一时去,忽聚忽散,找不见一个确切的方向。他傻傻望着车厢榫卯交错的顶棚,哄乱挤在脑中的思绪亦像尾尾游鱼般漫无目的地散开了,向四面八方而去。   红岭是个什么模样?他之前从未留心看过,如今早已记不清了。说要回去看看,当真是他心有执念?或许吧。又或许他其实只是怀揣着私心,想着能再拖久一点……一点就好。   让他能想清楚些,能坚定些,更坦然些……   正茫然着,忽听得“叩叩”两声,是谈风月一时未听见他出声,便撩开了布帘,拿银扇敲了敲木槛,探头问他:“怎么突然哑了?”   “……啊。”   匆忙将情绪统统塞回了心底,三九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将那竹篓挡在了身后,开口又是没话找话的掩饰:“我是在琢磨着……呃,咱们怎么租了马车,而不是乘风过去?”   “……”谈风月翻手将光团收好,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开口依然是他惯用的轻讽:“若是你反应得再迟钝些,我们都要到了。”   此时此刻最见不得仙君这样镇静,好像只有他的心乱成了一锅浆糊……三九看着谈风月,刚讷讷想说话,便有热意涌上了眼眶,使他不自觉地瘪了瘪嘴:“仙君……”   不爱三九这副泫然欲泣的悲戚模样,谈风月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拿银扇轻敲了他一记,“得了,成天苦着脸做什么——是要回红岭去呢,你一直心心念念着的,现在终于能成行了,还不开心些?”   说是这么说,可苦涩的滋味是从心底一直蔓延到面上,再渗入眼底的,三九看着他,怎么也笑不出来,勉强扯起了嘴角,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说出来的话也违心得很:“当、当然是开心的……”   “……”   谈风月的心情实则也全然轻松不起来,又不似秦念久那般会哄小孩,见他这样,只能无奈扶额,祭出了特属于谈君迎的那份嬉闹心性与他说笑:“开心就好。这样乘车过去,也好沿路探过,万一你鬼君的魂魄是迷了途,巧巧就在这一路上呢?——若是没这么巧,就像这般乘着车吹吹风,权当散心也是好的。”   硬将心中烦忧死死压了下去,他好声哄这小鬼:“不必着急。有风借力,即便是坐马车,也不过半日即可抵达。若是觉着路上烦闷无趣……”他稍稍一顿,想了想,“你之前……该从没骑过马吧,可以趁机一试?”   他不过是随口一哄,却不知是哪句话陡然戳中了三九,使他一双圆眼蓦然亮了起来。   心中纷乱的鱼群忽而齐齐围聚,仿佛“啪”地一声,有鱼儿弹尾。   三九望了谈风月几秒,面上苦涩倏而一扫而空,好似骤然提起了精神一般蓦地扬起嘴角,往外探出了身来,跃跃欲试地问:“真的可以吗?”   见这般轻易便成功地转移了这小鬼的注意力,谈风月不禁暗叹一声小孩果真好哄,浅浅勾了勾嘴角:“当然。”   说着便展袖将他一揽,半推半拽地扶他坐上了马背。 第127章第一百二十七章   团团棉絮似的深灰雨云遮蔽了日轮,密难透风,湿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雾霭沉沉,冷冷暗光笼罩大地,虚拥着青远处处断壁残垣,连满地琉璃碎片亦黯淡了颜色,仿佛是人一地碎落的心悲意冷。   潮气氤氲的山洞之中,丛丛烛火围设成法阵,烛焰温黄;翻涌流转的血阵之上,一团凝实的金色华光格外刺目晃眼,叠叠起伏,波波浮动,几要没过了近处那道细瘦青影。   骨、血、魂、魄,皆已聚齐,法阵、灵咒,皆已布好,只待天时相应,一切即定——   可前世、今生,无论是谈君迎,亦是谈风月,都从未像眼下这般憔悴过。   空洞地望着眼前似聚似离、剧烈滚动着的金红光团,谈风月静静站在血阵近处,仿佛被抽离了神魂的那人是他,整个人都是木的,面上毫无血色,白得泛青,如同一丛暗淡残竹。   毫无印象自己是如何从溪贝回到了青远,如何走到了这血池旁边,如何设出了法阵,如何召出了那枚光团,又在这里呆立了多久以待天时——   被重重隐痛紧紧缚着,他满心空白地垂手站在法阵正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靠着什么才勉强维持住了自己这最后的体面,才不至于被尽数击溃。   上一世,他是谈君迎,诸事顺意,总习惯以玩世不恭的嬉笑姿态面对种种事,这一世,他是谈风月,万事不入心,又总恃着一副风轻云淡的冷静姿态面对一切,仿佛对世上一切都心中有数,对心之所欲皆是志在必得,可实则无论前世今生,他纵有上天入地之能,却总错失一些至关紧要的东西。   ……甚至没能猜透一只小鬼的心思,也护不住他。   再寻不见往日那无端的笃定,莫名的冷静,如今的他心内唯有满腔易碎的彷徨,尽是无措茫然。   秦念久当真能够借此举顺利复生?当真能像鬼差所言那般获得仙格?若他重获生机,又会否再度成魔?   他已无法再去深思这些问题。   全然不知此举能否成行,不知将会如何,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敢确定,甚至不敢奢想与那人重逢的场面,只空空望着身前光团,木然地听着自遥远处传来一声闷闷雷鸣。   天边云涌,风雷相接,霎时似有电光滚动,击碎阴云,使得雨水纷纷而落。   同在霎时,遍地烛火倏然一动,淡化了温黄颜色,变作幽幽浅蓝,汩汩涌入了金光之中。   僵僵地,他看着那枚光团缓缓纳入血阵,被鲜血浸没,一颗心便也像跟着沉了进去——   穹幕深蓝,细密银星荧荧,相织成河,柔柔拥绕仙宫。   人间悲欢痛喜,风声雷声,皆被这道星河阻隔在外,传不到天人耳中。   遥遥只听得见仙乐飘飘,阎罗主靠坐在星河近处,随意地拨弄着粒粒星子,将其排列成各样形状,一双漆黑瞳中满是兴味,面色好不得意。   心情全然与他相反,帝天君沉着一张俊容,负手站在他身后,无不生硬地道:“愿赌服输。这回是你赢了,你想要什么?”   全没想到因果相衔,种下善因即得善果,那不起眼的小鬼居然甘愿舍身报恩,眼下秦念久当真应了那句“九死一生”,再度转生已成定局。阎罗主难得赢他一回,笑得连眼睛都微微眯了起来,“这么急做什么?就先欠着吧,等我想到了再与你说。”   见不得他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帝天君小幅度地翻了个白眼,身姿端正地坐到了他旁边,“不过是赌赢一局,便令阎罗大人这般开心吗?”   少见地收起了那副阴恻恻的模样,阎罗主弯着嘴角,险些都要笑出了声,“双喜临门,怎能不开怀?”   “……”帝天君偏头看他,诚心请教,“何来双喜?”   阎罗主自然不吝为他解惑,笑道:“赢了天君大人是为一喜,至于第二喜么……”   狡黠地抿了抿唇,他轻撩了一把星辰,“风使两世为人,一世纨绔清狂,一世寡情薄凉,看似不羁,实则却也重情义。想必此后便要长留人间,再难出现在我面前,惹我烦心——我怎能不喜?”   轻易躲开了他泼来的点点银星,帝天君略显疑惑地微微一扬眉,随他的目光挪开眼去,望向了无垠星河之下,阴云沉沉的人界。   ……   暴雨倾盆,重重击打在地,震得大地阵阵轻颤。   雷鸣震耳,风声呼啸,似正抽取吸纳着万物灵息,夹杂着潮湿雨气穿透岩壁罅隙,汹涌灌入错综交杂的山洞甬道,几要将山洞内的一切以蛮力揉碎,又倏忽柔和了下来,被幽蓝烛火牵引着,源源不竭地徐徐渗入了那流转不息的血阵。   眨眼,洞外风雷不绝,洞内光辉满溢。   阵中猩红鲜血微微一滚,自与光团相接处点滴被浸染成了金色,寸寸亮起,急遽涨开,虚化而成一片云絮般的光雾,映亮了谈风月微扩的瞳仁,穿眼入心。   眼底,幕幕是他孤身独行,在灵显寺中一眼望见了那枚被供在高阁上的舍利;地府诡意森森,遍体鳞伤的鬼差紧抓住了他的衣袖;溪贝风轻日朗,三九片片碎裂的笑颜——   眼前,一片金蓝灵光组就的云雾之中,血阵逆流,丝丝化光,缕缕相交相织,如同血脉经络,又在其上点点凝出血肉,覆上肌肤,渐成人形——   直到谈风月微微颤动的瞳孔中倒映出了那张他熟悉不过的容颜。   是梅花林中宮不妄带笑回身,所期盼能看见的那人。   是衡间就连在梦中也踟蹰不敢上前,不敢惊醒的那人。   是徐晏清究其一生只能不甘凝望着的那人。   ——是那或白衣翩翩,或红衣张扬,总在他左右,又与他相隔两界六十七年的那道身影。   光雾朦胧之中,秦念久双眸紧阖,胸膛随烛火跃动轻轻起伏,仿佛只是安然睡着。   已无暇去辨自己心间正翻腾的是何种情绪,谈风月并没第一时间跨步上前,只怔怔看着那被光雾柔柔裹覆着的人,几度抬起手来复又收回,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迟迟伸出了手,穿过光去,小心翼翼地圈在了秦念久腕上。   再不是一滩他拼尽全力也捞不起的血泥,而是温热的、细腻的、能切实握在他手中的—— 第128章第一百二十八章   数日前积下的雨水被最后一缕晚风吹干,包裹着大地的深深暗蓝渐渐淡去,也被这缕晚风洗浣成了浅青。   梢头,有鸟雀纷纷扬颈,扑簌起了被朝露沾湿的双翼。   在第一声鸟鸣响起之前,秦念久浅眠乍醒,悠悠睁开了眼。   惯性地,他披衣起身,视线透过纱帐,看向了窗外——   宗门子弟,寅时五刻起身,卯时早课,直至午时方歇。   往常他醒来,会静静坐上片刻用以醒神。这时便会听见窗外师兄正练剑,一招一式尽能破风。稍过片刻,便是衡间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听他带着些微倦意恭敬地向大师伯问候请安,再是他们二人互相打趣推搪着去叩门唤醒贪眠的师姐……   将近百年,皆如是。   可眼下,秦念久静静坐了半晌,窗外却悄无人声,唯有轻轻风息,与几声短促的鸟鸣。   ——“师尊!”   衡间那十足少年气的声线响起,在脑中,不在耳畔。   他却还是习惯性地站起身,推开了屋门。   门外红幔重重,随风而飞,纱影摇曳之间,没有那个会带着笑仰脸看他的少年,只有无际透薄的晨曦。   不知为何,他的心也像是空的,仿佛正不自觉地逃避着些什么,半点都不愿去深究为何,只视线空茫地看着眼前阵阵翻飞的红幔。   红幔轻软,随风卷舒,绰绰缭乱,入得了他的眼,却拨不开他心间厚厚白雾。   红影满目,他微微有些恍惚,好像自己也曾跟谈君迎并坐在一间拉满红绸的房中,身侧一名同样身着红衣的女子正轻声念着些什么,像是一些咒词……   画面不过在脑中一晃,胸腔便倏然一重,一颗心脏失了控般急急下坠,就要跌向心底深处一片令他恐惧、令他不愿触及的剧痛——他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勒令自己打住了思绪,双腿也像是要跟着逃离一般,穿过了层层帷幔,往外走去。   那日,一场雨急,又匆匆雨霁。谈君迎匆匆逃开,许久后才披雨归来,并未多说其他,只有意无意地避着他的视线,将他安置在了这座高阁中。   ——他说,他就住在近处。   既是近处,想来……该是离他所暂居的卧房不远。可现下,他缓缓沿廊走过,透窗扫过间间窗明几净、摆设齐整的隔间,不出所料的,整座高阁中唯有重重红幔卷流风,除开他外空无一人。   该是谈君迎已出去了。   秦念久步伐渐慢,不觉抿了抿唇,“……”   同是那日,谈君迎并未跟他解释详细,只说自己有要事在身,难能时时待在城中,而后便日日早出晚归,总一连三五日也难见他人影。   他虽不甚在意,却难免觉得——   觉得什么?   将自己问住了,他莫名一怔,停下了脚步。   有晨风徐徐吹来,轻拨了拨他垂落的发丝。   自遥遥那日,聚沧一别,他与谈君迎已有三年未见。按那日谈君迎所说,如今的他无需再肩负着无情大道的枷锁,自可动情,因而久别重逢,他是否也该像常人一般……感到欣喜才对?   可同样不知为何,他心间唯有一片茫茫萧索,半点不愿去追问已然飞升了的谈君迎为何会再度出现,就如同自己在无意识间给自己烙下了一个禁制,厉声告诫自己:这也是一个不能深究的问题。   于是他只得呆立了半晌。   偌大的高阁空荡得似能听见回音,廊柱通红,红幔重重,唯有一袭白衣的他独自站在其中,好似一袭霓彩华裳裹着一具苍白枯骨,朝露晨光,都映不入他的眼中。   模糊地,他能察觉出有许多东西变了。   照应星月,即可推算出今夕何夕。——并非戊亥那年,他睁眼醒来的那日,也非四月初一。   望过远日,即可推算出自己所在何方。——此处并非聚沧,而该是青江源处。   双剑幻化不出,不见观世宗人影踪,亦不再有一道青影时时跟在他身畔。   天地苍茫,好似一夕之间,他迷蒙入梦,小憩了片刻,再睁眼时便只剩下了他独自一人。   ——而他却执著地、固执地,不愿扪心自问一声“为何”。   一直以来,他只习惯于听师尊的命令行事,以至于现下的他亦只惯性地遵循着过往种种来行动。好似明明已无需睡眠,一到入夜,却仍要让自己陷入浅眠,明明已能动情,却不知该如何动情。   除此之外,他甚至不知自己都能做些什么,都该做些什么。   若是能问问谁就好了。   师尊……   一念起,脑中一株梧桐骤然生出,叶茂枝繁,似能蔽日,又不等他瞧清,眨眼便隐没在了厚厚浓雾之中,迫使他将思绪转移到了别处。 第129章第一百二十九章   前世的谈君迎也好,今生的谈风月也罢,修为虽深,能耐虽强,但要比法力灵力,却依旧稍逊天赋仙骨灵躯的秦念久一筹。   切实被封住了五感,就连神魂亦昏昏困顿,连谈风月自己都料想不到,如今已铸回了九成仙格的他竟还能陷入深眠。   却没做梦。   一片深黑柔柔倾覆眼前,令他感到安稳万分,仿佛是片再暖不过的季风洋流,一股一波,将他拥在其中,丝丝消却了他这段时日以来深压在心间的疲惫。   深黑之间,有一团浅淡的光晕漂浮于虚空,毫不刺目,只散发着柔柔暖光,教他不自觉地想向那光晕靠近些,再近些,直至那光晕拥入怀中,便不愿再松手,再离远。   而等他当真一点点靠了过去,真真切切地拥住了那团光晕——   他便睁开了眼。   窗外天幕深蓝半透,月色朦胧,暗暗照亮了他略有些错愕的脸。   惊见秦念久就坐在自己床沿,而自己不但正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就连半边身子都挂靠在他身上,谈风月的脑子好似一霎便钝了、锈了,甚至呆呆僵住了动作,“你……”   而秦念久满面漠然,居然也一动未动,就这般半俯着身,面不改色地任他抓着靠着。   扣在自己腕上的五指收得那样紧,若不是他现下已是仙体,只怕要被勒出五道深深淤痕来——可他却一无所觉般,只淡淡看着他,问:“醒了?”   或许是因他声音太轻,或许是夜色太深,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谈风月怔怔看他,还未全然回归的迟钝知觉、初醒时的迷蒙、对梦中那份安心感的惦念,和一睁眼便能看见他的不真实感在心间胡乱翻搅成了一派混沌,使他想也没想地一抽手臂,顺势将眼前的人拉低下来,反身将他压在了身下。   秦念久一直坐在谈君迎房中未曾离开,是看他即使被封住了五感,也仍好似睡得极不安稳,不但眉头深深皱着,还总试图挣扎起身——   谈君迎皱眉,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心觉莫名,他便起身走了过去,预备再施多一重法术,令他能睡深些,却不想他甫一靠近,谈君迎便不再挣扎了,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就真正地陷入了深眠。   ——于是他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坐在了床沿。   直到窗外虚造出的夜色真正地暗了下来,谈君迎也仍安稳地睡着,只有紧抓着他的那只手不曾松过。   直至入夜,直至月悬,直至夜深。谈君迎轻轻动了一下,他本想顺势收回手,却没想到谈君迎竟拉他俯身,半揽住了他,随后便睁开了眼。   蓦然被他压在了身下,秦念久下意识地欲要横过手臂,以守势将他推开,可他眼睫轻轻一颤,竟无端犹豫了一瞬,不知该不该动作、该如何动作。   ——于是他便没有动作。   几乎是本能地,他微微偏过头去,面颊擦过了谈君迎撑在他颈侧的手臂。   手臂有暖意一触而过,恍惚是那并无神智、仅余本能,却也爱与他亲近的金红光团。谈风月仍是怔着,同样只凭本能不愿放走那一丝暖意,似被魇住了般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月夜深透,唇瓣相接,再轻不过,仿佛能融进仙者过轻过浅的脉搏与呼吸。   秦念久怔怔被他吻着,眼中渐渐有情绪漫起——却仅是迟疑。   并不懂谈君迎这是何意,又为何要这么做,他薄唇微启,任软舌侵入自己的齿列,却不是为了应和这个吻,而是迟疑地低低在他唇齿间问:“……谈君迎?”   仿佛一句再残忍不过的三字禁咒,能裂心以醒神,谈风月刹那松开了他。   压在身上的重量携温度骤然离去,秦念久眼睫又是无端一颤,一瞬间竟模糊生出了要再把他拉回来的念头,可这念头太过飘忽,令他难以抓住。   于是他仍是没有动作。   神智终于清明起来,又在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之后重新搅成了一团浆糊,谈风月万分慌乱地站起身,周身再寻不见他一贯的镇静气度,显露出的唯有失措:“你怎么……不回房……”   不是你说,怕醒来后又不见我——   ……为何是“又”?   秦念久心间极为缓慢地、极为模糊地生出了几丝他尚不明白的、叫做“委屈”的情绪,与他也还未能弄清楚的“不解”交杂在一处,使他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去。   理不清心间混乱的情绪,他抿了抿唇,正欲将他事先练习过、准备好的解释说出口,谈君迎便将他拉了起来。   谈风月脑中思绪同样混乱得剪不断理还乱,却根本顾不上其他许多,只紧张异常地探上了秦念久的脉搏,一问叠一问地脱口:“你一直没休息么,神魂可有不稳?可有哪里不适?……会不会累?”   秦念久一愣,抬眼看他。   观世宗秦念久,仙骨灵躯,修为既深,能耐更强,即使师兄徐晏清天赋再高,也总难望他项背——“能者至强,责任所在”,依从着师尊秦逢所言,他昼夜除祟,从不懈怠。   因他“不会”累,便从没有人问他会不会累。   唯有谈君迎时常会以玩笑的语气问上他两句。而他如今已修成了仙格,更不会“累”——谈君迎却还是会这么跟他说。   模糊地,脑中似响起了一道声线,是有谁珍之重之地对他说:“万不要勉强。”   虽是谈君迎的声音,可那人却又好像不是谈君迎。 第130章第一百三十章   月照山岭,照不透林间暗影。半山腰处,一间小小茅草民居。   “救……救救我……”   一股股诡邪妖风玩味似地拨弄着窗外树影,茅草屋内,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瑟瑟畏缩着,淋漓冷汗湿透了后背,端着烛台的双手不住地发着抖。   豆大的汗珠自他鼻尖滑下,他也顾不得去擦拭,亦丝毫不顾堆了满屋的木柴,状若癫狂地不断挥舞着手中烛台,口中崩溃无比地高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虚虚烛影乱晃,烛光所不及之处,有一道扭曲不祥的东西正在一块块阴影之间急速移动着,如蛇般发出咝咝细响,直教人心底生寒。   惊惧过甚,那男子再顶不住,终于被骇得失心疯了一般,乍然大喊大叫着猛扑向屋角的木箱,从中取出摞摞蜡烛,颤颤点上——   随着他点起了越来越多的蜡烛,茅草屋内光亮渐强,阴影减少,那东西的动作便也像逐渐慢了下来,直至烛光斥满了整间茅屋,那缭绕耳畔的咝咝怪响便像是消失了,余光中也再瞧不见那令人不安的怪影……   男子紧紧背靠墙壁,一对惊颤不已的眼珠四下乱转,再三确认过那寄居于阴影中的怪物已没了影踪,一颗跳动过速的心脏终于稍稍放了下来。   可还不等他松下一口气,一股劲风蓦地掀开了紧锁的屋门,尚不及他作出反应,一柄黑伞直直破空而来,伞尖直指他那因惊恐而紧缩的瞳孔——   就在伞尖距他瞳孔仅剩寸余之际,一只白玉似的手掌横拦过来,稳稳扣住了那持伞之人的手腕。   眨眼,流风齐聚。   一位青衫公子自风中现身,一双灼灼金瞳中似掺杂着几分无奈,温声对那持伞的白衣人道:“别吓着人。”   呼啸妖风一瞬化作了呜咽低鸣,那神色冷峻的白衣人面色未变,虽没应他的话,却依言卸下了几分力气,将伞尖抽离几寸。   根本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男子汗如雨下,四肢木然地僵直站着,喊声涩涩卡在喉间,连眼也都忘了眨,只能眼睁睁地就见那白衣人手腕一转,蓦地在他身前撑开了黑伞。   漆黑伞面隔开满屋烛光,在男子面上投下一方阴影。   阴影罩下,男子惊惧的喊声一霎便冲出了喉间,嘶声惨叫:“不要!不要啊!”   可随他话音脱口,竟有一道扭曲怪影从他剧颤的双瞳中挣扎着钻了出来,一缩一蹿,咝咝怪叫着向那白衣人直扑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青衫公子稍稍一挥手中银扇,有流风自四面而来,将那怪影紧紧缚作了一团,而那白衣人则顺势将黑伞一翻一收,便轻巧地将那怪影成团收进了伞内。   黑伞收紧,“嗤”地一声,仿佛火苗乍熄,窗外摇曳不止的树影一瞬停息,有缕缕灰烟自伞内蒸腾而出,被风揉淡,直至无形。   满屋烛火微微一晃,险从虎口脱生的男子目瞪口呆地看罢这一幕,发抖的双腿终于再撑不住身体,脱力地滑坐到了地上,呆呆抬首看向了那一青一白两位公子,又见那青衫公子似是……略带赞许地看了自己一眼?   方才作祟的是一类影怪,乃山间林影异化而成,并无实体,只能借由阴影行动,将人骇至胆破后方能侵夺其肉身。这男子倒还算聪明,知道要以亮光来驱逐暗影,却不晓得瞳仁也能映出影像,那影怪便躲入了他的眼瞳之中……   谈风月向来无心与旁人多解释详细的,只在心里不冷不热地赞了那男子一句,便微微扬了唇,惯性地转过头来,想与身边的人打趣上两句。   可他稍一偏过头,便瞧见秦念久正垂眼盯着自己仍扣在他腕上的手,不禁一怔,赶忙松开了他,又匆匆别过了眼去。   到底此秦念久非彼秦念久……万万唐突不得。他心内悄声一叹,面上却未显露半分,与那男子正色道:“影怪已除,你可安心了。”   惊魂一场,那男子哪怕再迟钝,也看出来了这是两位仙家,且刚刚救了自己一命,赶忙伏在地上,咚咚叩起了头来,哑着喊破了的嗓子迭声道谢。   秦念久却径自撤开了半步,没受他这大礼,一双璨金双眸只定定看着谈君迎。   并未错过他面上方才一闪而过的异样,他抿了抿唇,心间白雾又是阵阵涌动,其下涟漪渐起。   自打与他在房中夜谈那回起,又或是更早,他便隐隐意识到了,不知为何,他并不喜欢看见谈君迎面上出现这样的神情。   ……也不喜欢这份读不懂他面上神情的感觉。   谈风月一双眼睛却不敢再往他身上挪,既怕惹了他反感,教这段时日来好不容易培养出的几分亲近付诸东流,又怕看见他漠然的面色,教自己难过,于是便只好定睛盯着那男子,背书般老生常谈地向他交代“上天施恩”、“九凌天尊指引”、“须得去寻神殿供香感恩”云云。   秦念久面无表情地在旁静静听着,自不会插话。可他自顾专注琢磨着心间那份“不喜”究竟缘何而生,竟连谈君迎交代完了那一套套说辞,转而连唤了他两声也没听见。   “秦念……”   谈风月站在门外,稍嫌无措,又小小有些好笑地唤了他第三遍,“天尊?回回魂。”   “……”   不知是因那声“天尊”,还是因为什么旁的,秦念久少见地噎了一下,低低浅咳一声,急急跨出了门外,“嗯。”   不缓不急地,两人各自怀揣着心事,谁也没使上一些术法来加快脚程,只沿着山路向下并道而行,渐将身后那间茅草民居抛得愈远,直至隐没在了树林之中。   星夜半沉,月色柔柔披覆在他们二人身上,落下一路清辉。 第一百三十一章尾声   “……然后呢然后呢!”   “后来怎么样了?”   “对呀,后来怎么样了?那九凌天尊和风使,还有的其他人——”   ……   难得傍晚将近,天边云絮还淡,夕阳暖橙,泼下浮光。   乡间田埂处,一群孩童围聚在一堆稻草垛旁,急不可耐地仰脸看着一个坐在稻草垛上的小孩,叽叽喳喳地催他:“阿韭,你快接着讲呀!”   万分惬意地坐在一片温暖夕照之中,那叫阿韭的小孩嘴里咬着根甜津津的草杆,弯着眼笑:“急什么,这不是正要讲嘛!”   可虽是这么说,他还是一下又一下地轻晃着两条细腿,满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直至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才得意地一咧嘴,摇头晃脑地将故事讲了下去:“有九凌天尊庇佑着,当今皇上力挽狂澜,把持朝政……嗐,你们也看得见的呀,这不,咱们大家伙的日子都过得挺好的嘛!”   草垛旁的一众孩童大多才及垂髫,实则都没听大明白这“力丸狂拦”、“把持超正”是个什么意思,但后半句还是能听懂的,便纷纷跟着点头,双眼亮晶晶地应声:“是呀!”、“是呢!”   阿韭便嘿嘿一笑,一个关子接着一个关子地卖,“而那玉烟宗主,傅断水么——”   “这我知道我知道!”有小孩跳了起来插话,“傅仙尊么!带着门下弟子们四处降妖杀鬼的,名气可大、可响亮啦!”   便有许多附和的声音冒了出来:“对的对的!”、“我也听说过!”、“我阿娘前些日子还说呢,说不如也送我去跟着傅仙尊修道,保护大家,当个大英雄!”   又有些小孩七嘴八舌地笑:“大英雄,哈哈哈!我看你是大狗熊吧!——”   与朋友们讲故事么,场面总是这样热闹又快活。阿韭被抢了话,也半点没露出着急,只狡黠一笑:“可你们不知道吧,那傅仙尊各地游历,却唯有一个地方是从不会去的——便是皇都。”   立即便有小孩问了:“啊,为什么呀?”   “这我就不知道咯。”阿韭将手一摊,无辜地眨了眨一双圆眼,“大人们的心思,谁猜得着呢。”   这是大人之间的人情世故,就连较早慧的阿韭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余下的孩子们更是只能面露懵然,似懂非懂地点头:“哦……”   “这样啊……”   ……   入耳,话音碎碎,直到阿韭轻轻一拍手:“唔,对了,还有那双剑没讲呢!”   一听故事还没结束,方才还正窃窃私语着的孩子们马上便你推我、我搡你地拉着大家安静了下来,齐齐仰首看他,听他讲着:“叶长老——对对,就是大战时护了风使一把的那个。有了天尊风使相助,他终是再度重现了那剑灵化形之法,使得两位剑灵又能在短时间内化出形体、继续修炼了……算算年岁,约莫跟我们差不多大吧!哈!”   一众孩童一听,登时便又活络了起来,恨不得即刻便能设法认识那两个在故事里听起来活泼又厉害的“小叶子”,邀他们一起来玩耍游戏才好,纷纷嚷道:“哇,跟我们一般大!”、“我就说我也想入宗门嘛!”……   阿韭被逗得也是一阵大笑,缓了好半晌,才顺着讲道:“因而,傅仙尊便将双剑交还给了九凌天尊……”   有孩子实在听得心急不过,扁着嘴催道:“天尊!快讲天尊与风使呀,他们二人回到天上了吗?做神仙了吗?”   总是爱卖关子的,阿韭神神秘秘地歪了歪头,忽地看向了一个生得文静清丽的小女孩,唤她:“小荷,那天你唱的那首歌儿,是怎么唱的来着?‘千山阻隔万里远’——”   小荷听故事听得认真,从不插嘴,见他点了自己的名,也不显羞怯,落落大方地便唱了:“千山阻隔万里远,今生再续前世缘;宁愿相守在人间,不愿飞作天上仙……”   她的歌声清脆且甜,是所有孩子们中唱歌最好听的,直把一众人都听得有些呆了,好不容易才回过味来,听阿韭笑道:“正是这样啦。天尊与风使二人,虽有仙格,却没登仙位,所以不用长居仙宫,可以在世间游历,诛邪除祟,也能四处继续去寻观世宗人的残魂……”   “观世宗人?”孩子堆里有年岁较小的,听罢了后面就忘了前面,奶声奶气地眨着眼问:“观世宗人是他们什么人呀?”   面上笑容不自知地扩大了几分,阿韭再度笑弯了圆眼,想当然地答:“当然是天尊与风使的亲人、友人啦!”   “哇……”   “真好——” 第132章超长碎碎念   Hello!!大噶好!!我是PEPA!   耗时两年多,终于把这篇文写完了,真的真的太激动了!!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其实有点惭愧,从开始试着写文到现在,这才是我第三本完结的文。   不像之前写文的时候完全放飞,只随着脑洞顺着往下写,《敛骨》是我第一次试着写长篇,也是我第一次试着写了设定、大纲、细纲,真真正正试着认真写出一些想法、一些剧情、一些逻辑的文。   所以我对这篇文,对这篇文里的每一个角色,真的都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也真的希望大家能够喜欢这篇文,喜欢他们。   但总归还是笔力不足,有很多想写的细节和设定可能在文里都没能很好地展现出来,或者很容易就被忽略掉了,所以就想在后记里碎碎念一下,填补一下遗憾,就当作跟大家闲聊吧~   放放轻松,开始放飞,再一次想到哪写哪^^   应该很多朋友知道我,都是因为《对家》这篇文吧?那就开幕雷击一下:   其实《敛骨》最开始设定的名字叫做《澜诀》。   没想到吧,哈哈!   哈哈,没错。我最最开始就是想写一个“受因攻一念堕魔,又因攻一念苏醒”的故事,又想着要是能把这个故事当做是《对家》主角拍的那部剧,梦幻联动一下,应该会很有意思。所以给老谈和99设定的服装就是一个穿青、一个穿红(怎么好像逆了==哈哈),也因《澜诀》这个名字想到了谈9前世今生两次在海涛围拥着的山巅长诀。   只是后面越写越多,为了圆bug圆逻辑加了许多设定,老谈和99也渐渐有了生命力,影响着我修改了很多剧情,使得现在最终呈现出来的故事已经跟最初废稿的版本很不一样了哈哈^^   (我甚至还曾试图把《对家》里剧本中提到的台词给融进去,比如“你的眼、你的笑”,或者“说得端是冠冕堂皇”……但因为调性不合所以还是失败了--)   所以就当作一个彩蛋讲给大家听吧~   之后呢,是角色们的名字。   每次写文,总觉得给角色起名字难于登天,但《敛骨》不一样,很多角色的名字就像在脑出他们的人物小传之后就顺理成章地冒出来了,且多多少少都带着一丝丝反转(或者讽刺?)的意味。   首先说99,从上一世开始,他的名字就叫秦念久,但上辈子的他根本谈不上“有情”,又如何念久?不过是他的师尊秦逢想让他一心向道,此念长久罢了。   好在今生,终能情念久。   宫不妄,叫“不妄”,性子却爱憎分明,凌傲且烈。亦叫“不忘”,可在今生的故事中,跟衡间、徐晏清相比,却唯她“忘却”的最多,纵使相逢亦不识,纵使再见惜已忘。   徐晏清,老谈说过,就是“海晏河清”的晏清。他也曾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却因自己的所谓“一念之差”,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后果。而讽刺的是,他在皇都当国师,苟延残喘六十年,为了保护宫不妄,为了研制出能对付所有宗门人的术法,又杀小太监又抽调百姓气运,但其实也有帮着前几任皇帝们好好治理国家。所以文里反复说的“几十年太平”,倒也有他一份功劳。   衡间,他是谈9之间、整个观世宗之间的一个平衡点,执著真诚,端水大师(bushi)。终却没能遏制住心里的怨,失了平衡,化身僵尸王。   再是老谈。   “谈风月”这个名字是最开始还在跟朋友开脑洞的时候,朋友开玩笑提出来的,虽然很不正经,我却觉得真的很好很贴切。今生的老谈在遇见99之前称得上寡情凉薄,全然无心“风月”,这只是他随口嘲讽99,给自己起的“假名”,却也是不自觉地隐隐带着他上一世想跟99就此归隐、起个假名逍遥人间的想法。加上他前世是“风”使,师尊叫“月”隐仙翁,所以也有一层这个含义。   而老谈的上一世,我是想把他的背景设定为全文中最幸福最圆满的一个人的,家世好,家庭和睦,天资又高,最后还能飞升,庇佑全家,除开喜欢上了99这个得不到回应的人之外,一生从未经历过任何挫折,所以之前有朋友问老谈的主线剧情是什么,老谈的主线剧情就是他要学会经历挫折、面对挫折,不再逃避,最终成长。   (我甚至还想过一个彩蛋是:老谈跟他的几个兄弟们叫做“谈君欢”、“谈君迎”、“谈君光”、“谈君临”哈哈哈哈,我真的很爱他。)   还有傅断水、纪濯然,一个濯然,一个断水,本就是一种万分相近,终却搭不上的纠葛。   三九呢,他的本名有朋友发现了,其实就是一个韭菜的“韭”字。因为他出场的时候已经是鬼魂了,记不太清生前的事,所以才记了个类似“三”的字形,和一个“九”的发音。   【添补】:and两个小叶子。叶尽逐,叶云停,其实就是因为99的双剑一柄叫惊天(尽),一柄叫停云哈哈哈。   唔,想想还有啥想补充的,想到哪写哪哈。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